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半生缘 美酒加咖啡 我只要喝一杯 想起了过去 又喝了第二杯 明知道爱情像流水 管他去爱谁…… ——《美酒加咖啡》 林伯伯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很突然。 有一天他就来了,敲开门就说要找李白蒂。他穿的一件浅灰色的夹克,雪白 的衬衣,还打了暗红色的领带。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像是抹过定型发胶。 左手提了个直统包,右手提了一大袋礼品盒。身材适中,面色红润,戴了一副金 丝眼镜。 八娘从左厢房里出来,手一边往围裙上擦,一边扶扶脸上的老花镜,走到跟 前,半米之内望着来人,说,你找我? 是呀!白蒂,你认不出我来了吗? 你是哪个呵?听这人喊出了白蒂这个亲呢的名字,万分惊讶,因为这个叫法 已久违了半个世纪。 是我呀!我是林辉之呀! 哪个林辉之呵,我记不得了。 哎呀,你真的记不得我了呀,我是那个林子,拉车的林子呀! 林子和拉车似乎触动了八婊的记忆,她从尘封的记忆中搜索了好久,似是而 非地想起那个年轻人。是你呀?!她其实只记得一个模糊的面影和好笑的眼镜, 只是那时的眼镜是黑框的,粗粗的框,不像现在这么细。样儿是记不清了,那时 谁记得仆人呢,仆人多的是,走马灯似地换,男男女女,记不过来,而且又不当 家,当家的是六姐。八娘摇摇头,虚着眼再看了一遍,表示真的认不得了。这下 林辉之急了,两手将东西往地上一放,取下眼镜说,你再看看,我都认不得了, 我可是一直没有忘记你呀!这话就说得唐突了,还没人对八娘说过这么直露的话。 八娘是个豁达之人,也不计较,说,进来坐进来坐,说着就为他倒上一杯花茶。 他显然有些失望。手颤颤地从大袋子里取出几盒礼品:一盒人参蜂王浆,一 盒天麻虫草三七配盒,一盒鹿茸片,再从另一个手提袋中取出一个本子,翻开, 里面夹了一张一寸大的照片。我一直留着,他说。八娘戴上老花镜,接过照片, 竟是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在少城公园前门雕像前照的,穿一身狐皮领的呢大衣, 短发,别了发夹,瓜子脸,丹凤眼,笑意灿烂,突然面对过去的自己,八娘吃了 一惊。她想不起是何时照的,多半是新婚不久,自己的老相册中没存有这张照片。 我一直留着,林辉之注视着八娘说,声音绵长而幽远。他当然不会说,这是有一 次田一纶皮包里掉出来被他捡到并珍藏起来的。哪来的呀?八娘果然问。林辉之 憨笑不答,旋又说,二天给你说嘛。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八娘,这是他一生中 第一次恋上的女人,至今已过去半个世纪,他仍不改初衷。 他们认识了半个世纪。半个世纪前他到田家当了车夫,演绎了一出现代版的 “三笑”。他其实是一名大学生,假扮车行的伙计进了田家,田姑爷和六娘见他 知书达理,人也长得伸抖,就用了。他能干勤快,很快就取得了六娘的信任,啥 子杂事都让他跑腿。他经常还同无聊的六娘说几句唐诗宋词,对几副对联。八婊 过门后,他成了田一纶和八娘的专用车夫,六娘就很少出门了,闷在家里抽鸦片 烟。每次他回来,六娘少不得要问:去哪啦?他明白这种打听背后所藏匿的内容, 他总是说:去二哥家打牌或是到王司令家去了,即使去了舞厅他也不说。年轻的 他自然想不明白两个女人嫁给同一个男人是啥滋味,他隐约觉得这世界的不公平。 他特别同情李白蒂,这么漂亮的小姐为啥非嫁给这个田一纶呢。