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梦菲似乎听到小茜在什么地方呼唤自己。她四处寻找着,拼命地跑呀跑呀,跑 呀跑呀,终于看到了在一片雾气弥漫的沼泽地里,小茜陷入了烂泥潭中,身子已被 淹没了大半,举着小手向空中乱抓着…… “叮叮、叮叮……… 电话铃响了,梦菲从恶梦中惊醒。她迅速向电话机扑去,在抓起话筒的同时, 那颗心紧张得像一只巨手在狠劲地挤压。 “喂,是徐先生家么?” “对。我是他的太太夏梦菲。你是哪儿?” “警察局。我们在松林旁的河边发现一个小女孩,请你们赶快来一趟。” 梦菲来不及细问,迅即摔下话筒朝门口奔去。 几乎与此同时,徐元伯和林浩东也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齐朝外跑去了。 当他们跑出树林时,远远看到河滩上围着一群人,其中还有身着警服的警官。 梦菲疯狂地扒开了围观的人群,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令人惨不忍睹的情景:小茜 脸朝下趴在地上。头上白色的蝴蝶结在随风飘动。而那只小手还紧紧抓着昨天妈妈 塞给她的布娃娃。 梦菲尖叫一声,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随后赶来的元伯跪着抱起了小茜,望着那苍白的小脸,他怎么也不相信小茜已 经死了。他按着小茜的脉膊,手抖个不停。蓦地,他发现小茜细小的颈项上留有紫 色的痕迹。天哪,小茜是被人杀害的!顿时,一股不可遏止的愤怒从元伯心中升起, 他大声唤道:“警官先生,请你们过来一下!” 一位警官走上前来,安慰地说:“徐先生,我很同情你的不幸。你有什么事么?” “请你看一看这脖子上的掐痕,这是谋杀案!” “我们已知道了。” “谁是凶手?他为什么要杀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请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快抓到凶手。不过,还得请你协助我们,为我们提供 一些线索,尤其是与你们有仇怨关系的熟人。”“实在抱歉,我一时想不出有谁与 我们有仇怨关系。” “那好,如果您以后有什么线索要提供的话,可以随时找我们。” 警官又去忙他的事了。 元伯在众人的劝慰下,终于让人把小茜那幼小的尸体抬走了。 大概是元伯刚回到家里的时候,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梦菲也苏醒过来了。 小茜永远地走了,再也不会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那幼小的灵魂早已到了另一 个世界,那是一个冰凉而阴森的世界。没有欢乐,没有温情,更没有蝴蝶结和布娃 娃……梦菲失声号啕大哭起来。那尖厉的哭声摧肝裂肺,坐在床前的林浩东也受到 了感染,噙着泪水劝道:“梦菲,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请千万节哀!” 悲伤过度的梦菲,根本没有意识到林浩东的存在。眼前这一番劝慰倒提醒了她, 使她想到了一切都是这个罪魁祸首造成的。如果不是林浩东的引诱,自己怎么会撵 走心爱的女儿呢?想到这些,悲痛又化为愤懑,在她的心中翻滚起来…… 林浩东继续劝道:“梦菲,事情虽然是偶然的,但我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不要求你原谅,求你别太过悲痛,以免伤了身子…” 不待林浩东说完,梦菲哭嚎地喝道:“你滚!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梦菲悲痛欲绝的表情终于使林浩东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继续留在这里是不恰 当的。他站起来,轻轻地说:“好,我走,我马上就走。不过,我还会来看你的。” 林浩东快快地走出病房,几乎与匆匆赶来的徐元伯撞个满怀。 看着徐元伯骤然憔悴苍老的面庞,林浩东有些羞愧地把目光躲开了。 元伯的心头掠过一阵近于杀人的念头。他几乎认定了林浩东就是杀害小茜的凶 手。 还是林浩东先开了腔: “徐院长,小茜的不幸无法逆转,你还是去劝劝太太吧,她完全崩溃了。” 林浩东的善言相告反而弄巧成拙,使元伯想到了他和梦菲之间那种说不清的暧 昧关系。他强压心中怒火,冷冷地对林浩东说: “林大夫,我家的不幸不便再打扰你,还是由我自己来处理吧!” 说完,元伯径直走进病房里去了。 梦菲的哭声已变得嘶哑,泪水也流干了。但一见元伯进来,那哭声又再度提高。 哭声里饱含悲痛,也不无愧疚。“元伯,我对不起你!我没管好孩子,我杀害了小 茜……” “不,梦菲,你不要这样说。