凌云的母亲 随着秋的深入,天气渐渐转凉,箫肃中日子一日较一日单调沉静。山妮的脸 色却一日甚一日温润,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十年来一直未有任何联系的亚玲这次回 国探亲,特地到南京来了几天。先生有一些要在南京处理。亚玲打电话到办公室, 问山妮可知道她是谁,亚玲的声音一如过去,音域宽广,即使在日常言语间,山 妮一听就听出来了,惊呼一声说是亚玲。亚玲在电话里朗声笑了起来,对山妮说, 无论如何,她俩得见一面。一别十年,眼下彼此当是怎样的容貌。 你怎样,还好吗。亚玲的问话仿如她早已知道了山妮几年来内心情感的起起 落落。 还过得下去。山妮笑着说。 两人在电话里约好在华联商厦旁边的小金鹰洒店一个包间里见面。这样便于 我们说话。亚玲在放下电话前补充说。 山妮下了班赶到洒店梅花小厅,亚玲笑吟吟地候在那了。 两人不知是握手好还是拥抱一下才能表达出相见的喜悦,就那样彼此望着笑 着,最后是互相拍打对方的肩,不停地重复着说“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只有家伙两字才能表达出那份随和与亲热,还有久别后相见的意外。 亚玲身穿墨绿色的连衣裙,仍如过去那般丰腴,戴着一串紫色的水晶项链, 一付宽边的时尚手表,一付热情得乐知足的样子,一个很可爱的小妇人,有爱她 的丈夫有可爱的儿女,有富足的生活,自己又有学识与素养。山妮想,女人该是 这样,就像眼前的亚玲那样,过安静愉快的生活。 亚玲谈了她在美国的经历。刚到美国,虽然丈夫的收入足够两人生活,但为 了更快地适应环境,她还是到餐馆打工。她的英语口语就是从背菜谱开始的。她 说她也吃惊于自己的变化,操着一点也不流利的英语向老外推荐介绍各式菜肴, 还赚了不少小费。亚玲对山妮说在餐馆打工这份经历你是体会不到了,也是很有 趣的。在餐馆打了一阵子工,亚玲后来又去念学位,是给排水专业。录取比例是 1 :10,亚玲居然凭着自己诚恳与热情不断找导师游说居然不参加考试,就录取 了,拿了学位后,又找了一份工作,一家中等规模的公司,仍是工程设计。她只 是管计算。她对山妮说,说了你也许不信,到目前为此她还不会用CAD 绘图。透 过她的叙述,山妮隐约感到亚玲还是公司里的一名骨干。同时亚玲还是两个孩子 的母亲,一儿一女。说起自己的儿女,亚玲脸上母性的光辉与自豪,深深打动了 山妮。山妮怪她不带先生与孩子一块赴约。亚玲说先生带两个孩子到洒店里的游 泳馆游泳去了。亚玲像为了弥补这份遗憾,拿出先生与孩子的照片。亚玲的先生 是一位已经开始谢顶的男子。脑门光亮,显出某种惊人的智力,亚玲说先生在一 家公司上班,兼做一些房地产生意。亚玲说起先生的表情是一种沉浸在某种恬静 中的表情。亚玲的两个孩子,有着与亚玲一样深而大的眼睛,照片的背景是带花 园的洋房。亚玲要山妮谈谈自己几年来的生活。山妮告诉亚玲说自己前两年才结 婚,婚后不久又离了婚。现在过着单身生活。仿佛担心山妮陷入某种落寞之中。 亚玲说单身生活也很好,自由无牵无挂一身轻。山妮笑了说,但也没有人会真心 实意地牵挂你,会感到冷的。亚玲说,多一次婚姻多一份生活经历与体验。山妮 知道亚玲是在间接地安慰自己,便说多一次恋爱也许是好的,多经历一次婚姻, 太伤神了。 两人一直回避谈论林平。林平,在两人青春的背景上投上的那道暗影,对亚 玲而言,也许淡了,对山妮,那道暗影积聚了许多的恨与怨。山妮不想对亚玲说 自己婚后与林平之间的怨恨。 “想不想出国”。亚玲问山妮。出国?山妮想这不太可能。考托福,她已没 精力。嫁人,自己不再年轻,带着沧桑的情感与苍老的心,置身于陌生的国度, 置身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语言背景之下,难道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出国, 山妮认为对自己而言,无非是一个传说罢了。 