他的目光一直追 随着这个田太太,多半不敢正视,用余光感觉她的存在,他更多的时候是低着头, 瞥见田老爷的一双锃亮的皮鞋旁边的那双穿缎子绣花的小鞋,在圆口鞋中突出了 一个曲线优雅的脚背,他想象鞋里隐秘的脚趾,心里有一种欲望让他发疯,他隐 隐约约听田家讲过张献忠和他的小妾的传说,这下他体会到了。但是他清楚这种 非分之想终究是不可能的,他没钱没势,父亲因一场官司破产,母亲一气之下弃 世,他现今只是一个下人,虽说他有一技之长可以讨得一份工作,可现在他不想 离开田家,这里有一个女人吸引了他,这个女人是那样年轻漂亮,那眼那鼻那嘴 都有一种优美的引人爱慕的吸力,眉目如画,巧笑莺声,玉树临风,倩影亭亭, 他堆砌了古代的形容词,觉着咋个也贴切也不过分。加上这个新太太通达随意啥 也无所谓的样儿,更令人着迷。他只能远看不能近睹,他最喜欢的是拉太太出门, 可是每次都有她的丈夫一路,这欢乐和愉悦便被割开只剩下一半,车上的两人中, 一边是苦一边是甜,一边是痛一边是蜜,一边是黑暗一边是光明,一边是失望一 边是希冀,他不得不同时拉着这个酸甜苦辣的东西,脚下就轻飘飘地有劲也使不 出。快点嘛,这时田老爷就要骂人了,太太只是莞尔一笑,不当一回事儿,说, 着啥子急,又不是阎王爷催嘛,等他慢些拉,慢了还不是他自己受累。老爷一般 就不说话了,太太就嘻嘻嘻地笑起来,背后就飘来清脆的银铃般的声音。他不能 回头,他最恨的是两口子会在他背后亲热,他想一下把车掀倒,可是车上还有一 个人是千万不能摔的呀,别说摔,碰都不能碰一下呀,他只能忍住。多半是老爷 和太太进了一道黑漆大门,他就欢快和痛苦同时失去,他得在门外等,有时是深 更半夜,有时,一个仆人出来传话:你先回去。他回到田家,说话的只有大太太, 大太太抱着一支水烟袋出来,故意淡淡地说,又到哪儿去啦?来,进屋给我点个 烟泡。 他慢慢晓得了大太太的苦闷。二太太比她漂亮多了,当然得宠,但她是自己 的亲妹妹,她的怨愁只能藏在心里,她用鸦片麻痹自己,田老太爷心里有数,也 是为了补偿,尽量满足她的需要,最早从春熙路上“卡尔登”买,后来请人从缅 甸、云南带“红土”和“南土”,再后来从凉山一带给她弄鸦片,同时从南边弄 来的还有同昌黄记的普洱茶,有时还弄到同庆号的普洱茶,但她不喜欢那涩味的 茶,只喝茉莉花茶。林辉之先沏了一碗热腾腾的茶,在茉莉花的四溢香气中,他 用烟扦裹揉好烟泡,然后大太太从锡箔上吸进几口香喷喷的烟气后,她缓过劲来, 便东一句西一句地向林辉之讲起李家的掌故:神刀,老宅,早夭的三哥,多病的 大姐,出走的四哥,倒霉的七弟,革命不成功的九妹,不常来往的五姐,就是少 讲李白蒂这个八妹。她避开这个心病。大而化之的李白蒂当时没有心眼,并没有 认识六姐的痛苦,还是嘻嘻哈哈的,说些调侃的笑话想讨个好,看到八妹没心没 肺的样子,六姐好气又好笑,啥也不能发作,只是烟抽得更猛了,人却一天天瘦 比黄花,形容枯槁起来。而八妹呢,更见风姿绰约,更加灿然。林辉之想,一个 男人是不能浇灌好两株女人的。他发觉这两姊妹家学都不错,特爱翻看那些古诗 古词,要不要地对上几句,林辉之也就开始翻看背诵那些唐诗宋词元曲散曲。他 又发现,田老太爷对这些诗律旨趣的风雅事儿不感兴趣,常常是太太兴起说起诗 词,田一纶就说:走,打两圈去!于是林辉之又得送他俩出门,大太太通常不去, 鸦片的魔力比赌钱更胜一筹。 这一段不幸福的幸福光阴让林辉之爱上了古典诗词,他原本是中央大学学园 艺的,学问在这一段时间变得枯燥无味。他幻想自己当一次唐伯虎,却不成功。 仿如两种植物不能嫁接。由于大太太的推荐,田一纶让他到田家开的茶叶店里去 打理生意,开始是跑腿,然后学做账。干了不久,就解放了。世事陡变,他也在 其中打滚,一身泥泞,但他一直没忘了这单相思的初恋。 田一纶被劳改后,林辉之亲眼目睹了田家的败落。那时李白蒂刚刚30出头, 但那令人胆战心惊的批斗让她目光呆滞,表情麻木。