小茜是被别人杀害的,脖子上有掐痕……” 梦菲抽泣声嘎然而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小茜是被人杀害的?!” “是的。”“凶手是谁?” 元伯摇了摇头,眼睛却射出了探询的光:难道你真的一点也没想到林浩东有重 大嫌疑么?不过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口来。 梦菲悲痛而又愤懑地说:“一个三岁的孩子与凶手有什么仇?他怎么这样狠心, 逮住了我非千刀万剐他不可!” 小茜的葬礼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徐元伯还一直沉浸在无法解脱的悲哀之中,甚 至觉得即使失掉妻子、家庭、地位和所有的一切,也不会比现在更哀伤。 这天,元伯提前从医院回到家里,靠在二楼书房的桌旁,想着小茜的事。 是谁杀死了小茜?为什么要杀害她? 事件发生以来,这个想过多次的问题又萦回在他的脑际。调查案件的警察认为 林浩东有很大的嫌疑,而林浩东偏偏又找不到他那段时间不在杀人现场的证人。元 伯也怀疑林浩东,但又找不到林浩东杀害小茜的理由。尽管如此,他仍难以消除对 林浩东的怀疑,眼前总是浮现出林浩东那双苍白的大手卡住小茜的脖颈的幻影。 这时,书房里的电话铃响了。徐元伯迅疾地拿起了话筒: “喂,你哪儿?” “警察局。你是徐先生么?” “是的。”“杀害你女儿的凶手已找到了。” 元伯的脑海里迅速闪过林浩东的名字,不禁一阵紧张,两腿瑟瑟发抖。 “不认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为什么要杀害我女儿呢? “我们正在调查之中。” “对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你们一定要严办!”徐元伯握着话筒的手在不住地 颤抖。 “十分遗憾,这个鲁四木已经自杀了。” 元伯把话筒贴在耳朵上,茫然伫立了许久。当他发现对方早已撂下话筒时,才 慢吞吞地离开了电话机。 一星期后,小茜被害之谜终于解开了。《金陵晚报》以头版显目的位置披露了 这凶杀案的前因后果。 罪犯鲁四木幼时父母双亡,被伯父收养。因他从未感受到家庭温暖,从小养成 了沉默寡言、孤僻暴戾的性格。他十六岁时,由于乡下荒年欠收,流落到南京打零 工。后,他认识了一女佣,即定居下来成婚。婚后,贤慧的妻子给他带来了温暖, 使他暴戾乖僻的性格有所收敛。然而,好景不长,三个月前,其妻生下一女婴后死 去。他旧病复发,并变本加厉,经常在工场与人吵嘴斗殴,下工后或到酒馆胡混, 酗酒寻衅,或独自到河边痴痴发呆,又哭又笑,表现出阵发性的精神错乱。 妻子死后,鲁四木首先碰到的难题是给女儿喂奶。此外还得给孩子洗尿布,乃 至哄她入睡。经常搞得疲惫不堪。由于孩子先天不足,常常生病,有时彻夜长哭, 使他整夜不能入睡。久而久之,他听到孩子的哭声就心烦,就暴躁不安,甚至诱发 阵发性精神病。 小茜遇难的那天,鲁四木正好被自己女儿的哭声弄得心烦意乱,又独自到河边 去解闷。路过徐元伯家时,刚巧碰到小茜从家中出来。当时,小茜扑闪着大眼睛盯 住这陌生人,鲁四木被她天真可爱的模样吸引住了,就问:丫头,愿意跟我去河边 玩么?鲁四木带着小茜往河边去了。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又唱又跳的、彼此都 感到很开心。 到了河边,鲁四木不知怎么的,又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把小茜抛下不管 不顾。小茜一个人先堆沙土玩,玩腻了又去草丛中捉蝴蝶。一不小心,她摔了一跤, 失声哭了起来。 鲁四木一听小茜的哭声,心里就发紧。他走过来哄着小茜,但没有作用。 鲁四木左哄右哄均无效,烦躁中突然扮了一个鬼脸,想吓住小茜的哭声。谁知 这一吓唬,小茜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尖厉的哭声刺激着鲁四木的耳鼓,在他的大脑里诱发出嗡嗡的轰鸣声。他受不 了这种声响的刺激……终于,他的阵发性精神病发作了! 他突然扑上去,双手掐住了小茜的脖子…… 鲁四木疯疯癫癫地跑回家后,看到房东太太正在给自己的女孩喂牛奶。一见自 己的女儿,他陡然从精神错乱中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自己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悲恸地大哭起来。 在房东太太的再三追问下,鲁四木终于在酩酊大醉中,说出了全部实情。房东 太太听后大惊失色,终而向警方报了案。 在警察包围了鲁四木的家时,他已在一小时前畏罪自杀了。 这篇报道,元伯已经不知读过多少遍了,甚至能够全部背诵下来。“小茜哭着 直喊妈妈,妈妈……”他默读着记者在报道中写的这些内容,心里十分难过。