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 宋允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色还暗,睡前忘了关灯,亮光 刺的眼睛很涩。床头摆着没有喝完的药,杯沿印出一圈黑色。 宋允清盯着杯子怔怔发呆,思想还没有从梦境里缓过劲,她一张嘴,喉咙疼的 厉害。 从小到大她所有的失眠,都发生在梁跃江不在的时候。 下楼倒水,坐在沙发上却再也不愿去睡觉,电视静了音只有画面在演,她下巴 抵在膝盖上,长发遮住了脸,宋子休在二楼看到缩成小小一团的女儿,深夜暗光, 背影与寂寞有染。 “别冻着” 一软,绒毯盖在了身上,她惊动,看清是爸爸才松了气。 “睡不着?” “恩。”允清的眉眼有倦色,“对不起,吵醒你了?” “是啊。”宋子休笑着指了指心,“这里感受到了,我女儿不开心。” 她也不再隐瞒,表情一下子垮了,撅着嘴满脸疲惫,“他不接我电话,我睡不 着。” “我帮你揍他。” 小清笑了出来,“爸爸,您很喜欢打架吗?小时候还抓着小江教他练拳,他每 次都跑来找我,说你打的他好疼。” 梁跃江小时候,宋子休也把他当儿子在栽培,小家伙会察言观色,不会在宋叔 面前表现不满,每次练完拳挨完打后,他都会偷偷跑去找小清,揉着屁股很委屈, 抱着很大一瓶的跌打酒红着脸说:“你帮我擦擦呗。” 允清脸皮薄,接过药酒低着头,“我帮你揉手,那里,你自己去弄好不好?” “可是我自己擦不到,小清你帮帮我。” “可是你是男的……”她脸绯红,“我总不能脱你裤子。” 梁跃江一愣,摸着头极不自然,“我不是说屁股,我是说后背。” 那时的小江正在长身体,眉眼清俊,夕阳余晖镀亮全身,宋允清整个人包裹在 他的身影里,脸红不自知。 夕阳无限好,却不及她低眸一瞬的半分温柔。 刚才的睡梦,都是这些零碎的画面,梦醒后的落差,总有那么点患得患失。见 女儿心情不佳,宋子休回了趟屋,再出来时手里抱着瓶红酒,“小清来,爸爸陪你 喝几杯。” 宋允清看着爸爸一身睡衣站在门口,他时不时的往里瞅担心妻子醒来。比划着 食指,“嘘,轻一点啊,别吵醒你妈妈。” 小清笑了出来,像父亲这样的男人,本就不易动情,他珍之又贵的爱情,给了 小苏。而放在女儿身上的,是一种犹如毛头小子般冲动的坚守和保护。 女儿与父亲,本来就订有永久的盟约,是天意,是命中注定,是这一生最值得 捍卫的感情。 淳红的酒汁在暗光下更显浓郁,小清和爸爸碰杯,“砰”声在房间里突兀,她 拍着胸口满眼调皮,父女俩同时往楼上看,“吵醒妈妈就惨了。” 宋子休点头,见女儿总算高兴,眉梢也不自觉放松。 “爸爸,我今晚是不是做错了?” “你认错吗?”宋子休反问,笑意染了酒,更添清朗。小清想了想,然后摇头, “我帮他而已,没想那么多。” “小清你学画有21年了?” 她点头,“21年4 个月。” “你和梁跃江也认识这么久了吧。” 她一愣,四岁到现在,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宋子休笑着问女儿,“什么是对错? 因为他不喜欢,而你做了,所以你错了?” “允清你要知道,对错不是这么来衡量的,爸爸看得出来,今晚的画赛,你很 用心,也很开心,你的神态骗不了人。至于梁跃江……” 他问:“是不是觉得我不喜欢他?” 宋允清点头,“宋汉南都看出来了。” “呵呵,臭小子。”宋子休笑容至深,“我一生最珍贵的宝贝被梁跃江夺了去, 允清,爸爸很怕,你跟着他吃苦。” “所有人都惯他,我偏要戳他的脊梁骨,因为我希望梁跃江更成熟,更有担当, 他是要陪我女儿过一生的人。没有谁比我更迫切,想要他变的更好。” 这个世界,没有谁比我更迫切的,想要一个男人变得更好。 因为生命有限,做父亲的不能陪你一生,总有黑发人送白发人的时候,不能驻 守在你身边之日,只能寄希望于另个男人肩上,守护就是一种传承,世界之大,可 相靠相依。 凌晨三点,忘了昨夜的动荡和此刻的酒醉,宋允清在爸爸身边,眼泪湿眶。 日子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从最初同事的友好祝贺,到如今周围人越来越躲闪的眼神,宋允清心里不是滋 味。赛后那时她还挺担心,一场直播,昭告所有人她是谁,曲折的过程印象更深刻, 允清也怕自己的生活颠覆。 