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怀宇又来了,这是小茜死后,他第二次从苏州赶来看望元伯夫妇。上一次是来 参加小茜的葬礼。 他人还未进门,大嗓门就响开了:“喂,梦菲,你猜我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 梦菲正在教亚凯识字,闻声急忙将怀宇迎进客厅:“我可懒得猜,又不是小孩 子。” 怀宇从挎包里掏了一个食品袋,晃了晃说:“话梅,正宗的北平货。” 梦菲也毫不客气,接过那食品袋就剥开一颗话梅丢进嘴里,连称好吃。 元伯也闻声从书房里出来了。他对怀宇过去追求梦菲的事,以及至今仍对梦菲 表示亲昵的疯话,毫无醋意。也许一来是因为怀宇是追求梦菲的失败者,对情场上 的败将自应宽大为怀;二来是因为怀宇这人光明磊落,一言一行都是公开化的,不 像林浩东那样偷偷摸摸地干那些龌龊勾当。 元伯没有醋意,儿子亚凯却嫉妒得大声嚷了起来:“高叔叔偏心,只给妈妈礼 物,不给我。” 怀宇诡秘地笑了笑,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只玩具狗,还有一盒巧克力:“怎么样, 高叔叔没有亏待你吧!” 元伯过意不去地说:“你看,又让你破费了。” 怀宇大笑起来:“谁让你有一位这样漂亮的太太,使我总是牵挂着她。” 元伯佯怒说:“这种疯话怎能当着孩子的面说?” “好,算我失言。大老远地从苏州赶来,你总得拿点什么招待客人吧?” “你这家伙每次总是赶在我们开餐以后才来,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叫梦菲再煮 罗。”“饭就不用麻烦了,有酒么,最好是威士忌。” “对不起,只有香摈。” “No,No,那是女士们喝的酒。” “那……,我只好现在驾车去买了。” 怀宇做了一个“请便”的滑稽姿式,任凭元伯驱车往商店去了。 这时候,梦菲端来一杯咖啡:“先休息一下,喝杯咖啡吧。” 怀宇笑道:“难得嫂子一片情意,元伯要吃醋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 就不学一点正经。”梦菲不无关心地说,“真的,怀宇你也该结婚了。” “哈哈,结婚,与谁结婚?与你么?” 梦菲紧张地望了儿子一眼,幸好亚凯什么也没听见,正津津有味地在摆弄那玩 具狗。 她又回过头来,嗔怒地瞪了怀宇一眼:“不与你说了,尽说疯话。” 怀宇仍嘻皮笑脸地:“那就谈点别的吧!” 梦菲沉吟了一会,道:“怀宇,有件事求你帮忙。” “哦,什么事,说吧。只要我陈怀宇做得到,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想要一个孩子。”“我以为什么事呢!要孩子跟丈夫商量嘛。”怀宇开玩 笑地说,“这事我可不好帮忙罗。 “讨厌!”梦菲红着脸接着说,“我想收养一个女孩。” “收养女孩?为什么?” “我非常寂寞,想要一个女孩,当作小茜来抚养。”“我劝你还是算了。真想 要,自己再生一个。” “可是……我已经不能生育了。”梦菲低下头。 “为什么?”“我已经做了绝育手术。” 怀宇一惊,扬起浓浓的眉毛,若有所思地把头转向黑暗的庭院。 “……所以我想求你从育婴院领一个女孩来。”“如果是亲生的孩子,那责无 旁贷,但你何必自讨苦吃收养别人的孩子呢?” “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我寂寞得都快发疯了。” “你想收养一个女孩的事与元伯商量过吗?他同不同意?”“提倒是提过两次。 一直不置可否。”“你一定要收养孩子,待会儿我帮你说说。” “那就拜托你了。” “我俩之间,还讲什么客气……嘻嘻……” “不理你,说疯话。” 梦菲转身进厨房里去了。待她准备好了菜肴,元伯也提着酒回来了。看得出, 怀宇的来访使他十分兴奋。不但买了怀宇点名的威士忌,还买了一瓶上等的乔尼奥 卡酒。 怀宇高兴得直搓手掌。 “哈哈,今晚上可要喝个痛怏了。梦菲,你去休息吧。我不喜欢漂亮女人。看 着美人的脸喝酒,我会醉得一塌糊涂的。”怀宇开玩笑。 元伯也转过头对梦菲说,“你去睡吧。快9 点了。” 梦菲上楼去了。怀宇和元伯喝起酒来。“近来身体好吗?”“还算过得去。” “林浩东的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很过意不去。” “哪里话,是我不好,对他关照得太少了。” “不管怎么说,他离开医院好,这也是为你着想。” “……”话说到这份上,元伯只能佯饮而不语。 “林浩东倒也不是坏人,就是太风流了。”怀宇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到底 是乔尼奥卡,太好喝了。梦菲想要个小女孩,你怎么想?” “女孩子我现在连看都不想看。” “可梦菲想收养女孩。” “女人的心思是很难捉摸透的。” “她是你的妻子呀。”“正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所以就更加难以捉摸,就像住 了很久很久的房子里,还有一间自己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屋子一样,不知里面有什么, 让人提心吊胆。梦菲偏喜欢要一个和小茜年龄相仿的孩子,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女人和男人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怀宇似乎是感触良多,“不过嘛,小 茜死后,梦菲比你承受的痛苦更大。你想想,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做母亲的 能不悲痛么?我想,要减轻她的痛苦,你们还是收养一个女孩的好,你说是么”? “是梦菲让你当说客?” “不……不,是我觉得梦菲可怜,为你们设计的一个解决痛苦的办法。”“我 看这不是办法,梦菲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管不好,怎能管好别人的孩子呢?”“这 种说法欠公平,小茜的死决不是梦菲的过错,这纯属意外事故。谁家的孩子碰上鲁 四木这么一个精神病人,都会倒霉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能怪梦菲 么?”“谈不上怪不怪她。反正,收养别人的孩子,我看未必能减轻她的痛苦。” “你这种说法毫无道理。收养孩子是梦菲自己的要求,当然有自己的想法。” “是吧,你这位说客露马脚了。” “好吧,我跟你明说吧。梦菲有自己的要求,我这位育婴院长也有自己的职责, 你是清楚的,劝人收养我们育婴院的孩子,让他们得到家庭温暖,也是我们的工作 之一。”“收养别人的孩子,事后恐怕有麻烦。” “这你不用担心,有法律保护。再说,我已经给你们物色到了一个女婴,其父 母双亡,也没有什么亲戚,将来决不会有什么麻烦。”“谁知孩子的天赋怎样,说 不定长大后是个傻丫头。”“其父母都是留美博士,在一次飞机失事中双双死亡。 你是最注重遗传学的,大概不会否认其父母的遗传基因吧!” “女婴长得很丑么?”“可爱极了,谁见了都想抱着逗一逗。”“好吧,这事 以后再说吧!” 其实,不管怀宇怎样劝说,元伯心里早有一定之规,凡是梦菲高兴的事,他便 决计不会去做。而怀宇却误以为元伯动心了,因而极耐心地对他介绍那个女婴的情 况。谁知到头又被元伯拒绝,这不得不使耐心有限的怀宇有些恼羞成怒:“哼,徐 元伯,我算是把你看错了!你口口声声,‘要爱你的敌人’,可连为了减轻妻子的 痛苦,收养一个可怜的女孩都办不到,你还能爱你的敌人么?我看,你还是趁早收 起你的欺世盗名之谈!” 怀宇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番指责非但没有起到激将法的效果,反而使得元伯心 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一出现,连元伯自己也为之身心颤栗。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要说他的仇敌,当然是鲁四木;鲁四木无疑也是梦菲的仇 敌。倘若让梦菲不知不觉收养鲁四木的女儿,待到她对这个女婴倾注了母爱,精心 抚养大之后,却发现自己含辛茹苦抚育的却是杀害小茜的凶手的女儿。到那时她又 是一番怎样的滋味呢?恐怕是一种比死还难受的滋味,也是一种比任何惩罚都严厉 的惩罚! 想到这儿,元伯感到像注射了一支兴奋剂,每个毛孔都在发抖。他忽然感到异 常恐惧,他觉得心底有一个张着大嘴的黑洞洞的窟窿。天呐,我对自己最亲爱的妻 子到底要干什么?但是,这个可怕的念头,正从自己心底那张着大嘴的黑窟窿里升 起来。 元伯感到自己几天来的冥思苦想,终于有了结果,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惩罚梦 菲的最佳方案了。