“梦 菲,小茜喊妈妈的时候,你和林浩东在干什么?”他恨不得马上赶到精神病院去当 面质问正在住院的妻子。 梦菲住院以后竟恢复得那样快,快得连医生都大吃一惊。元伯原以为她会很难 康复的。看到梦菲的顺利康复,不知为什么,元伯并没有感到由衷的喜悦,反而想, 真是神经迟钝,居然没有发疯。他忽然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因为妻子遭 到厄运而宽恕她。 元伯呆呆地凝视着一只围着台灯旋转的大飞蛾。 这时,楼下响起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没人哪?我可要偷东西了。” “哪一位?”元伯拉了拉睡衣的领子。 “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你快下来吧。” 声音爽朗明快。不过,在一个刚刚遇到丧事的人家如此大呼小叫,简直有些失 礼。她便是梦菲学生时代的好友吴飞霞小姐。小茜不幸后,梦菲病倒住院,她见徐 元伯一个人心顾数处,照应不来,便把亚凯接到自己家暂且照看一段时间。 “哎呀,是飞霞!对不起。”徐元伯急急下楼。 “大门大开,按门铃也不理,你在楼上干什么呀?”吴飞霞笑着露出一口雪白 的牙齿。这女人身材颀长,面容艳丽,虽不如梦菲那般性感娇美,却别有一番热浪 滚滚的风韵。 “哦哦,没做什么。”元伯一边应着,一边手忙脚乱地要为飞霞冲咖啡。 “还是我自己来吧。”飞霞从元伯手中接过咖啡壶,给自己和元伯各冲了一杯。 又顺手从茶几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上。 “这些天多亏你照顾亚凯,他还听话么?”徐元伯感激地说。 “放心吧,把亚凯交给我,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倒是你自己要多保重!” 飞霞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烟,轻轻地说:“梦菲病倒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千万 要挺住啊!” “这些日子把你也累苦了,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过意不去……” 纯粹多余的话。果然,吴飞霞苦笑了一下,语调有些低沉地说:“你和梦菲, 总是一口一个多亏您呀,感激不尽呀,过意不去呀”,这不是拿我当外人么? 飞霞轻轻按了按眼角,又恢复了惯常明朗的声调:“元伯,刚才,我去看了梦 菲,她精神已经好多了。她说你已经有两天没去看她,不知你出什么事了,让我来 看看你。”这两天我太忙了,没顾上……“ “可是,再忙也不能把看望病中的妻子的时间忙掉了呀!元伯。你是医生,应 当知道这种时候,你的关心对梦菲有多重要。”飞霞不无责备地说。 “好,我明天一定去看她,飞霞,最近你见着怀宇了吗?” 一提到怀宇,飞霞的话头就移了过来: “怎么没见呢?前天还在黄鹤酒家碰见了他。” “怀宇还好吧? “他呀,还是老样子。只要他还活着,总是那么精力充沛,健壮得让人嫉妒。 而且出言不逊、尽说些疯话。” “这一次,他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知道了小茜的不幸,说过几天来看望 你们,他还告诉我,那个凶手的女孩已被收养在他的育婴院里。” “是吗?”元伯用卫生纸掐住落在膝盖上的飞蛾。 “怀宇还说,这个女婴长得十分漂亮,也怪可怜的,问我想不想收养” “简直是胡说,你怎么能收养她呢?” “就是嘛!可是怀宇这家伙说起疯话来就没个边际,他居然说要是让你收养这 个女婴,你肯定会接受的。” “什么,他凭什么说这样的话,这不明明是往我心里捅刀子吗?”元伯有些生 气。“我说了你会生气吧。”飞霞深有同感地说,“可怀宇居然还要和我打赌,谁 输了就在黄鹤酒家请一桌客。”“哦……怀宇这么有把握?”这时,元伯反倒平静 下来了。 “他呀,他还说你在读大学时就一天到晚念经似地说‘你要爱你的敌人。如果 你真能收养鲁四木的女儿,他这一辈子就算真服了你,我简直怀疑他神经不正常!” 飞霞走后,元伯还在灯影下沉思着,他感到怀宇的话像一个驱不散的梦魇在折 磨着自己…… 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蓦然冲上心头:假如我真的收养了鲁四木的女儿呢? 这一闪念顿时使得徐元伯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此时此刻,他怎么也不会意识到这么一闪即逝的念头,将要怎样长久地折磨梦 菲,折磨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