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春天已经悄悄地来了,山一天一个变化。 吴雨在繁忙的工作之余就爱看山。坐在操场边的花台上,怀里抱着吉他,双眼 直勾勾地看着山发愣。山上开满了连翘花,金黄金黄的,嵌进山的每一寸肌肤里。 刚看到第一眼连翘花时吴雨就被它的美吸引了,还以为是迎春花呢,还是刘龙告诉 他是连翘花。有时候他就想,何不组织学生把山上的连翘花挖来栽在学校四周,那 学校就被金色的火焰托在空中了。其实在三四月里山中能开花的植物多着呢,像什 么山桃树,一树粉红的花站在众多绿树中,那景致,别提有多美了。看着看着,他 就在花丛中看到了李斯扬的倩影,那一如既往的灿烂的笑容,突然间,像是谁从头 顶往下倒了一桶冷水,他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场空空梦而已。古人对大家说,“花有 重开时,人无再少年”;他对自己说,“有花春常开,人去不相逢。” 有一天课间休息,吴雨让刘龙和几个男生去对面山上采来几束连翘和几枝山桃 花用瓶子装了放在办公室桌上,晚上铺开一张宣纸画画时,有一两片花瓣竟然悠悠 地落在纸上,并且发出细微的声音。他吹掉花瓣感叹,一片小小的花瓣灿烂的时候 装点自然,落了还要再发出声音,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上也一天天绿了,墙上那张日历被吴雨用圆圈圈到了4 月 28日,他就在这天私自给学生放了假,告诉学生5 月8 日早上按时到校。 回到家里的当天晚上,吴雨又给翁老师打了电话,告诉翁老师他明天早上准备 去西安,到了秦岭出版社找谁?翁老师说先去找出版科的马科长,马科长会告诉一 切的。吴雨和上次一样,一连说了八个谢谢挂了电话。 第二天吴雨早早醒来,吃了母亲做的拌汤后喝下两粒盐酸地芬尼多片出发了。 前脚刚出门,父亲在屋里吼道,“把钱装好!” 小妹要去学校,母亲要去录像厅,推着自行车和吴雨一块儿来到公路边。 吴雨说,“你们走吧,车来了我也就走了。” “哥,祝你好运。”小妹和母亲走了,吴雨看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俩个女人远去。 他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最早发往西安的一趟车来了。车里空荡荡的,就是骑匹马在 里面跑几圈也没问题。 这几年国家正搞西部大开发呢,从石灵县前往西安的路出奇的好,三个多小时 的路程吴雨一点儿想吐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觉得似乎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下了车, 吴雨迷迷糊糊中连方向也分辨不清,傻傻地提着包站在马路边上看着这座古老而又 年轻的城市。是啊,当年上师范第一次去上邑市,心想真他妈比石灵县大;今天第 一次站在省会西安的街道边,心想他大爷的,上邑市还不如西安市的一条小巷子呢。 吴雨正准备去街对面公用电话亭给王思凡打电话,一穿着T 恤衫的女人拦住了 他。“哎,小伙子,第一次来西安吧?” 吴雨瞧了女人一眼说,“是第一次。” “我就说我的眼睛不会看错的。” 吴雨把自身打量了一遍,没发现自己和西安人有什么不同啊。 “瞧你,这么热的天,还穿着这么厚的衣服。” 吴雨再看时觉得确实穿厚了,大街上的男男女女,除了不该露的地方没露其他 地方都露了。 女人打开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件T 恤衫说,“小兄弟,送你了。” 吴雨没接,问,“送的?不要钱?” 