她穿最旧最破的衣服,齐耳 短发用钢夹子别上,逢人便低头垂脸,林辉之那时是田家的雇员,他想安慰她几 句,但不敢,那一天造反派准备将李白蒂带走之时,他突地吼了一句:李白蒂, 哪个喊你走的?就这一句让她留下来了,没去那个没有归路的“市大监”。他说, 李白蒂还有一件事没说清楚,先留下。他猛想起田一纶从望江楼前江水中捞出的 枪支问题。枪支后来被盗,到了地下党的手里。他希望听到李白蒂说,是她走漏 了风声。可是李白蒂咬死说不晓得这件事。会不会是和尚三哥?他本无意于弄清 这件事,也无心去查个水落石出。这事儿一拖,八娘就侥幸地躲过一劫。林辉之 自得地将这段往事告诉了八娘,八娘说,当初怪不得听到一个声音很熟呢。你那 会儿就没整过人?林老头脸就红了,讪讪说,我自身难保呢,后来就被弄走了, 因为出身不好。这一走,就没了你的音信了。 这几十年,林辉之一直暗中关注着这个叫李白蒂的女人。他这次来是因为不 久前他的妻子去世了,他搬了一次家,遇见了李家的老七。这次偶遇让他断定同 李家的缘分并下定决心去续上旧梦。 他的这段故事感动了我的八娘。 于是他几乎是天天上李家大院来。 终于有一天我的表姐告诉我:八娘同林老头好了。 那年我35岁。 那时我对我的八娘迟暮的恋爱不感动,反而有些不习惯的异样感。那时我以 为爱情之类的东西是少男少女的专利,到了中年便自以为是过来人,就看不起纯 情浅薄的儿女情长,但对迟暮的爱却感到意外:这可能吗?咋样爱法?又是多少 年过去,我才醒悟爱这东西是没有年龄界限的,而且,爱都是一样的,恋却各个 不同。自从田姑爷被送到新疆劳改,那时八娘才30岁,如今,八娘已六十有余, 守寡了三十多年。熬过那漫长的孤灯冷衾的日子容易吗?那份寂寞所扭曲的身心 健康吗?埋藏的激情会如何地爆发呢?——我那时无法体察这个世界,只是远远 地观望,并用笑容和客气表示对亲人大度的宽容。我和我的表姐表哥很少议论这 对坠入爱河的老人——这事发生在他们的妈妈、我的娘娘身上,对老一辈的情事 我们只能顺其自然:祝福,观望,感激上天和理解万岁。在我们这个传统守旧的 老宅,似乎所有的人对此都表现了空前的宽容。 八娘不久就搬过去住了。一对恋人住在众多的亲朋后辈的院里总是不太方便, 特别是这对恋人是老人。问题是林老头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表示他的亲昵,他会当 着众人的面,像年轻人一样用手拍拍八攘的肩,细心地拈走一根落在她身上的落 发,或者用手深情地拂开八娘散开的刘海,说,白蒂,你的头发还这么黑。难为 情的八娘就用手打开,哎呀一声,说,老都老了,还黑啥子嘛。这话是阻止他的 这类动作的,他却认真说,真的不骗你,不信我扯一根下来同你比,说着他就从 他头上理出一根发丝,不待八婊阻止就拔了一根下来——一根灰白的细发。哪个 跟你比哟,八娘说。他将这根发丝放到八娘头上,又说,看,你的就是黑嘛,而 且还粗些呢!这种小儿女情态弄得八娘红了脸,说,啧啧,别给人看见了……其 实这些细节都被人看见了,我的表姐对我说,哎哟,妈的个厮哟,像啥子嘛,我 只好把头扭到一边去,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妈的个厮”是奶奶的口头禅,这 个口语在家族里流传很广,最得真传的是我的表姐。表姐说,妈都嫌林老头有些 肉麻。表哥是厚道人,不笑,说,只要他真心对妈好就好,管得他的。搬到林老 头家也许是八娘想避开这些难为情的场面。 林老头的住房其实很小,在府南河边一座旧两层楼的楼上,两间,里面是卧 室,外间是四方桌、木靠椅的客厅兼厨房,没有沙发,没有电视,没有收录机, 也没有一切属于那个80年代中与时髦有关的任何东西。靠墙是那个楠木的胸柜, 顺着摆了一张木质框、藤条编织的长椅,藤条千疮百孔,垫了个布缝的布垫,这 都是田家的旧物。