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美女车和雕花床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丰声响歌舞升平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倦眼惺忪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车轮儿转动 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 ——《夜上海》 与九娘他们投奔革命的道路正相反,我的表哥们正在花天酒地。 我一下就想起孝哥来。孝哥李孝生是大姑爷那一支的表侄——就是教明哥用 一块银元玩一天的那个表哥,我们都叫他孝哥,也姓李。他比明哥大七八岁,由 于年纪相差大些,我同他就生分多了;毕竟明哥年轻些,只当了几年的公子哥儿 就解放了,孝哥却是那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关于大姑爷同李家的渊源,亲 戚们讲了一个类似绕口令的亲缘关系,我至今理不顺这错综复杂的血脉关系。侄, 婿,姑,表,堂,舅,婶,伯、仲、叔、季、族,姨,嫜,婆,妯娌,连襟,以 及高、曾、祖、父、玄、来、昆、耳、云,这种关系和称谓没几人能弄清,几十 年后可能就失传。因为计划生育,亲属变得分外简单,这些字代表的错综复杂的 关系将永远消亡。回到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我们能理解的是:一笔写不出两个 李字,一笔也写不出两个田字。在我的亲戚关系中,李田两家也许从上几代起就 有冤冤不解的关联。瓜田李下,这成语是不是将李田两姓扯到一起了? 李孝生不住老宅。 那年成都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婚礼。李孝生娶了成都最漂亮的周亚梅是那个时 代有口皆碑的大事,这桩婚事足足让成都的茶馆有了几年经久不衰的谈资。 那时孝哥是全成都有名的“钻石王老五”,周亚梅则是成都有名的交际花。 谁也不晓得周亚梅的出身和经历,反正在孝哥认识她时,她已出入成都的上层社 会,达官贵人对她趋之若鹜。这李家的人个子不高,也许是当年张献忠造的孽, 孝哥比起穿两寸半高跟鞋的周小姐却矮了三分。孝哥认识并周旋的女人太多,他 并不把这个周小姐看在眼里。左右逢源的人并不饥渴一股哪怕清亮的泉水。那天 舞会散场,一伙阔少拥着周小姐在东门水井街、双槐街、星桥街一带寻欢作乐。 先是在一排烧腊摊子胡喝海吃,这时络绎不绝的黄包车就从街上驶过,多数私包 车的脚铃撞在轱辘钢丝圈上就丁零零地响起一串乐音。周小姐总是矜持地坐在摊 边的木凳上,不苟言笑。 在我的记忆中,周亚梅早同月历画片上的美人混在一起,是大眼睛双眼皮樱 桃小嘴。从大人口中晓得,她就是皮肤黑一点,人称黑牡丹,经常穿一袭白色的 长衫和长裙,戴着珍珠项链和玉镯。我无法想象她的美貌,但可以想见她的气质。 她对交际场中的银行家、大老板、达官贵人总能巧笑吟吟,对这帮嘴上无毛 的阔少却少有笑容,那样儿纯粹是看几个小孩子胡闹取乐。 这时,一辆黄包车停在摊子前,来人着长衫,戴眼镜,杵一根文明棍,是田 姑爷。他第一眼见到风姿绰约的周小姐,第二眼便见到一身西装的孝生,正倚在 一辆德国美女牌自行车车座上,也正对着周小姐发愣。他一拱手向周小姐打了个 招呼,接着对孝生说:还在疯,快回家去哕,都快半夜了!虽说田姑爷是长辈, 可大不了他多少岁,他不在乎地说:你先走,等会儿我再回去,你晓不晓得,老 太爷几天没回家了!老太爷指的是孝生的父亲。田姑爷无心孝生家里的事,他见 周小姐偏着头的侧影,就在心里比较李白蒂的样儿,新婚的白蒂好像没有这周小 姐这么冷冰冰的样子。他不再说话,家里大太太冠荪正同他要钱买鸦片呢,想起 心里就烦,他一捋长衫上了车,车夫还站着不动,林子,走,他没好气地吼了一 声。那个叫林子的车夫回过神来,熟练地拉起车篷,端起车杠,抬平,手指一勾, 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车就吱吱地滑走了。车一过九眼桥中部,下坡时车天双脚 一点,悬空起来,车上就出现田一纶的骂声:不要胡闹,好好拉,你想疯呀,等 你混出个人样! 田姑爷的出现败了孝生的兴致。