女人点头道,“不瞒你说,这是我们厂的新产品,本来想在电视上打广告的, 但考虑到费用太高,还不如直接送给消费者,让消费者用亲身体验搞宣传,既省钱 效果又好。” 吴雨接了衣服。 “打开看看,大街上没法换,你在身上比划比划,不行再拿一件。” 吴雨刚打开外包装,一张卡片从里面蹿出来掉在地上。 女人迅速弯腰捡起卡片,看了一眼说,“恭喜你了小伙子,你中了奖了,是现 金二百。” “不会吧?” 那女人从口袋摸出一百块塞进吴雨手中。“我只有这一百了,剩下的你和我去 厂办公室领。” 吴雨将信将疑地跟着女人进了一条巷子,往里越走地方越窄。他有些心慌,把 衣服和钱塞给女人说,“衣服我不要了,奖我也不领了。” 女人一把拉住吴雨恶狠狠地说,“怎么行呢?!来人!” 俩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反正来了。 女人又说,“把口袋里的钱全拿出来。” 吴雨死死按住口袋不松手,其中一位胳膊上刺条蛇的家伙抬手给了吴雨一巴掌。 吴雨双手抱头蹲地下了,仨人把吴雨口袋抓烂了,抢了钱跑出了巷子。吴雨喊着叫 着追出去早没人影儿了。 吴雨回巷子找到自己的包,发现自己的裤子已经被人家给撕成旗袍了。没办法, 他一手捏着撕开的口子出了巷子给王思凡打了电话,四五十分钟后王思凡才来。 王思凡一看吴雨的模样就笑。 吴雨心里憋着火呢,提着手中的包砸王思凡。 王思凡用手挡住说,“大腿都露出来了,还打我?” 吴雨将袋子甩给王思凡捏住裤子气鼓鼓地说,“派出所在哪儿?” “找派出所干什么?” “这还用问?当然是报警了!” “报什么警?先去我那儿。” “去年去师专,碰到小偷你让我别声张,今年我让人抢了,你又让我走!” 王思凡小声道,“老牛记得拉磨子,老狗记得陈年事。” “你说什么?” “我说我带你去!”王思凡前面走,吴雨后面跟着进了车站派出所。 民警把询问笔录记完,让吴雨按了指印说,“小伙子,你只要不相信天上能掉 下馅饼就不会碰到这种事儿。昨天发生了三起,今天你这是第二起。这伙人没有固 定的作案场所,三五天能不能破案还说不清呢。” 王思凡说,“那就不影响你的工作了,我们走了。”±坐的士去了罗家寨, 王思凡开门进了屋说,“吴雨,我出去给你买件衣服。” “钱……”吴雨把手往口袋里伸,却摸在自己光光的腿上。 吴雨把夹克脱下来扔在沙发上,瞧着屋里的摆设羡慕的要死。客厅东边摆着一 张书画桌,上面铺着画毡,画毡右边放着一台电脑,他左右看看强忍着欲望没动。 客厅北边是两个套间,一间住人,一间空着。西边是厨房,紧挨的是卫生间和洗澡 间。整套房子虽然有些小,但对一个人来说已经够大了。 吴雨仰面躺在沙发上,眼睛瞧着墙上的油画、素描画、工笔画、水粉画,心想 什么时候也能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到时候连地板都要用书铺。他做着美梦睡 着了,又被王思凡摇醒了。“起来,吃饭了。” 吴雨爬起来,全身已经湿透。“西安怎么这样热,这季节我在山里晚上睡觉还 要插电褥子呢。” “要不你去洗澡间冲一下凉?” “不了,城里的水和人身上的血一样贵重,能省就尽量省点儿。” 吴雨吃着饭问王思凡,“兄弟,你的画廊在什么地方?不会是这儿吧?” “刚才下车时看没看见‘山里人画室’?” “好像就在路边。” “那就是我的画廊,四间大房月租金一千块。这儿是咱的窝,月租金三百六十 块。” 吴雨把一个饺子没咬就吞下去了。“兄弟,这几个月你赚了多少啊?” “两万。” “行啊,三四个月时间赚了我近四年的工资。” “杨帆结婚时我不就说了嘛,开画廊最赚钱。我在这儿刚认识一个东北的,前 几年美院毕业没找到工作,回来在这儿开了一画廊,去年买了一套二十多万的房, 上星期又买了一辆七万多的小车,还拉着我去户县看了一次农民画呢!干这行,先 要把名气打出去,这样你才能多招到学生。”