见山妮不语,亚玲说,认识一些四十多岁的留学人员。其中也有未婚的。对 这些人而言,还是想有个家,想找一个有素养有学识的女性,共度人生。 山妮笑着说,他们想找的,可能是年轻女性,而我,已不再年轻了,尤其是 心理上。 亚玲说,你如果真的想出去,我可以留心,但反过来说,你自己不要过于看 重对方的年龄,比你大十多岁,应该能接受吧。 山妮笑了笑说,你先生不就比你大了十多岁吗? 那就这么说,回去后,我来给你物色。 那天与亚玲的一席话,山妮第一次有了出国的念头。那为什么不呢,换一个 环境生活,忘掉那些不愉快与创痛。 临分手时,亚玲给山妮一瓶香水,精致的包装。山妮心想到底是环境的作用, 亚玲的举止作派,衣着,也精致得恰到好处了。而自己被一段段的情感经历弄得 疲惫又憔悴。 街上的晚景,五颜六色,是嘈杂的梦的色彩,街巷是梦的回廊,喧哗中蕴含 着难以言说的空旷。 风已经有泠意了。羊毛衫外套已抵挡不住寒凉。街头的梧桐树整个儿秃了。 那天山妮借资料回到办公桌前,楼下传达室打来电话说,门口有人找她。 山妮下楼去,一个妇人的雍容华贵,照亮了暗淡而又简陋的传达室,与她坐 着的那排破旧的布沙发形成鲜明的对比。见了山妮,她起身点点头微笑。山妮也 冲她笑笑。在这简短的点头与微笑中,山妮感到一束带着无可比拟的关注的目光。 探照灯似的,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把自己探了个够。但因为那目光经过某种柔和 的包装,并不使人感到锐利难受,相反,还有某种沐浴于光照中的感觉。 你是山妮吧,她说。 山妮说,是。 接着她说,你感到意外吗?我是凌云的母亲,特地从徐州来的。凌云出国到 南非看他父亲去了,来不及向你道别,委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山妮接过那信,信封上没有一个字。 凌云是怎样与他母亲谈起自己的。山妮不知道。她甚至有些不高兴,凌云有 必要与他的母亲谈起自己吗?山妮捏着那信,像握着一件被人不知所措硬塞过来 的东西。 凌云的母亲,一个物质生活充裕得过分的妇人,金黄色的做工精致的羊绒衫 外套,大波浪的发型虽然有些过时但也只有这种发型才能恰到好处地弥补她头发 的稀少。脸颊上了看似不经意实则非常刻意描绘过的妆。一些线条透出某种幽怨 之气,她的憔悴不是表现在脸上,而是表现在整个身形上与举此中。脖子绿色钻 石与手指上的铂金钻戒互相辉闪出某种灼人眩目的光。 听凌云说你是独自一人在南京。你父母肯定很牵挂你。山妮,阿姨我是第一 次见你,说话也许冒昧了,赶紧成个家,让父母放心,对凌云,我就很不放心。 你不知道,做母亲的,对儿女的那份牵挂,无可言说。 山妮想告诉她自己是成过家的,后来那家散了。 山妮问她今天是否还要赶回徐州,她说要在南京买些东西,住宿已经安排好 了,中心大洒店。 临别时,凌云的母亲以长辈的温暖手势拍拍山妮的肩膀,那份外在的热络让 山妮感到某种内在的空落,凌云母亲走在街头的身形,与当时街面上冷风吹起的 光景,非常的合拍。有些人,天生就属于都市,天生就与都市融为一体,山妮有 一份隐痛,就是自己虽然具备了一份都市人生硬的面容,但内心却又在反抗抵触 自己这付面容。某种质朴的东西让人感动却永远的失去了。 回到办公室,山妮展阅那信,好几页,满是自负的笔迹。那信当然不是凌云 写的。 山妮: 你也许奇怪与意外,我想你是一个很有个性或是很有特点的女人,我从未见 过你,你是否与我想象中的一样,我不知道。 凌云最终是要走出国这条路的。因为他的父亲在国外,有自己的产业要经营。 这次,凌云就是考察去的,协助他父亲经营生意。 这封信我本来可以邮寄,但正好我要到南京来,顺便见你一面。