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半个月后,晓露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就连额头上的伤口,靠着元伯经心的缝合, 也只一道嫩红色的伤痕,将来肯定不会有什么明显的疤痕留下的。 然而晓露心里总在转着一个念头:冥冥中是什么相助,使她奇迹般地死里逃生, 继续留在这个美好的世界?她想起那天妈祖庙求签的情景,莫非有神灵在警告她? 那签词对她来说,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必然的灵验?假如真有未卜先知的神灵,那所 谓的“前人罪孽根深”又是什么意思?爸爸是救死扶伤的大夫,妈妈是善良的母亲, 怎能有什么“罪孽根深”呢?那么自己的亲生父母呢?他们……他们是否真有什么 “罪孽根深”呢?过去,晓露不愿也无处询问亲生父母的情况。但现在她却十分急 于知道亲生父母的情况,是死了,还是活着?她自己是父母遗弃的孩子,还是父母 双亡的孤儿? 她留下一串难解的疑问后,又想那第二支签的内容。她想到飞霞阿姨在妈祖殿 里说的话,也许是吧,第一支签不算,第二支才灵验。她能够从死神的手中逃脱, 完全是因为爱神相助。就是说,是亚凯的爱保佑她化险为夷!总之,经过这次死里 逃生的经历,晓露更感到亚凯爱的珍贵! 晓露急切盼望的周末又到了。亚凯也准时从学校赶回。自晓露出院后,他们又 恢复了过去的幽会,依旧是那老地方。 星期天的上午,亚凯和晓露又悄悄溜出家门,先后钻进那片林子里。仍然是那 密林深处,仍然是那棵大树之下。他们席地而坐,背靠树干,相依相偎,情话绵绵。 “晓露,你身体全好了么?”亚凯轻轻地抚摸着晓露额上的伤痕。 “是爱神帮我战胜了死神,你相信吗?”晓露柔情似水地倒进了亚凯的怀抱。 “对,对极了!维纳斯万岁!”亚凯把晓露搂得更紧了。绵绵情话之后,是长 长的接吻,亚凯和晓露溶化在令人迷醉的幸福中……在这迷醉的幸福中,一丝阴影 又掠过了晓露的心头。 亚凯似乎有所觉察:“晓露,你在想什么?” “亚凯,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无论我问你什么,你都不要生气,好么?”“你打我 骂我都不生气,问一句,我能生气么?” “好吧。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吗?” “不知道。晓露,你为什么突然想起问这些呢?” “我想印证一下那支签的灵验,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罪孽根深’。” “不要信签上的胡言乱语!你想想,前人‘罪孽根深’,怎么能让儿女来承担 血光之灾?简直荒谬透顶!”“我也不信那签上的话。但心里又总是在思考,似乎 又觉得那话有些道理。” “我劝你别想了,另外谈点什么吧!” 谈什么呢,经过这段笼罩着阴影的谈话,晓露已失去了情绪,亚凯也似乎受了 感染。他们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后来,看已到了吃中餐的时候,又 依偎着走出树林,才分散开来朝家走去。 中餐桌上,梦菲和元伯的神情有些异常,晓露为此感到迷惑。更令人费解的是, 元伯在餐桌上竟主动提出,下午亲自用救护车送亚凯去学校。平时,亚凯回学校总 是搭公共车的。 当车子扬起了满地的落叶,亚凯渐渐消失在夕阳中时,晓露站在台阶上感到怅 然若失,似乎亚凯这一去不复返了…… 不知怎的,坐在救护车里的亚凯希望车速慢一点儿,或干脆出点毛病抛锚。 元伯仿佛猜透了亚凯的心思,有意无意地把车开得更快了。平时,他是一个最 反对开快车的人。十分钟后,那树林与草坡己消失得无影无踪,车子也快接近市区 了。元伯却渐渐降低了车速,把车子停在了路旁。 亚凯诧异地问:“爸爸,车子出毛病了?” 元伯伏在方向盘上,没有回答,任凭夕阳照着他那张严峻的面孔。 “爸爸,你怎么啦?” 元伯望了儿子一眼,又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烟,才对亚凯说:“我有事想与你谈 一谈。”“在家里为什么不谈,现在是去学校呀!”“在家里谈不方便。离晚自习 还有一个小时,不用急。” 父亲这一连串异常的举动和言语,使亚凯预感到什么,他的心骤然地缩紧了。 “爸爸,你说吧!” “亚凯,你快大学毕业了。