王思凡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吃完 饭你继续睡觉,不想睡觉了就画画,东西都是现成的。二十几个学生下午还等着我 上课呢。” 晚上王思凡又是啤酒小菜一大堆,吴雨自知胃不行了,只象征性地喝了一瓶。 王思凡喝完两瓶把茶几上的杯盘收拾了,打开电脑说,“兄弟,想听什么歌?” “随便。” “那就来一段古典的。” 音乐起了,马蹄声、撕杀声、战鼓声混在一起,这是《十面埋伏》。 “忘了忘了忘了,”王思凡连连拍着脑门儿,歉意地说,“给你买了衣服,下 午走时没让你换上。”他走进卧室拎出一个包丢给吴雨。“穿上,把你那身脱下来。” 吴雨从包里拿出衣服,一看是T 恤衫便骂道,“王思凡,你是存心气我呢!” 王思凡把T 恤衫捡起来拎在手上说,“知道不,我刚来时也被骗过一回呢。 我在路上走着,对面过来一男的,手上拿根没点的烟撞在我身上断了。他让我 赔,我说我给你买一盒行不行?他说不行。我说两盒。他说不行,你知道是谁给我 的烟吗?听听,这是人话吗?他死活不说发烟的那人是谁,一口咬定烟的来历非同 寻常。” “后来呢?” “我赔了人家400 块。” 吴雨一下子倒在沙发上说,“你呀,我一个月工资才427 块,你……” “行了,穿上衣服吧。” 第二天,王思凡要去画廊,临走时留了一百块钱,并叮咛吴雨不要把车坐差了。 吴雨随后出来在肿瘤医院门口上了车。下车后他数着门牌号找秦岭出版社,来 来回回过了几趟天桥却没找到。他犯起了嘀咕,就这儿啊,翁老师在电话里说就在 这儿啊?他在天桥上望了望,看见了省新闻出版局的牌子,心想着问问里面的人肯 定知道。咚咚咚下了天桥直奔过去。 门房伸出一头问,“哎哎哎,你找谁?” “麻烦你问一下,秦岭出版社在什么地方?” “出了门往前走两步就到了。” 真的,出了门才走了五六个两步终于看到了秦岭出版社的牌子。吴雨摇头了, 怪不得刚才没找到,原来省新闻出版局的门牌号比两边单位的数字都大。 吴雨径直往里走,又被一人喊住,“你找谁呀?” “我找秦岭出版社的马科长。” “干什么?是业务关系?” 吴雨并不知道业务关系是什么关系,胡乱答道,“是。” “先登记。”那人从窗口递出一张表格。 吴雨依次填好。 那人拿回表格说,“在十楼。” 吴雨坐电梯上了十楼,找到挂着“出版科”仨字的门然后敲。 “进来。” 吴雨有些紧张,深呼吸两次走进去。 里面有仨个人,其中一个问吴雨,“你有什么事儿?” 吴雨说明来意。 那人说,“你去编辑二室找吕编辑,她会告诉你情况的。” 在编辑二室门口,吴雨觉得心跳更快了。敲门。 “请进。”一听就是女的,柔柔的一点儿杂音也没有。 吴雨进去看见俩女的正爬在电脑前办公,他用短促的语气说,“请问,哪位是 吕编辑?”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的直起腰说,“我是。” “噢,您好,我是石灵县来的,刚才出版科的马科长让我找您,说您知道情况。” 那女的从办公桌后走过来说,“我知道什么情况?” “小说,就是上邑市翁老师拿来的《蓝月亮》。” “你是作者?” “是。”吴雨已经做好了迎接各方面称赞的心理准备。 那女的返回办公桌拉开抽屉,拿出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隔着桌子递到吴 雨面前。吴雨接住,还以为是样书呢,打开牛皮纸一看原来是小说草稿,他的感觉 就像过年时听到李斯扬结婚的消息一样。 “在这张表格上签了字后就可以走了。” 吴雨弯腰爬在桌上填了表,心存侥幸地问,“不能出版了吗?” “可以,不过你这属于第二种情况,先交管理费,我们……” 吴雨打断那人的话,“三种情况我都知道,不打扰你了,我走了。”他欲走, 又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小说到底存在那些问题?” 