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公交车和新游戏 因为路过你的路 因为苦过你的苦 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 追逐着你的追逐 因为誓言不敢听 因为承诺不敢信 所以放心着你的沉默 去说服明天的命运 ——《牵手》 按照我的年龄计算,我在回忆我的下半生时,那个日子是从某一天早上开始 的。 那天太阳闷闷地,没一丝风,天空像捂着半干不净的抹布,有水却滴不下来。 有人说,看一个家庭干净不干净,它的卫生和文明程度,不必检查,就看他家的 抹布。这是有道理的。老宅这个家已破烂不堪,没有谁想或者说没有谁能把它抹 干净。家里无力将行将倾斜的屋柱扶正,不能将四处裂缝的窗框匡正,下塌的天 花板斜斜地摇摇欲坠,墙壁上抹上的石灰块一块块剥落露出黑泥,板墙的裂缝越 来越大,四处透光,破了的窗玻璃干脆用纸糊上,有几问房的地板朽了,干脆拆 了裸露地面,那土黑黝黝像浸透了油,我真怀疑在屋里的地上能种花草……那时 妈妈要养全家,她的工资是39元。没有人意识到大厦将倾,周围的房屋都如此这 般,人们在这破旧的房里忙忙碌碌,出出进进,为生活奔波不息——好像日子千 百年来就是这么过的,没人怀疑,没人想过未来。 不知不觉中老宅的人口又多了起来,再现了打引号的繁荣。妈妈仍住那间堂 屋右边的屋子,我和静芬住对面,右边的厢房是八娘和三个孩子:表姐表哥表弟 住了,左边是弟弟占据,前院住了七叔和胡业。他俩双双从监狱回来了,妈接纳 了无家可归的他们。老宅成了一个大杂院,成了一个收容所。老宅的格局已经打 破,老幼尊卑的排列已变得混乱,它似乎说明一种新秩序就要在混沌中产生。不 过那时我还浑然不晓。 我照例从红照壁,经督院街、上东大街,穿过燕鲁公所到大慈寺去送女儿上 幼儿园。静芬要往西边将军衙门上班,当她那个小会计,这送女儿的事就落在我 身上。我必须赶在8 点前到单位上班。那早上女儿有点不舒服,摸摸额头,有点 发烫,给她喂了点药,送去时已晚了。为了赶时间,我花了4 分钱坐几站公共汽 车,人太多,一挤上去,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买票买票!我看见一个穿花衣 服的售票员胸前背着小票箱,头上扎着一条小花纱巾,在我的惊愕中,目瞪口呆 地看见了她——佟英! 说来容易。在人海中一个人见一个人多难呵! 我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人与人的分别失散多半是在不经意间,别说没 有时间,别说有更重要的事,别说没去用心找过,别说在乎或不在乎,别说什么 理由——总之就失散了,在同一个世界中永诀了。 说实话,对这个我童年和少年最最熟悉的人,我从没刻意地想过、念过、找 过、打听过,我习以为常日常的生活,我以为未来还长,啥子事不能发生,啥子 事不能挽回,啥子事不可以去做,只要我想!——人生都是这样蹉跎的。 她看见我,也愣了一下。 她晓得老宅,她找我是容易的,可是她从没来过。这么说,是她回避我。 我勉强打了个招呼,就是点点头。 她的眼睑闪开,下垂。 刚好有人下车让座,我就近坐下。我寻思她来卖票时我说啥子。 我摸出两个两分的硬币捏在手中,拇指在硬币上摸动,感觉它是正面还是反 面,如果是正面就说:你好吗?如果是反面就不理她。可是手感不好,感觉不出 正反。我一下慌神了,正犹豫,她挤了过来,却侧身挤了过去。 她竟不理我,而且是先不理我!一时间我有些愤然。 咋个像个陌生人!?佟英哪,你和我从小青梅竹马,那么熟悉,何况,我们 还有过那么一夜情呢!你竟躲开了。 那天我没买票。她也不来卖票。 我坐过了站。车到了终点站,牛市口。 她抱着票箱先行跳下了车。 我俩没说一句话。 那天我赶回单位,科长正气急败坏地找我,说等着要收一份文件。我忙打开 邮柜,抱出一大堆信件,手忙脚乱地找那封装了文件的信函。你耍得鲜呢,快点! 科长吼道。你还想不想加工资呀?科长又说。原来是一份加工资的文件。加一级 工资不就6 块钱,我说。科长说:你是不想加了?我说:想。那一次加工资是领 导们商量好的,用那时的话说是勾兑好了的。我没有。我找到科长说,加工资要 公开透明,为啥不公开就定了。科长说,讲话要有根据,说话要注意政策。我想 跟他说不清,那时是强调一元化领导的时候,一元化就是领导说了算。于是我生 病,到单位卫生所开了一张假条,7 天,过了7 天我又去开了一张,还是7 天, 第三张假条开了送去时,科长坐不住了。别看我是这个单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可这世界就是缺了一样就不转,这不,成堆的信件报纸锁在邮柜里,领导们就觉 得此事非同小可。看不到《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领导就像丢 了魂似的。科长问,你是真病还是假病?我说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我想, 你也有求人的时候!我不再言语了,假条一丢就不打照面了。过了几天,科长第 一次登门看望,我正巧在洗菜,不像生病的样子。