凌云这孩子, 从小被宠坏了,衣食无忧,沾染上了某种多情的习气,这很不好,他谈的女朋友 很多。都是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据说你很聪明,聪明的女人,人们一般乐意交 往,凌云可能也如此。 …… 我们同为女人,不同的是只是生活环境阅历与年龄。我是一个已做母亲的人 了,对女人的一生,体会也许比你更深一些。一个女人,终其一生,她最大的希 望与安慰,是自己的孩子,那是她的寄托,男人,不要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他们 身上,我的意思是说,一个女人最好趁年轻时结婚在可能生育的时候养一个孩子, 男人是次要的,恕我直言。 凌云,我作为他的母亲,我最清楚他,他多思善变,多愁善感,也许与我怀 他时候的情绪有关,他还太年轻,不懂事,不成熟,尤其在情感上。 ……山妮,生活有时对一个女人是很残酷的,你现在不觉得,当你有了老的 感觉,你就会感到的。但那时,一切都晚了,岁月,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威胁。待 你有机会做母亲,你就会了解母亲的那颗心。 …… 我也不知凌云何时回来,让我代他谢谢你,谢谢你与他的交往以及交往过程 中带给他的快乐。他还太小,让人放心不下。到他父亲身边也许更有利于他的成 长。做为他的母亲,我尽管舍不得,也只好如此了。 以后若有机会出差到徐州,请上我家来玩,我们好好聊聊。 凌云的母亲 12月10日 那信,山妮看了好几遍。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凌云是怎样向他的母亲谈起 自己的,山妮不知道。凌云母亲的这封信,使原本就多思的她,陷入了更深的思 虑,一个女人的生活,生活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有时是很残酷。岁月,年华赠与 男人的是经验与智慧,是成功的骄傲,带给一个女人的,只是花一样的凋零,衰 败。女人,不过是风中的嫩叶,季节一到,就枯黄萎败。男人,则是一颗树,年 轮使他变得更粗壮更茂密。 山妮没有多少不快,在与凌云的交往中,何况他们之间的交往是如此的稀少。 两人面对的那份感觉,她一直将其视为一时的情绪,某种与生俱来的相通,就足 够了,相厢相守,她从未想过,她想过的只是如果不想放逐自我,如果想过一份 正常人的生活,就是再次找一个对象,结婚生孩子,做个好母亲。 元旦那天,天飘起了雪花,雪花下的街景,莹白,朦胧,苍茫,有一种深远 的意境,对于这些,山妮有一种遥远又亲近的感觉。寒冷的雪天还是有让人感到 温暖的东西。办事员分发信件时,扬着两个大信封高喊:山妮,你的。 一封存是亚玲寄来的,深色木雕似的背景上一个和蔼慈祥的圣诞老人,花白 的胡子,眯眯笑着,背面有亚玲一行粗犷的字体:圣诞老人送来的礼物,请不要 拒绝。接着,是一张中年男人站在傍晚的天光中的全身像,绿草如茵的草地上, 那人立在一颗树旁,中等身材,看上去温厚儒雅,很容易让人接受的一个人。亚 玲在信中介绍了他的概况,叫王锐,45岁,移居美国十多年,离过一次婚,现在 美国休斯顿一家私立大学任生物老师,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女儿生活,为人诚恳, 周到,有责任心。亚玲在信的最后总结道,很好的一个人。山妮,不妨通通信或 是上网发电子邮件,彼此多了解。我真心希望你到美国来生活,在休斯顿,我们 做邻居。( 王锐距他们家半小时的车程) 。亚玲还说休斯顿地多人少,到了春天, 那才叫美,绿草如茵,空气清晰极了,走在街上,皮鞋一个月不用擦,仍是锃亮 的。 另一封信里塞了一张精美的贺卡,贺卡上是静谧的雪景,教堂,栅栏,马车 上有两个童话般的人物,是凌云寄来的,贺卡上有附言。