幸好,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去学校拿下学期课程表时碰到同事,一个个喜笑 颜开,主任很高兴,“宋老师,你给我们学校增光了啊!” 小源是新来的女孩,平日跟她很亲近,不懂得地方允清也乐意教,看了比赛后, 对她的印象更好,小八卦叽叽喳喳的,“小清姐,顾人北是不是真的只有一米六啊! 他好矮噢,还有冯迟,你跟他很熟吗?上次看到一个访谈,很帅咧!” 这些小是非,因为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而变得更好奇。允清心里的负担总算放 下,热闹总是一时,总会被新鲜事物替代。 她也知道,一些媒体的采访都被爸爸拒绝了,躲过一次狗仔,她把车当飞机开, 专挑小路绕,最后狗仔的车闯红灯被交警追杀,允清趴在方向盘上笑的好不得意。 梁跃江闹失踪的第七天。 她用无事的语气告诉妈妈:“小江出差了,过几天就回来。” “你们没事了?”妈妈见女儿点头微笑的模样,也终于松了气,“让小江到家 里来吃饭,我亲自下厨。” 她应声,扒着碗里的饭粒,“劳驾宋太太,小江真有福气。” 明明是讨好的话,听着却有几分意兴阑珊。宋子休重咳了两声,眉间有不悦。 什么狗屁出差,小子会玩人间失踪了。 允清找了个借口去掩饰这一切,她不想妈妈担心,不希望爸爸生小江的气。 她以为,梁跃江会回来的,她好言道个歉,两人又和好如初。 去他住所,去他公司,去他常去的地方找过,连续了三天,助理不忍心再说不 知道了,偷偷告诉,“梁经理去巴黎了。” 后面半句话,实实在在的咽了下去。 宋允清紧绷的弦总算松解,“他多久回来呢?” 助理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低着头说:“下周二吧,周三梁经理有合约要签。” 周一,小清去他的住所,把房间整理了一遍,精致的宅子很漂亮,每一个细节 她都熟悉,梁跃江的房产很多,只因她说过一次,“我喜欢楼层高一点的家,因为 安静。” 于是他便把这里当做长久的住处,三十二层,离夜空最近的地方。 那天,她就站在窗户边,洗完澡后就穿着梁跃江的衬衫,刚刚遮住臀部。梁跃 江走过来一把抱起她,分开两条腿盘在自己腰间,软硬紧贴,情*欲星火燎原。 “你喜欢这个房子?” 她点头,攀着男人的脖子不敢松手,梁跃江把她抵在墙上,“那我们就住在这 里,枕头买两个,牙刷买两个,杯子买两个,只有你是女主人,白天一起看电影, 晚上就在这里彻夜做*爱。” 梁跃江飞扬跋扈的让人移不开眼。 想到这些,心里被厚厚的甜意塞满,他不接电话,不回短信,飞巴黎也不告知, 在想念和感情面前,这些东西不值一提。她知道,他总会回家。 “爸妈,早上好!” “呀?起的这么早?”苏又清惊讶,“怎么不多睡一会?” 宋允清晃了晃手里的牛奶,“起来给你们做早餐,来尝尝,我拜李姨为师了。” 宋允清说完就拎着包出门,神采飞扬的对妈妈说再见,“晚上回家吃饭哦,宋 太太记得亲自下厨。” “小江回来了?”苏又清随即明白,自然也理解女儿此刻的兴奋了。小清舒展 容颜,“嗯,我去找他。” 她走的头也不回,愉悦和期待笼罩全身,苏又清望着一桌早餐,摇头失笑。曾 几何时,她也有过这样的女孩心思。 宋子休说今天的面包烤的很软,苏又清把牛奶递给他,“那当然,女儿做的, 大清早就出门去接小江了,能不甜么。” 他“嗯”了声,“臭小子就喜欢瞎折腾。” 话虽如此,但喜上眉梢掩藏不住,宋子休对妻子憨笑,“别这样看着我,对对 对,我也折腾过。” “老不正经。”苏又清笑的脸色绯红,晨光清新,敌不过夫妻俩默契动作间的 温情。 电视里在播早间新闻,一些最新消息宋氏大都知晓,年头拟定了几个大案子, 宋子休明显放手让儿子宋汉南去磨练。 新闻主播的声音干练清脆,刀叉在瓷盘上磨出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 苏又清惶恐至极,盯着屏幕不可置信,她转而看向丈夫———宋子休握着餐刀,面 色铁青,新闻播完后,“啪!”的一声巨响,上好的骨瓷小盘被他甩到了地上,眉 间动怒,眼神骇人,“梁跃江他妈的在找死!” 椅子“哐当”被推倒在地,苏又清心惊肉跳,一把抱住怒火上身的丈夫,“你 去哪!不许乱来!” 她转头对正下楼的儿子喊道:“汉南,快,快拦住你爸!” 宋汉南一惊,急忙把妈妈护在身后,“出什么事了?” 宋子休这会倒冷静下来,刚才的新闻让人失了理智,他语气薄凉,“我要梁跃 江死。” 