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七点四十下早读,吴雨刚站在外面台阶上准备边晒太阳边画速写,忽然听见村 长明满良的母亲一阵惊恐的喊声,“不得了了,快来人啊,拉着灯,挂的着绳子, 赶紧……”喊着喊着都没声了。 吴雨顺着声音望去,见学校上面的几户村民正往刘龙外婆家跑,他也不知出了 什么事儿了,也去了。 进了东屋,里面的情景令人毛骨悚然。25瓦的灯泡亮着,刘龙外婆端坐在炕上, 穿着一身崭新的土布衣服,从天棚顶上拉下一条麻绳挂在脖子上上吊了。 众人赶紧把她脖子上的麻绳取掉,让她平躺在炕上。她的眼睛紧闭着,舌头还 没有伸出来,看样子上吊的时间不是很长。 有人用手在她的人中穴边掐边喊,“哎,婶子啊,哎婶子!” 吴雨紧握的拳头都出汗了,希望她能活过来。是啊,有什么事儿想不开呢?一 双儿女早已成家立业,还有什么烦心事儿?何必要走这条路? 那人掐了一会儿喊了一会儿,终于没能把老人唤醒。“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不知道谁把刘会军叫来了。他拨开众人,摇着岳母的尸体叫,“妈,妈。”当 他意识到妈已经不在了,抽了自己两嘴巴然后大哭。“妈呀,都怪我,都怪我呀妈!” 有人把刘会军拉了出去。 吴雨出来见刘龙站在台阶上,他的脸上挂满泪水。吴雨抚摸着他的头说,“你 先去学校。” 刘龙抽噎着站着没动。 “去吧。” 可怜的孩子边抹眼泪边走了。 坐在台阶上的村长母亲两手不停地抖着,嘶哑的声音问蹲在墙角的刘会军, “孩子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昨天下午她还问我找鞋样,说要给刘龙再做一双 棉鞋。天黑了我找到了,今天早上给她送来,她就……就……”老太太说不下去了, 撩起衣襟擦眼睛,肩膀一抖一抖的。 刘会军抬起头说,“刘倩和她妈去山外打工了,才走了两天。今天早上我来给 我妈担水,她就骂我,说‘儿子不要我了,连女儿也不要我了,出去打工也不给我 说一声,哎,我还不如死了好。’哎,”他两指头捏掉鼻子下挂着的清鼻涕抹在脚 后跟继续道,“我给她说刘倩和她妈过几天就回来了,但她不信,骂我为什么要骗 她这几天。她把我骂的抬不起头,我没吱一声,等她骂完我就回家了。这不前脚刚 进门,还没……哎。”他又把头深深地埋下了。 “哎,你们这些人还站在外面干什么?” 众人扭头见是明满良上了台阶。 明满良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他先对母亲说,“妈,你回家去。”他把母亲扶下 台阶问大家,“老人的寿衣穿上没有?” 刘会军站起来说,“没有呢。” 明满良掉下脸,边上台阶边骂,“把你这瞎了眼的东西还不快去?” 刘会军慌慌张张地进屋了。 明满良说,“大家都在,帮忙把棺材从楼上抬下来。” 大家往屋里走,明满良一把拉住吴雨,“吴老师,你就不要去了。” 吴雨满脸困惑。 “还没结婚?”” 吴雨点头。 “噢,没结婚的人动了棺材对自己不好。你去学校吧,需要你帮忙时我去学校 找你。” 大家搭梯子上了楼,地上的明满良指挥用绳子把棺材绑好,然后小心拉住放在 凳子上。 孙三群中午回来了,人刚在学校操场边露面就张开嘴狼一般地嚎。“妈呀,我 对不起你呀,回来迟了,没再见你最后一面,我……” 吴雨在教室听见孙三群的哭声,本想出来劝一劝他,但透过窗子看见他只是闭 着眼睛干嚎,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吴雨就没出教室。 老人的寿木放在中堂下,用7 枚硬币在寿木底部摆出七勺星图案,然后在寿木 内壁糊上三层丧皮纸,再在里面铺好褥子。老人的遗体头东脚西平放在寿木边的凳 子上,她现在已经是亡灵不能见天了,脸上盖了一张纸,嘴里含着一枚硬币,双手 分别握着五色谷,迷信的农村人以为这是要在进入阴间的时候拿出来喂看管阴间之 门的那条狗的,要不然就会被咬的没办法进去只能做孤魂野鬼。刘会军和几个男孝 子跪在遗体前烧着纸,等他把纸烧完后明满良才和几个人把老人的遗体抬入了寿木 中。