一个大学生不仅要有知识和涵养,而且要有理智, 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感情,你说是么?” “爸爸,你究竟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我问你,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亚凯怔了一下。尽管事情并非出他意料之外,但这种突然的提出依然使他感到 茫然。 亚凯点了点头。 元伯继续问道:“女朋友是谁?” 亚凯反感地说:“你明明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如果说我猜得不错的话,她就是晓露,是你的妹妹……” 亚凯陡然意识到应该主动出击,他打断了父亲的话:“不错,晓露是我的妹妹, 但只是你的养女,我们并无血缘关系,真诚相爱,难道不可以吗?” 元伯收住了话头。知子莫如父,亚凯的反应他早就料到了,他不想这场艰难的 谈话,一开始就和儿子发生正面冲突。于是,他说,“我们暂时不谈你和晓露的事。 我想问你另外一件事,好么?” “什么事?” “小茜被害时,你还小,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情景?” 亚凯惊诧地问:“多年前的伤心事,还提它干么?” “难道你把小茜忘了?” “不,爸爸。小茜是我的妹妹,这一辈子,恐怕我想忘也忘不了。” “是的,你忘不了,我和你妈也忘不了,还有那个杀害小茜的凶手,不知你有 没有印象?” “那个叫鲁四木的么?” “是的。鲁四木在自杀前还丢下一个半岁多的女婴……” 亚凯蓦然警觉起来,愠怒地说:“爸爸,鲁四木已经死了18年了,还提这些往 事有什么意思呢?” “鲁四木死了,可他女儿还活着。” “他女儿与我们毫不相干。” “不是毫不相干,而是关系重大!”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元伯明白已到了摊牌的时刻。但为了不使儿子经受的打击太突然,他没有立即 摊牌,而是让儿子自己先悟一悟,思想上有所准备。 车内一片静谧,静得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夕阳映照下的两张脸孔,一张 悲伤冷峻,一张困惑不安。 这种令人窒息的沉寂不知持续了多久,亚凯终于沉不住气了:“爸爸,有什么 话,你就痛快地说吧!” 元伯冷静地说:“亚凯,这件事,本来我与你母亲已经发誓一辈子也不说出去, 而把它作为一个永远的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晓露知道了这 件事,后果将是十分严重的。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你们,你们竟会……无论 如何,你们还是兄妹呀!我们是迫不得已,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的。我想,你大概 也猜到了几分……晓露就是鲁四木的女儿!” 犹如五雷轰顶,亚凯愤怒地惊呼起来:“不,你胡说!晓露就是晓露,晓露与 鲁四木毫无关系!”“我不想过多地解释。你想想,假如晓露不是鲁四木的女儿, 我捏造这种事实有什么好处?” 愤懑屈辱的泪水在亚凯眼眶内旋转着:“你……你想拆散我和晓露!”“晓露 是个好姑娘,如果没有鲁四木这层关系,我完全赞同你们的婚姻!” “不,我绝对不相信你的话!”亚凯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曾经听怀宇叔叔对 妈妈说过,晓露的父母是留美博士,因飞机失事死了。” “这是怀宇叔叔骗你妈妈的。其实,你妈妈也早就知道了。” “既然晓露是鲁四木的女儿,当初你们怎么会收养她?这种矛盾你无法解释, 你在骗我!” “这是一场痛心疾首的误会。当年我们从育婴院领来晓露,并不知道她是鲁四 木的女儿。当晓露快10岁时,我们才偶然得知的,但一切都晚了。”为了编圆这一 套慌言,元伯度过了好几个难眠的长夜。他当然不能把收养晓露的真相全部告诉儿 子。“你们当年不知道,但怀宇叔叔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让你们抚养鲁四木的女儿?” “怀宇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我不信,我要去问怀宇叔叔。” 元伯慌了:“你不能去问他!我已经在他面前起过誓,不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 人。