当然,要实现这个方案,不仅要瞒着梦菲,还要对怀宇施展了点 计谋……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 “听说你们育婴院收养了鲁四木的孩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怀宇两眼紧盯着元伯。 “我听飞霞说的。” “噢,是她?她太厉害了,我挨了她一顿骂不算,还把状告到你这里来了。 “不,怀宇,我觉得你是对的。我之所以不打算收养那位留美博士的女儿,是 因为,我觉得只有收养了鲁四木的女儿才能使我的心灵保持平衡”。 怀宇大惊失色,虽然他曾戏虐地宣称,如果元伯真能收养鲁四木的女儿,他才 算真正的服了。但,却万万没料到元伯真的提了出来,他睁大眼睛说:“喂,你是 不是喝多了?” “你别大声嚷嚷。”元伯指了指楼上的卧室,“小心让她听见。收养鲁四木的 女儿,并非我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反复思考的。鲁四木虽然杀害了小茜,他的 女儿是无辜的。你想想看,一个幼小的孩子只身在这世界上生活,与一个幼小的生 命单独地死去,不是同样可怜吗?” “不,不管你怎么说。我决不会把鲁四木的女儿交给你!” “为什么?” “为了你,为了你的家庭,也为了梦菲。你难道一点都没想到,梦菲听到你要 收养鲁四木的孩子,肯定会气疯的!” “所以就不能让她知道收养的是鲁四木的女儿。” “万一她知道了呢?”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除非你或者我告诉她,她又怎么 能知道呢?“ “可是——-”“可是什么呢?” “可是,”心直口快的怀宇憋不住地说了出来,“我简直怀疑你是想拿了鲁四 木的孩子,慢慢地来解心头之恨。” “胡说,我要好好地抚养她!” “不,不,我发现你和梦菲现在都有些神经不正常。这也难怪,你们刚刚失去 小茜,还不能够冷静地考虑问题。你难道不恨杀害小茜的凶手吗?” “当然恨!正因为我恨他,所以才要收养他的女儿。想起来,憎恨别人于自己 也是一件愚蠢而又痛苦的事情。我的小茜被人杀害了,本来就很悲哀,难道还要我 怀着无处发泄的仇恨过一辈子?难道我的一生只有这一条痛苦的路吗?如果不这样, 那只有用爱来化解一切仇恨。收养鲁四木的女儿,这是对小茜最有意义的纪念。我 想有朝一日,梦菲理解了我的意图,她也会感到欣慰的。” 元伯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从不撒谎的人,连别人也说自己老实得过份,他万万没 有想到,今天会这样若无其事地撒谎。 “真拿你没办法。对你这种一本正经的人,不能随便开玩笑呀!”怀宇一使劲, 从下颏上拔下一根多日未刮的胡须,“好吧,我对你表示诚服。不过,你必须答应 我三个要求。” “什么要求?” “第一,永远不对梦菲说出真相。”“当然。第二个要求呢?”“将来孩子长 大了,也不能对孩子说出她的身世。” “完全可以做到。” “第三、如果我发现你们有虐待这个孩子的迹象,我有权收回你们的抚养权。” “好!” 听元伯的口气毫无犹豫,怀宇终于放心了。 怀宇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双手捧到元伯面前,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元伯,老 实说吧,我们相交十几年了,我一直对你不服气,今天,我算是彻底地心悦诚服了! 这杯酒代表我心中的敬意,请干了它。” “怀宇,千万别这样,我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了。” “不行,今天我们一·定要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 说着,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笑声惊动了正在楼上卧室中反侧难眠的梦菲,她披衣而起,从卧室走了出来, 站在楼梯口,看着元伯和怀宇开怀畅饮的情景,知道事情已经基本上大功告成了, 想到自己又将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了,被愁云惨雾笼罩了几个月的脸上,终于如云破 月出般地露出了欣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