科长语重心长地说,政策这玩 意儿是由人定的,我大学学的5 年制,我同学与我同年入学,学的4 年制,他早 一年毕业,是66年,就加了一级工资,我是67年毕业,就不得加。多学一年反而 不得加,怪谁?怪政策,怪制定政策的人不懂政策,懂不懂?没法子呢!劝了一 阵,又过两天,同事来说:你的工资加了,半级。也就是3 块钱!有了3 块钱, 我的病就好了。我算明白这个世界上的领导都是欺软怕硬的。当然领导也是被领 导的领导领导着的。 3 块钱可以坐多少次公共汽车呢?一次4 分,算下来是个天文数字。 后来我上下班或有事没事就坐一截公交车。以前我是舍不得花这冤枉钱的。 我想看佟英卖票。 她不再穿那种黄军装了,时代变了,羊角辫不扎了,变成了烫发,发问勒了 条花巾,让人想起她上幼儿园时扎的花蝴蝶,她穿的的确良衬衣是碎花,长袖的 袖口扣上了扣子,隐约可见里边胸罩外还套了件小褂子,将自己包裹得很严实。 裤子是黑色的,有一小点喇叭。凉鞋是塑料的,也是黑色的。她的大脚趾很长, 在鞋尖伸出,可以看到脚趾前的丝袜有个小洞,而那个洞是细心补过的。她的腰 身依然细,屁股圆圆的,上部的凸起被票箱绳勒成两半。这时我回到她的脸上, 她的肤色黄了些,眼角还没有皱纹,表情冷漠,不苟言笑,只不大不小的眼睛还 有光泽,只是她时时将它掩饰,垂下双睑,盯着那些小小的车票和纸的分币。她 的手却粗糙多了,同那些皱巴巴的纸币相仿。她从不往我这边看,也不叫买票, 我是这车上唯一不买票的人,好像这个行为变得很合法。由于经常不买票,我那 加的半级工资就显得更加富有。有一次,我不经意掠过目光,就发现她的目光从 我这儿一下收回去,我明白她也在偷偷地看我。 我回到了童年的游戏。只是这是目光的游戏。 我用目光搜索她的身体,抚摸那还饱满的胸部,我想在那里停留却胆怯地滑 了下来,目光就落在她的小腹,然后睃巡下去寻找童年的印象,以及年少时匆匆 一瞥的地方,那次光顾此刻只剩下了想象,一片模糊不清,杂乱无章,这样的想 象毫无实感,毫无乐趣。 我俩从不招呼从不说话从不目光对视。无论车多挤、人有多杂多乱,我觉得 在这车上就只她一个人,我随时都感觉到她的存在。我慢慢习惯了这场旷日持久 的游戏,不,也许是战争,是阵地战,侦察战,心理战。我想,看谁能挺到最后。 实际上这场无声的战事只进行了一个月。 那一天她投降了,递给我一张纸条: 你不要再坐车了! 我回敬了一张纸条: 因为我不买票? 为什么要再见到你! 为什么不可以见到你? 你不明白。 我想明白。 混蛋! 你才是! 那时没有电话,这种对话很费时日,一天才有一个回答,为了等待下一个答 案,我再次找到了坐车的理由。那会儿,坐车就是为了传递一张纸条,并且不看 对方一眼。我觉得像解放前九娘搞地下工作,又像在玩童年的一种游戏,玩墙洞 里藏的纸条,很有吸引力。我根本没有想到过目的。 最后一张纸条是: 我住三道拐。 再后来,车上就没了她的踪影。 我一打听,说她辞职了,不干了。 上哪里了? 人家摇头。 我依稀记得那条巷子。三道拐是一条小巷,很窄,真的是要拐几道弯,路边 种满碗口粗的杨槐,没有铺面,一式的长墙和小门相问,其实进小门多半是更小 的短巷,两旁才是人家。那是一条黑暗潮湿的小巷,幽深而且安静。临街的房有 些奇特,从外边看是两层,进去一上小楼才晓得是三层,房间都不大,小间小间 的,像鸽子笼。这些解放前的老建筑我后来才明白是咋个回事。这条街是以前的 烟花巷。从老宅到那条街要走半个多小时。我只能晚上去,白天要上班,我的借 口是带女儿出去逛街。 这佟英做事总是怪怪的,你不说门牌号我咋找?这不明摆着要我去瞎找?要 我去捉迷藏?管他的,去碰碰吧。 出门时碰见胡哥。那会儿他还没搬走,还住在前院。 出了狱的胡哥仿佛比过去更矮小些了,那些英姿飒爽的风姿已不复存在,只 有那双眼睛还闪烁着火一样的光芒。他早出晚归地忙,听说是忙生意。那会儿做 生意的人不多,人们是看不起经商的。做生意的多半是有前科的人,他们破罐子 破摔嘛。小时候听他的经历的那种好奇心已经过去,他残留的神秘光环仿佛暗淡 了许多。我想,主要是平淡生活的磨炼让人变得麻木,不再有年轻的心态对待新 鲜和新奇的事物。 上街呀?胡哥主动打招呼。 我点点头。 女儿长得好乖,像你呢! 是吗?我当时是应付,脑子里想的是那条弯弯曲曲的未知小巷。我陪你走走。 他说。 一天忙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又说。 我开了个公司。他还在说。 等我搞起来,你辞职到我那里干,当当收发有啥子意思。他似乎没完没了哕。 这话多少戳到我的痛处。我从来是把铁饭碗当成天经地义的事儿。 我才不辞职呢。我没好气地回嘴。 这年头辞职的人多着啦。 那是混不下去的人嘛。 不一定吧。 我脑子里—转,现在做生意的不就是因帮派受排的人,还有“劳释”分子, 不安分守己的人,还有被领导整的人,但这话我不能说。我一时语塞。见到佟英 了吗? 这一句话一下将我的神经扯痛了。 你见到哪?我脱口而出。 她也做起了服装生意。 怪不得她辞了职,我自语道。 想见她? 不。 我的第一次造访没开始就这么结束了。 我同胡哥的友谊再次开始。当然是因为她。我想迂回前进,曲线救国,先从 他那里探听一下虚实和动静,不必贸然造次。 那年我3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