再说他为此事已非常愧疚不安,几次要将晓露收回,你再去问他,叫晓露怎么 在我们家继续生活?” “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有权知道这个秘密。”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不相信!”“你仔细回忆一下,晓露在7 岁以前,你 母亲为什么那样宠爱她?而晓露7 岁以后,你母亲为什么突然变了,对晓露是那样 冷淡,甚至刻薄她?” 亚凯陷入了一片茫然的痛苦中,无言反驳父亲的话。历历往事又一幕幕地叠印 在他的脑海里……多年悬在他心中的疑团,终于找到了合情合理的答案。这种答案 使他心如刀割。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在椅背上失声痛哭起来。他不愿意 相信父亲的话,但不得不相信从种种往事中得出的答案。他痛恨父亲为什么要把这 残酷的真相告诉他?为什么不遵守诺言一直隐瞒下去? 元伯一言不发,任凭儿子痛哭。他想,经过这场痛哭,亚凯也许会下决心斩断 和晓露———鲁四木女儿的情丝。 可惜元伯想错了,亚凯经过这一场痛哭,并没有对晓露产生憎恨之情,反而更 觉得晓露可怜,也更坚定了对晓露的爱情! 亚凯擦干了泪水,对父亲说:“你要说的就是这些么?是不是要求我终止与晓 露的关系?不,这决不可能,晓露是晓露,鲁四木是鲁四木!” “难道你还不相信晓露是鲁四木的女儿?” “晓露是不是鲁四木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她是无辜的。她有这么一个杀人的 父亲,已经够可怜了,我们不能再歧视她……” “这么说,你仍要继续与她保持恋爱关系……?” “不错。我觉得她比过去更可怜,更值得我去同情,去爱!” 元伯惊呆了。但此时,他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好吧,就算你不为父母的痛苦作想,但应该为你自己想想,为你将来的后代 想想。”“我不懂你的意思,也不愿去想!” “你是学生物的,对遗传学应该比我更清楚。鲁四木是个精神病患者,又是个 凶杀罪犯!在他身上有两种遗传基因,即犯罪因子与精神病遗传因子。难道你就不 怕你的儿子或孙子,有可能是精神病或犯罪者么?” 亚凯怔住了,没想到父亲会提出这种怪论。他掷地有声地对父亲说:“如果你 的这种谬论成立,我和晓露可以不生孩子!”“你……你这不肖之子!” 听了亚凯的话,气得浑身直颤抖。他感到自己又干了一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 蠢事。面对如此倔犟的儿子,还有什么话说呢? 元伯沮丧地发动了车子,准备送儿子去车站。谁知车子刚发动,门“膨”的一 声,亚凯已提着行李气冲冲地跳下了车。 望着儿子在夕阳中远去的背影,元伯陷入了巨大的悲哀中。他仿佛感到自己即 将失去这唯一的儿子。他踏动油门,朝亚凯追去。 “吱嘎”一声,车子在亚凯的前面停住了。元伯打开车门,探身对匆匆走来的 儿子大声地说:“我不愿多讲,最后再劝你一句。你不为爸爸妈妈着想,不为自己 着想,也应该为晓露想想。一旦你真的和晓露结合了,她会幸福么?” 亚凯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话,反而加快了步伐,义无反顾地走去了。 元伯长叹一声,软瘫在方向盘上……此刻,他的心情也许比儿子更加痛苦!如 果晓露不是鲁四木的女儿,多好;不,即便晓露是鲁四木的女儿,如果不是自己一 念之差为惩罚梦菲而收养了晓露,还可以再退一步;即便自己一念之差收养了晓露, 如果梦菲不知道这个秘密,元伯都可以认了这个儿媳妇,把自己酿成的苦酒悄悄地 一个人独咽。可是,这一切的“如果”都已不存在!一旦还让亚凯和晓露结合的话, 总有一天要闹出更大的悲剧来,毁了晓露,毁了亚凯,也毁了自己这个家!元伯觉 得自己已经错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再不能优柔寡断了,必须当机立断斩断亚凯 和晓露之间酝酿着无限危机的情丝。这次和儿子的谈话,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下下策。 舍此,元伯和梦菲实在想不出其他什么有效的办法来。可是,他万没有料到这剂他 自以为的特效药一点效力都没有。 元伯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非常失败,非常非常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