明满良又拿了一条麻绳,量了寿木的宽度,折取二分之一处看看遗体刚好平躺 在寿木的中间位置,这样的话,就能保佑后辈的人堂堂正正的做人了。他又让刘会 军找到一些木炭拿来,镶在遗体的四周,以保证出殡那天遗体不会在寿木中左右摇 摆,又保证了日后寿木中不会潮湿,最后再盖好被子半掩着寿木盖,用一张苇席把 寿木和外面隔开入殓仪式就结束了。 寿木用一片苇席隔开和外面隔开,苇席外面贴着一幅白纸黑字的对联,是吴雨 写的,上书:女星沈宝婺,仙驾返瑶池。对联正中书一大大的“奠”字,字下方贴 着老人的黑白照片,照片两边各燃一支白蜡烛。地上铺着麦秸杆,头戴孝衣,腰缠 麻绳的孝子们跪了两行,如有宾客来吊唁,女孝子用哭声回敬,男孝子用磕头回敬。 屋里屋外帮忙的人见孙三群回来了,停下手中的活儿看。 孙三群进屋跪下,磕了三个头并没有起来,跪在那儿又干嚎了几声才勉强挤出 两行眼泪。 两旁的女孝子和男孝子挺直了腰板,没有一个人回礼,似乎并不认识孙三群。 东屋的明满良出来,走过去照着孙三群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孙三群身子 往前一扑爬下了。明满良说,“你来,我有话问你。” 孙三群止住哭声爬起来,跟着明满良进了东屋。 明满良将门掩上,坐在炕沿边上压低嗓门儿问,“你一个人回来了?媳妇和孩 子呢?” 孙三群不敢看明满良的脸,目光游离不定,慢吞吞地说,“孩子在山外上学, 我也几个月没见她了。媳妇……她……她忙,走……” 明满良跳下炕,一手插在腰间,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梆梆梆”地敲着孙三群 的额头,愤愤地说,“你把男人活成什么了,丢人,让自己的媳妇跟着别人到处乱 跑,是我我就去上吊了!”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过身去又立刻转过来问, “你接到电话给她说了没有?” “说了,但她……我也没办法。” 明满良摆摆手让孙三群出去了。 下午吃饭时刘倩和她妈回来了。 她俩刚在操场边露出个头,刘倩妈一声就哭晕了。刘倩慌了,手舞足蹈地乱叫。 吴雨从办公室里跑出来,院子里吃饭的人也都放下碗筷,跟着刘会军跑过来。 刘会军半跪下,把媳妇轻轻地抱在怀中唤着,“哎,长柜的,醒醒啊,长柜的!” 有人喊,“掐人中,快掐人中!” 刘会军空出一只手伸出大拇指在媳妇鼻子底下使劲掐,血都渗出来了。 刘倩妈刚换过气便放声大哭,“妈,我苦命的妈,你怎么就走了,让我回来给 谁梳头洗脸,哎妈……”她的哭声让在场的每个人的眼里都噙着泪花。 刘会军扶起媳妇,媳妇全身瘫软,他就背起她往回走。 第二天下午吴雨正给学生批改作业,明满良进来说,“吴老师,和你商量个事 儿。” “什么事儿?” “明天早上要埋人,中午还要待客,你明天能不能给学生放一天假,把学校的 桌凳借用一下。” “村长,眼看着要考期末试了,一天也不能耽误啊!” “明天客人多了前后闹哄哄的,你还能上课啊!?还有,一会儿请的自乐班就 到了,三群院子小,自乐班和待客就在学校操场。” 吴雨不答应都不行了。 太阳快落山时自乐班的人坐着三轮车来了。明满良让几个小伙子把一车的箱箱 柜柜抬上山,一直忙到天黑,随着“咣”地一声锣响,自乐班的八个人坐在帐篷里 吼开了秦腔。先是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儿在二胡、板胡、板、铙的伴奏下唱道, “太平年间把荣享,国泰为何加愁肠?”一女的接着唱,“说什么太平年间把荣享, 国有大祸不安康?”老头儿再唱,“国有……” 帐篷外围满了黑压压的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只有坐在办公室里的吴雨被喇叭里 传出来的秦腔声吵得烦燥不安。关了门睡吧,这能睡得着吗?怎么也不明白,平时 山沟里不见一个人,今晚这么多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刚才去厕所外面还排着队 呢。