一晚上周小姐就没注意过他。但刚才一幕周 小姐是看见了的,她侧过了身子。 沿街边一溜的夜摊一直摆上了九眼桥的桥头,红糖水浇豆花,各式鸡鸭脚爪 翅内脏的卤菜,炒米糖开水,担担面,甜水面,抄手,醪糟小汤圆,醪糟荷包蛋, 锅盔散子,油漩子麻花豆腐干,汤圆,油茶,凉粉,米糕,糍粑,稀饭,还有卖 丁丁糖、吹棉花糖的也在凑热闹,市声不绝,烟雾和香味把一条街打扮得活色生 香。 这时一辆“打屁车”从街上穿过。孝哥的心思就被“打屁车”吸引,他认为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让老爷子买一辆“打屁车”骑骑。他已换过好几次“洋马儿” 了,邓禄普牌的“老人头”车有一次摔坏了,现在这辆美人牌的商标是一个圆地 球,上边有一个美女。他没有骑过摩托车,心里痒痒的。这会儿睃到那“洋马儿” 上商标图案美女,目光又睃巡到周小姐身上,这两个美女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 来的,苗条,高挑,头小,身段好,又都是鬈发,抹了口红,抹成一个心字形的 红嘴儿。只是这周小姐的嘴唇本来不厚的,口红人为地将它变厚了,这种时髦他 不想赶。还是小嘴好,他想。一回头,周小姐正抿着小嘴在吮啮一根鸭舌。 不好耍,赌一把咋样?有人提议。 那次赌博的过程说法不一,有的说是掷骰子,有的是说打牌九,有的说是打 扑克,还有的说是打麻将,孝哥对赌术无一不精,结果是他大赢。 出人意外的是他将赢得的钱全部退还。侃切地说:算了! 那天最精彩的事发生在子夜时分,事情从那辆美女牌“洋马儿”开始,因为 那年月一辆“洋马儿”是很稀奇的,都想骑上去试试。没几个人会,多数人骑上 去就摔下来。孝哥骑上去熟练地转了一圈,将车慢行到停了的速度,停在周小姐 面前,说,你试试。冷不丁周小姐说,你敢不敢在那儿上边骑?她手一指,是九 眼桥。孝哥不解,桥上有啥不敢的。不是桥,是桥边上的石栏。她说。这桥边的 石栏有半人高,石条厚度一尺来宽。孝哥二话不说,两腿一夹将车提上石栏,他 以极快的速度小心骑了过去,众人大惊失色,连气也不敢出,只听得下方黑漆漆 的桥下那哗哗的水声,这时,躲身在桥头千孔里安家的乞丐都从桥孔里爬了出来, 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这些人吃的是万家饭,穿的千家衣,喝的西北风,盖的 肚囊皮,垫的背脊骨,住的却是“桥公馆”!这场好戏是不放过的,他们倒不怕 出人命,然而周小姐却有些后怕了,看这么多黑糊糊的人影围上来,也顾不了这 许多了,她跟着洋马儿往桥上跑,她想喊他停下来,却叫不出声。孝哥的速度慢 了下来,在桥中几乎停了,一挥手说,来碗抄手!在石栏下摆摊的伙计慌忙用漏 子捞出抄手,跑往前面,战战兢兢递上一碗抄手,孝哥右手扶住车龙头,左手取 过碗来,嘴左右吹了一圈,试着一口喝完汤,然后一抖,将几个抄手倒进嘴里, 又慢行了一殴,猛一刹车,从车上跳了下来,右手顺手将车的三角架抓住,一把 提下石栏。这时众人不由得啧声四起,尖叫起来。看到周小姐娇喘吁吁地跑来, 孝哥一时兴起,硬邦邦地说,我搭你回去!周小姐愣了一下,这事是自己挑起的, 人家冒险骑了,此刻说啥也不能拂了他的要求。在孝哥的注视下,周小姐只得侧 身坐上衣架,孝哥倏地上了车,不用蹬,车就在桥上顺坡滑下。抓紧!他说,同 时一蹬脚踏,车就飞了起来似地冲下去,周小姐不由抓住了他衣衫。抱住!他又 说。由于大桥路面是石板,车子簸得周小姐不得不用手搂住他的腰,她这才发觉 这个个子不高的男人腰杆很有骨感,她有了一丝安全感,她不担心他的技术,也 不担心他骑到哪里去…… 兴许是这一晚上的表现打动了她的芳心。 孝哥的幸福或艳遇持续了一年。我无法晓得美人给人的享受除了美给人的晕 眩之外还有啥子不同之处。肯定还有世俗的不能言说之处。因为美不能当饭,不 能代替其他诸如此类的生活。但孝哥吸鸦片绝对是他们分手的原因之一。在花天 酒地的生活中,一个男人除了赌,除了女色,恐怕还有最刺激的东西没玩过,那 就是鸦片罢。 他们的分手就不如开局辉煌,结局是惨惨淡淡的,没有声张,悄悄地进行。 以至于亲友们好长时间都不晓得这件事。 曾经沧海难为水嘛,孝哥就常去了另一类地方。 孝哥去的地方是我后来上天涯石南街小学要经过的地方:天涯石正街。那片 地势较低的地方是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木板门面,长年阴湿的瓦片让全街都带着 一片深灰色的调子。