你哪儿弄来的?林老头得意地说,那年解放前,田家不是卖过 一次旧家具吗,我买的旧货。八娘说我记不得了,林老头说你那会儿不管闲事, 是冠荪做主卖的。八娘笑说,怕不是六姐卖了抽鸦片吧?林老头认真说,你说对 了,这柜里金条是拿去抽鸦片了,我晓得的,码了两排,一年就完了;这柜子空 了,卖得了多少钱嘛。睹物思情,八娘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这人洒脱,不多想, 说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想它无用,说,你有啥金银宝贝装在柜里哪?林老 头就更得意了,拉开柜门——竟是一摞摞线装书! 这间房很暗,长年得点着灯,25瓦的,八娘戴起老花镜翻起书来,多半是诗 词歌赋。你不是学化学的吗?林老头说,还不是想接近你,学点文采嘛,不然咋 个去当唐伯虎?哦,你是想点秋香呀,你看上哪个丫头了,莫不是黄黄?哪能呢, 我这个唐伯虎是打小姐的主意!你打啥主意哪?你弄错了,我不是小姐,我是太 太啦。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小姐,八小姐,小小姐呗!——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 着,谈着,打趣着,回忆着,八娘就三番五次地被他拉回往昔的岁月,发觉自己 竞有那么多话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她几十年没说过这么些话了,心如止水,一下 被搅活了…… 我试图猜度他们相处的细节,总是知难而退,在我的想象中,总是青年男女 的欢爱场景,想想就不对劲儿了。终于有一天表姐和表哥表弟说,走,我们看看 他们去。 进了林老头的家,景象把我们吓一跳。外边一问的方桌、茶几、高背木椅上 全粘了纸条,一条条地像春联,更令人吃惊的是屋内拉了无数根绳子,绳子上也 挂满了纸条,活像一个展览,又如一个春节的灯谜活动——纸条上全是写的诗!! 有古诗,也有他俩自己写的——这份情景,这份雅兴,这份诗意,这份情致,这 份趣味,在这个百废待兴、躁动不宁的世上,真是让人惊叹!他们就这样关起门 来享受世外仙境!他们沉浸在那个新鲜的久违的迟暮的夕阳晚照中,追忆似水年 华,缅怀往昔岁月…… 林辉之拂开桌上的纸条,下面是一个砚台,他提起笔写了起来。表姐是搞美 工的,学过画,点头笑说,哎哟,林伯还真有两下,练过的哩!她说话向来不打 草稿,脱口而出,不用心计。表哥只是憨厚地笑笑,不表态。你说呢?我晓得是 问我了。只好点头。这下林老头更高兴了,说,白蒂你过来,我们来写集句。八 娘笑着撇嘴,说,你人来疯,赶快给他们喝茶呀,就听你一个人说……林辉之说, 自己人不客气嘛。八娘没好气地上前,故作愠怒,说,好,我先写,你集句!说 罢挥毫,写的正楷:针破纸窗风送花香一线。林辉之忙说,这副上联我晓得,是 你们过去说过的,古今无人能对上,你考我这个学园艺的呀!唉,我说的是集句, 不是对对子嘛。八娘说,你不是研究了多年的对联,我再出个给你,八娘不写, 就说:山羊上山吃草山草绊住山羊脚山羊——咩——。说罢,八娘叫了一声咩。 林老头说,这对子我晓得,是:水牛下水滚水水波盖住水牛头水牛,说着林老头 天真地将头摆动做了个水牛摆水的动作。八娘笑着说,要哼出来。话没落音,林 老头早就“哞”了起来,两人都笑起来。原来他们同年轻人一样地疯呀,这可是 大出我的意料。 那天林老头和八娘的兴致极好,不晓得是不是天天如此 不久听说八娘同林老头旅游去了,到林老头的老家江浙一带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