闹腾到十点多了,天也越来越冷了,但围在自乐班四周的人并不见减少。有些 人的孩子睡着了,把孩子放在吴雨的床上又出去听戏了,不长时间他的床上就躺下 了四五个三四岁的孩子。他坐在桌子上看看外面又看看床上,心里乞灵着,“天上 的佛啊神啊,千万别让这些孩子尿在床上。” 自乐班到一点多的时候才不“乐”了,已经腰酸背痛腿抽筋再加上手脚冰凉的 吴雨却乐了,妈呀,总算完了,你们要乐到明天就该埋我了。 吴雨还没睡够就被外面操场上人们的吵吵声给闹醒了,看看床头的表都九点了, 赶紧坐起来,又一想今天不用上课,才慢慢地穿好衣服下了床洗了脸开了门,呵, 阳光很暖和,天空也蓝的可爱。 明满良风风火火地夹着两张红纸进了办公室说,“赶紧,我都急死了,赶紧给 写一幅红对联。” 吴雨把纸裁好又叠好,抓起毛笔问,“写什么内容?” 明满良拍了拍脑袋,“你想着写,我一忙什么都忘了。” 也多亏吴雨喜好舞文弄墨,稍加思索一阵游云惊龙字就写好了,是“生生世世 世世生生,世世生生生生世世”,横批是“一生一世”。 埋人之前先要扫墓。 明满良领着孙三群、刘会军和刘龙等一些男孝了下了山。 吴雨站在操场边问身边一人,“墓在哪儿?” 那人手一指对面山下说,“那就是。” 吴雨猛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老人活着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这儿看山,原来她不 是看山,而是“看”已经死了十几年的老伴儿!这就是一个老人的理想——希望有 人陪着说话。 孙三群把抱着的麻杆点着,钻进墓洞,等麻杆烧完后用铁锨把麻杆灰刮出来撒 在墓顶,又把铁锨扔在上面。明满良看他把井暖完,递给他一沓火纸。他拿着火纸 复进墓洞,用火纸摆出“天人丁口”四个字。 扫好墓明满良领着孝子们回来磕完头取了苇席,盖好棺材盖把一只公鸡绑上, 喊一声“起棺!”棺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自乐班的八个人,再后面就是已经痛不 欲生的孝子们。 棺材抬到墓前,明满良胳膊上挎着斗,从斗里抓一把东西往东一撒,喊,“东 方甲乙木;”再抓一把往西一撒,喊,“西方庚辛金;”又抓一把往南一撒,喊, “南方丙丁火;”又抓一把往北一撒,喊,“北方任贵水;”最后抓一把往头顶一 撒,喊“中央午已土。入棺!”话音一落,孝子们哭声更高了,自乐班的敲打起来, 鞭炮也“啪啪啪”地响起来。 棺材完全推进墓洞,明满良又喊一声,“磕头。”他从墓的四角各抓了一些土, 走过去放在孙三群的衣襟里。 孝子们磕完头站起来,把手中的丧棍靠在墓前,只有刘龙妈一个人还在那儿哭 得死去活来,刘会军过去把她背走了。 明满良捡起刚才扫墓时放在墓顶的铁锨给了孙三群,“三群,再撒一把土,我 就让人封墓呀。” 孙三群撒了一锨土和众人往回走。他把家里的事儿忙完后暂时没走,照例夜夜 请吴雨到家里喝酒,三天后吴雨就隐隐觉得左腹下部隐隐有些痛。对孙三群这个人 太了解了,说实话,吴雨从心里真瞧不起这种男人。别的不说,就他对母亲的做法。 一个连母亲都不知道如何爱的人,对别人的爱也是虚伪的。孙三群走的那天中午刘 倩和刘龙来牵舅舅家里的两头牛,吴雨从厕所出来撞见了。 刘龙问吴雨好。 刘倩拉着牛绳连吴雨看都没看就走了。 吴雨心中直犯嘀咕,这女人变化真快,这才在山外打了几天工,就连我这个穷 老师也看不见了。哎,人啊,还是不要接触外面的世界最好,正如《小窗幽记》里 写的那样,“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 孙三群把过事剩下的菜都给了吴雨。“拿着,你买菜不方便,这些也够你吃几 天了。”他下了山,走过母亲墓前停了片刻去了。 吴雨坐在花台上,看了一会儿老人的墓,又看了一会儿山,进了办公室把录音 机打开音量调到最高的地方,以便驱逐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