我每天上学在那石板路上走过,却几十年后才晓得这里几十 年前是“红灯区”,这让我惊讶万分。那时的“红灯区”似乎很大,相邻的乾槐 树街、惜字宫南街、燕鲁公所、桂王桥西街、三倒拐街,都囊括在内。曾因《草 木篇》当了右派的流沙河对我说,中国自古就是一个娼妓王国。成都这个带粉红 色的休闲享乐之地更是不能例外。我上学时这一带已经破败不堪了,我的感觉是 阴暗潮湿,终年少见阳光,有一种发霉的气息。但当年却不是这样:门楣前是红 灯笼,新漆去旧痕,新联咏升平,不时有琴声悠扬传出,杂有嬉戏笑声。后人靠 想象去了解历史,经历历史的人多半仙逝或活得苟延残喘不再吭声。 孝哥轻车熟路去的哪一家已不可考,他本人也记不清了。深街曲巷中并不见 锦裤绣鞋,群花争逐,流目送情。并非朱甍碧瓦,却是一户低矮的不显眼的门户。 进院才晓得院中有院,四围都是厢房,整洁清静。小庭院中种着梅花、翠竹,还 有盆景。在后院有一处精致的古香古色的大屋,四扇门全是精雕细刻的木雕门, 分别是喜鹊闹梅、富贵双喜、丹凤朝阳、福禄寿喜的图案。绝不像征歌逐色的花 寓。室内家具陈设似乎别有风情,尤其以那张大床为甚:楠木雕饰,两头是镂空 的木雕,全是牡丹香草桂树之类的图案,靠墙一面为浮雕,中间一块为鱼水云雨 图。孝哥觉得有点不解,j 发计者像是一个堕入风尘的儒学之士。当然孝哥同我 同诸多后来人一样并不关心这些陈设和设计,孝哥关心的当然是住在这里的人。 这里有个美如天仙的妓女。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她比周亚梅还美十倍。 女人从扬州来。唤美美。 美美来蓉不久。不知哪位高手在这低档的街区设置了这么个高档的美人窝。 习惯了朱门绣户香车宝马的有钱人一般不到这里,等风闻了这位倾城美人时,孝 哥早已捷足先登。 但美人有个怪癖,人房后不得点灯。她可以陪你诗书琴棋画,品茗唱曲,但 上床前要吹灯,将屋内四围的香帷一一拉上。美人总是先在脸上亲一口,软软地 说,你先坐好,我唤你来再来;美人就先上床,一件件宽衣解带,嗲声说:来呀。 这时她已一身赤裸,如鱼儿般缩在香被里。香帐一放下,在一片黑暗中,只听得 吴侬软语,体香袭来,肉阵迷人。 孝生只有用手去抚摸和感受美人。一切都是美的,感性的,迷人的,动人心 魄的。细腻的,润滑的,柔若无骨的,软玉般的,温柔无与伦比的,发,唇,腰, 腹,乳,手,脚和隐秘的幽幽的私处。——一切来得神秘,这同以往的买欢买笑 大异其趣。 孝生就迷而忘返了,几乎天天去这个销金窟,这才渐渐将那个周亚梅忘掉了。 事毕,孝生坐在床前专备的软椅,等美人慢腾腾地穿好衣衫,一声使唤,有 女仆进来点上灯罩里的洋油灯。美人云鬓不改,怯怯不胜般娇喘着道:来碗参汤, 补补身子。就有女仆适时进来,恰到好处地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一抿,汤温 正好。 喝罢参汤,然后起身到外问厅堂叙话。这时的言谈已失去活力。诗兴琴兴雅 兴全无。孝生打了个哈欠,深情地看了美美一眼,说,我明日再会姑娘。 当然宿资不菲。 有谁晓得这一切是假的,是个陷阱,是个骗局,是场戏,是场魔术呢?!孝 哥几乎是几年后才晓得谜底。但那时的美美已不知去向了。 揭开谜底的是一个女人,也是扬州人,她说:她怀了孝哥的孩子! 原来在这香巢中,床上的雕花床板是活动的,只那么轻轻一按机关,板壁就 开了,美美一翻身闪进去了,另一个女人就出来了。 她说,她就是那个女人。 后来当然是赔钱了事。那女人说,我怀的是个儿子,我要把他生下来。孝哥 说,你爱生不生。几十年后,他想起这个儿子,却再无处去寻找这个长得不漂亮 的女人了。而从此孝哥也不再迷恋女色了,他后来找了个非常非常丑的老婆,老 婆还自带了一双儿女。他想报复周小姐,报复美美,还是报复自己,我们都茫然 不解——一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同最漂亮的女人交往,到头来却偏找一个丑老婆, 曾经沧海难为水吗? 孝哥年轻时是个帅哥。他啥子样儿呢?轮廓清楚硬朗,高鼻梁,单眼皮,嘴 唇薄,个儿不高,像李家的人,头发上前顶有一绺白发,也像是李家某一脉的遗 传。他老了的时候,都说像一个人——鲁迅。他演鲁迅不用化妆。这发现是表弟 说的,众人都认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