那人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太简单。” 吴雨胳膊下夹着小说出了门。 爬在过街天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来来往往的人群,街道两旁为了迎接“五 一”黄金周特意装扮过的商店,这一切,在吴雨的眼睛里都不存在,他只关心自己 的小说。完了,一切都完了,为了写小说在师范留级,使家里多背了几千元的债; 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孩写小说,但她只看了小说草稿就做了别人的新娘;为了写小说 自己在秦岭山中过着孤独寂莫的生活,还差点儿把小命赔进去;为了……一切都是 为了小说。眼泪下来了,从下巴掉在车顶上。他真想像眼泪一样下去算了,但没有。 他把眼泪擦干,缓缓地走下天桥,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走,失去了所有的目标。 走啊走啊,两腿困了,想坐下休息,但街道两边没有凳子。继续走,肚子饿了, 前面不远处有卖肉夹馍,买了一大一小两个,又在隔壁一超市买了一瓶纯净水,喝 着,吃着,走着,走到了互助路的立交桥下面。这里停着几辆公交车,车边摆着一 排桌子,上面放着雨伞、笔记本电脑等。桌子后面拉起一条幅,上面写着“失物认 领处”,三四个人戴着遮阳帽坐下面,手拿扇子摇着,看着从眼前走过的人。吴雨 上了最前面一辆公交车问司机,“师傅,能到省肿瘤医院吗?” 司机扯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说,“能。” 吴雨在投币箱里投进一元钱坐下,抬头发现车门顶上出现了一行字,“关心你 的女人,是我的责任”。他觉得不对,说,“司机师傅,车门顶上的那行字是不是 有问题?” 车里的人看了都笑。 司机看了也哈哈笑着说,“错了错了,对不起各位啊,应该是‘关心你的安全, 是我的责任’。” 酒足饭饱,王思凡又打开电脑,放了一段《高山流水》。 悠悠间,浮云舞山涧;潺潺声,流水戏青苔。他日烟波浩渺,明春波涛汹涌。 “兄弟,怎么,明天一早就回家?钟鼓楼、书院门、碑林、大小雁塔不去了?” “不了,回去抓紧时间把小说再改一改,准备联系下一家出版社,我就不信自 己不行。” “要不你把小说留下,我让刘悦帮你贴在网上,有些出版社的编辑整天在网上 看,如果发现了点击率高的作品马上出版。” “是吗?” “当然了。” “刘悦呢?在哪儿呢?” “刘悦啊,对不起我忘了,他被美院的老师带去陕北写生了,上星期刚走,可 能一个多月后才会回来。” “那……你行吗?” “不行不行,电脑我才买了一个来月,简单的我会,这种复杂的东西非刘悦不 可了。” 吴雨坐在沙发上骂道,“这个刘悦,不用他的时候带我去网吧,要用他时连一 根头发都抓不住。” “你呀,要是早和我们联系多好。” “哎,住在山里,打电话要跑几十里,怎么和你们联系?” “那就来吧,请个长假,我正需要人帮忙呢。” “先不谈这些,我把小说带回去继续修改,改好后我或者亲自来或者寄来,等 刘悦回来你告诉他,这忙他不帮我下回碰见他非掐死他,别以为他现在是美院的本 科生了我就怕他!” 王思凡嘻嘻笑着说,“等他回来我一定把话一字不差地传到。” “行了,我又有希望了,睡觉。”吴雨站起来指着王思凡的鼻尖说,“劳驾你 今晚上睡觉不要再磨牙了,昨天晚上吓得我一宿没睡好,总担心你扑过来咬我耳朵。” “去你的,要吃都吃猪耳朵,谁会吃你的?” “呵,知道不,猪肉好吃,猪脸难看啊。”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