山妮,南非没有雪,南 京该下雪了,我喜欢雪天。非常想念你,真的不为什么,就是想念,想念时有一 种想流泪的感觉。读到这样的字句,山妮竟也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是柔情,是 雪天冥冥中注定挥散不云的思念,思念很固执,几乎没有理由,如果凌云不寄贺 卡,她依然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藉着贺卡,彼此的手似乎是握住了,顺着指尖还 触摸到了彼此的体温。于是又有了互相靠得很近的感觉。 凌云母亲的信给了山妮一个有力的警醒,岁月,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威胁。 如果一个女人敢于自我放逐,那么,岁月也许不是什么威胁,这是山妮的认 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能够自我放逐,那需要内在的力量支撑,那需要 一双怎样苍凉悲哀甚勘破世情与洞悉人生的双眸。 一双苍凉悲哀的双眸,山妮可以欣赏,但她拒绝让这样的双眼出现在自己不 再年轻的脸上,她希望自己有一双温和安静的眼睛,希望自己以后的人生角色是 一个可爱的小妇人,面对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对凌云的那份思念,渐渐转化上 为一种童话似的幻觉,很美很纯,也很遥远,却又可观可感。 下午,山妮给凌云寄了一封短信,只有一句话,凌云,在内心深处祝福你。 同时,山妮也给亚玲回了一封信。 半个月后,亚玲又来了信,告诉山妮王锐的电子信箱,并摧促山妮最好也去 买台电脑,信件往来太慢,电子信箱方便多了,可以天天发送,这样有利于彼此 了解与接近,到底是美国似的,讲究速度与效率。 山妮果然买来了一台586 的电脑,并办好了上网卡,第一个电子邮件是发给 亚玲的,她告诉亚玲说,无需出门无需你我远行,仿佛又回到了你我一个宿舍时 的光景。她收到的第一个邮件也是亚玲寄来的,说为了我们能更好地面对面地谈 天说地,你还是抓紧时间给王锐发伊妹儿吧。山妮于是给王锐发了一个伊妹儿, 说南京下了好几场大雪,我不知道休斯顿是否也有下雪的时候。王锐回复说在出 国前,我曾在南京念过四年书,你想不到吧,在南京时,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 我就跑到校门口的小食店去喝鸭血汤。很鲜很嫩的,青翠的葱花很香,才一毛多 钱一碗,多便宜又美味的小食呀。南京的雪天很美,我还有一张雪天在玄武湖拍 的照片,你想看吗?想看的话我扫描了传过来给你。雪天很冷,你多穿些衣服, 没人关照时,千万要保重。 山妮回信说,雪天是很冷,但我天生就喜欢雪天,喜欢雪天的那份静谧,外 在的冷我不惧怕,我有取暖器,亚玲事先告诉过山妮,王锐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正念初中,在电子邮件中山妮说,你雪天在南京玄武湖拍的照片,我固然想看, 我还希望能认识你的女儿。 王锐年轻时拍于玄武湖堤岸上的照片,很书生气,眉眼还没定型,给人的感 觉无论是智力还是身子,都处于最后一个成长阶段,朴实与青春中又有一种愣头 愣脑凡事不在话下的洒脱劲,让人想笑。还有一张照片是他与女儿站在自己花园 里拍的照片。女儿身穿白色T 恤,短裙子,微笑着,一个很有素养的女孩,眉清 目秀的样子很讨人喜欢。王锐身穿深色衬衫,白色休闲裤,他们的身后是一幢二 层楼高的带尖顶的白色楼房,王锐告诉山妮说那就是他与女儿的居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