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是个暖秋。 我们三个最常做的,就是煮上一锅鸡蛋,捧着一小碟盐,跑到楼顶的阳台上去 晒太阳。 那时候,只要是晴天,每户人家都会把棉被拿出来晒,因此,阳台上总是整排 整排、密密麻麻地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床单、毛毯和被褥。 我们就坐在竹竿和棉被的中间、清一色的帆布躺椅上面。 洛善捧着锅子,我端着碟子,沧吾负责剥蛋壳。 我也搞不清楚那段时间我们怎么会那么喜欢吃白煮蛋,可能是因为发育的缘故, 也可能是因为家中能够搜刮到的零食实在是太少了。 石库门在晴天的下午通常是假寐着的。 院子里看不见一个大人。 只有孩童嬉笑在井边,老人徘徊在窗前,爬墙虎匍匐在药香迭迷的石壁间。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闭上双眼,我只听见沧吾轻叩蛋壳的声音,清脆而灵巧。被冷浴过的鸡蛋极易 剥落,沧吾尽可能整块地把它掀开,让里面和洛善的小脸一样嫩滑的蛋白完美地呈 现出来,然后,在碟中蘸取少许精盐让我咬,剩下的另一半再沾一沾,放进洛善的 嘴里,等到沧吾吃的时候,洛善就开始唱歌了,他通常只吃一个,然后接着帮我们 剥,如此循环。 洛善的歌声流畅悠扬,有一种春回大地的温暖力量。 其中,大多数都是我没听过的。 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自己注定要成为一个被艺术隔绝在门外的俗人。 后来,之所以强迫自己接触音乐也是因为洛善的缘故,或者,还有些争强好胜 的虚荣心,总之,我绝对不是一个真正能够领悟其深奥的人。 那天,洛善先唱了两首我所熟悉的、当下正在流行的校园民谣。 我觉得她唱得比录音带里的好听多了,至少,味道完全不一样。 接下来,她问我们想不想听有关秋天的歌,我们说好,她便开始唱了。 第一首叫作《天凉好个秋》,歌词很简单: “风儿刚刚吹过来,云儿就要走,有人想拉你的手,对你要挽留,来呀来,来 呀就要长相守,走呀走,总有相逢的时候,风儿为谁吹过来,云儿为谁走,花儿自 开水自流,天凉好个秋。” 跟着是一连串的啦啦啦。 我说,这歌太轻快,没有秋天的味道。 洛善回答,那就换一首《深秋》吧。 她只唱了一句,我就入迷了。 那首歌的曲调实在太清幽, 仿佛忽地一下就把人抛到云端上去了: “南风吹彩云悠悠,一江春水长流,远处缕缕炊烟,那是我的家园,我愿变做 一缕云烟,重回旧时家园,时光象流水不回,往事却不堪回味,层层爱恨在心扉, 我流下了思乡泪。” 我没有打断她。 于是,她又唱了一遍。 听到第二遍,歌词里那句“重回旧时家园”时,我突然伤感了起来,仿佛看见 自己已经来到了朝思暮想的梦中彼岸,孤零零地眺望着远方,传来歌声的那个日渐 模糊的空中楼阁…… “我想离开这里。” 很突然地,我把埋藏在心底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去哪儿?” 沧吾无所谓地问道。 “别的地方,只要能离开这里,哪儿都无所谓。” “附近,其他什么城市么?” 洛善有些好奇。 “不。” 我很坚定地回答。 猛然发现自己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湿漉漉的了。 “我要离开这座城市。” “到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生活。” “从现在开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以此为目标。” 洛善愣愣地望着我,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沧吾依旧灵巧地剥着他的蛋壳。 突然间,一种难以遏制的激动从我的血液里沸腾起来。 “一起去,好不好?就我们三个,一起努力,离开这里,去寻找属于我们自己 的世界,等找到了,我们就一起生活,就象现在这样,一直到老、到死、都不分开, 好不好?” “好。” 沧吾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感动极了。 可是,很快就发现他的表情完全不是认真的。 他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洛善,你呢?你怎么想?” 我蹲下来,抱住洛善软绵绵的胳膊,魂不守舍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也望着我,清澈的目光渐渐蒙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薄纱。 她不回答,只是笑了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接着,又唱起一首童谣来: “风儿吹呀吹,云儿飞呀飞,知了爬上了窗门外,小小黄鹂儿多可爱,踏着风 儿走过来,踩着云儿走过来,敲敲门儿问一问,我的朋友在不在,春天的脚步姗姗 来,快来踢踏踩,年轻的朋友踢踏踩呀世界也充满爱……” “不错不错,这歌好听,有点意思。” 沧吾乐呵呵地嚷嚷,放下手里的鸡蛋,劈里啪啦鼓起掌来。 我顿时火冒三丈,再也无法忍受他们那种小儿科的古怪行为。 一把夺过洛善怀里的锅子,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鸡蛋立刻象受了惊的老鼠似地四处逃散。 突然间,我一发不可收拾地号啕大哭起来。 洛善和沧吾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束手无措的惊窘让我感到更加绝望。 “蓝荻,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沧吾弯下腰,想要把我从地上扶起来。 “滚!”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独自一人冲下楼去。 沧吾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让我感到那么讨厌。 眼前这个无聊的臭小子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可以掏心掏肺的许沧吾。 他根本就是个白痴是个笨蛋! 他听不懂我说的话!让我难受得想要死掉! 回到家,我把房门反锁,郁闷地从架子上扯下毛巾,准备把脸洗干净,就当我 拿出脸盆往里面倒水的时候,洛善的歌声又从楼顶上飘下来了。 我忽然感到头顶中央触电似的一阵酸疼,忍不住放下热水瓶。 洛善的歌以及她的嗓音,明显地和刚才不一样了,她唱道: “我来自大海,看过日出,看过晚云,它比不过你的纯、你的美。 我来自大海,遇过浓雾,遇过风暴,却掩不过你的哀,你的愁。 当我为你叹息的时候,前方的灯塔好象对我说,已近了,已近了,我忙着收拾 起思绪,好把那海上的故事说给你听。” 难以舒缓的抽泣,渐渐地,在她的歌声中停止了, 那声音过滤了堵在我胸口的郁闷, 只剩下一些平静、安详和温柔, 紧紧地,紧紧地,把我拥入怀中。 少顷,歌声飘逝了。 与此同时,一种深不见底的厌倦阴沉地从我的心海里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