小清没有去机场,没有去公司,她就等在他楼下,梁跃江每次从外地回来,不 管事情多忙多重要,他都会回家洗澡换衣服。 她带了早餐,揣在手心,满满的期待。一星期不见,见面第一句话要怎么说? 宋允清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才失笑,自己是怎么了,这么紧张。 先认错吧,再哄哄他。小清拽着纸袋,粥和面包,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去做的。 偶尔路过晨练的老人,一些熟悉小清的,频频点头微笑。 从满怀期待到不安踟躇,再到此时此刻的心有不甘,不论哪一种理由,都足以 支撑她等在原地一整天。 粥凉透了,他还没有回家。 事隔许久之后,宋允清才明白,她为梁跃江当过一天傻子,他知道她的所做所 等,却忍心不理不问。 没有什么,比心上人冷眼看你当傻子更让人寒心。 宋允清在和自己较劲,倔强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抓着纸袋的手越来越紧。临 界点破了,就是无可控制的爆发。 她跳上车,紧抿的唇苍白的很,油门大有一踩到底的架势,奔驰而出的前一秒, 冯迟不知打哪儿冒出,突然而又坚定的拦在她的路虎前。 车灯打在他身上,刺目的光让他眯眼,宋允清冷冷看着,没有熄火,也没有开 动。这样的场景,恍若初见。 “允清,你下来。” 她无心拉扯,“你,让开。” 冯迟不动,允清就下车,拦了出租直奔目的地。冯迟的车一直跟在后面,司机 打趣,“吵架啦?” 允清不说话,脸色白的过分,细微的血管在皮肤薄的地方隐约可见。 山脚下,外车是不准开入的,宋允清下了车,这里的别墅全在半山腰,环形山 路一圈又一圈,上坡时要费很大劲。 她在前面走,冯迟一语不发的跟在她身后。 宋允清穿着高跟鞋,磨的实在受不了,她索性把鞋子脱掉,赤着脚一步步走, 冯迟终于动容,追上去抓着她的肩,“你脚会出血的!” 宋允清抬起头看他,冯迟愣住,眼前的女人满脸泪痕。 她哑着声音,“你让开,我要去找小江。” 这样的语气,揪心丧气。冯迟松开了手,任她继续前行。 蓝舟别墅,半山腰上的堂皇之家,俯瞰R 市的夜色无边。新闻里说的,都是假 的吧,梁跃江携带佳人巴黎有约,回来后直奔这里,一天都没有出门。 宋允清实在走不动了,脚掌被石子磕的疼,她“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再也止 不住的哭了出来。 冯迟离她五步远,不劝不扶,修长身影在月色下无限拉长,不可闻的叹气,他 脱了外套披到她身上,几乎是哄着,“小清,回家,好不好?” 她一把推开,摇着头咬牙站起,踉跄着又要继续走,冯迟眼一冷,拦腰抱起她, “好,我带你去找梁跃江!” 允清最后挣扎累了,咬着自己的拳头哭都发不出声音。 别墅灯火辉煌,宋允清站在大门口,背脊挺得笔直,一动不动的盯着二楼的卧 室,窗户里透出光,很亮。 十点,隐隐人影闪过,而后又消失不见。 十一点,有保全过来赶人,冯迟把他们打发走,看着站了两个小时的允清,无 奈也心疼。 零点,别墅的灯全部熄灭。 大门紧闭,梁跃江始终没有出来。 宋允清握着拳头,指节发白。 “梁跃江!”她失控的对着二楼大喊他的名字,“梁跃江,你出来!” 除了自己的声音,没有谁回应。宋允清扑倒在地,捂着脸哭的肩膀直抖,小江, 这就是你给的惩罚吗?原来在你心里,我犯的错误,你要用更大的错误来回报,这 才叫公平。 你连我哄你的机会,都不给。 小清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眼泪干了,眼睛肿胀,天际泛白,这里的昼景真美。 冯迟终于开口相劝,他没有走近,在原地说:“允清,回家吧。” 一夜过后的嗓音,像被露珠湿润了般,温和如水。 宋允清一语不发的离去,走时回头望了眼这华丽别墅,眼里的情绪冯迟看的明 白,难过,愤意,还有那么一丝———心如死灰。 宋允清回家后直接去了卧室,苏又清一脸担心,正欲上前,被宋子休拦住, “让她一个人好好想想。” 话还没说完,楼上巨大声响惊动众人。 宋子休疾步跑上楼,卧室的门敞开大半边,宋允清翻出了她所有的画具和画, 颜料笔墨摔了一地,她平日珍藏爱惜的作品全被撕破。 小清红着眼,声音卑微难过,“爸……这辈子,我再也不画画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