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大热天戴顶帽子 让我再看看你 让我再说爱你 别将你背影离去 分手时候说分手 请不要说难忘记 就让那回忆淡淡的随风去 也许我会忘记 也许会更想你 也许已没有也许 ——《无言的结局》 我再次见到明哥时是两个月后,那个夏天特别长,满街都是短裙,背心,短 裤短袖,成都的夏天男人女人都不讲究,是温柔的性感季节。明哥也一身短打地 出现了,只是头上戴了一顶类似贝雷帽的帽子。我说,你全好了?他偏偏头,又 做个怪相,说,好了,没事了!我说,你热不热呀?大热天戴顶帽子!他用手在 脸前比了个“1 ”字,说,帽子好看不?我说好看。他说,我揭下帽子你不要害 怕。说哪去了,怕啥子嘛。他自己念着:一,二,三,猛地揭下帽子——天!我 真的吓了一跳——在他的脑门上,有一个凹下去的坑,足足有一寸深。他将头伸 过来,说,你看,只有一层头皮,下面是脑水呢。等我有钱了,再去安一个头盖, 安,安一个铂合金的,医生说好安得很,安了就一点都看不出来了,跟真的一样, 可能要个几万就够了。他轻松地说着,又将那顶帽子戴了上去,遮住了那个坑。 我还没从那个刚才那一惊的感觉中走出来,他说,这车咋样?他用手拍拍他 的坐骑,原来是一辆旧单车,来铃!他不无得意地说,这些年要找这种车很不容 易了,我才花了80元!我一看,这车显然经过精心的擦拭,无一丝污垢,显得过 分干净整洁。 其实我关心的是他的伤,他的生意,他却无意给我说这些。 我忍不住还是问了。他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张月明一去不复返。曾经有一次她打来电话,说有一批货,让赶紧寄三万元 去。这是他们这个新家的全部家当。钱一去,就没消息了。一等一个月,突地来 了一批收账的,将铺子盘了去抵账,不几天又来了几个人,明哥两手一摊:亏了, 没钱了,要吗,你们看上啥子就拿去。来人晓得明哥的为人,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遂叹了一口气,说:抬!七手八脚地将电视机、音响、录 音机、冰箱、洗衣机统统抬走。明哥也不心痛,欠账还钱嘛。他还一个劲地说, 实在对不起,没得法子呀,政策一变,全亏了,真的对不起。以后我要是翻了梢, 一定还一定还……来人懒得领他的情,回头丢下一句话:田霁明(儿),你做啥 子生意嘛,收手算哕! 明哥还心存一念,张月明的货来了还可以翻梢嘛。 再等,还是没有音讯。他的弟妹、我的表姐表哥说,怕是不回来了哦?他信 誓旦旦地说,我了解她,不会的不会的。表弟说,明哥,我们打个赌?表姐说, 打啥子赌嘛,他输了还不是还不起。 再等,又来了第三批要债的。一看这个情况,晓得说也无益,二话不说就动 手,明哥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家里剩余的能拿走的东西全部拉走:大衣柜、小 书柜、沙发、茶几、桌子椅子、台灯以及锅儿、碗儿、画报、音带、工艺品、小 摆设……也许是资不抵债,干脆连床也搬走了。那真叫家徒四壁,空空荡荡。 明哥也不恼,人前还是平静如常,但他明白,那个叫张月明的女人恐怕是真 不会回来了!表姐跟我说:人家图你啥子嘛,要年纪没年纪,要钱没钱,头上还 有个窝窝(儿),是不是嘛。说起来自己也笑了。要得啥子嘛!表姐又冒出她的 口头禅来,妈的个厮啊,明大人做得来啥子生意?他公子哥儿惯了,那个小张一 看就晓得不咋个样,年纪轻轻,能跟他过一辈子?不可能嘛!明哥却不火上浇油, 而是静静地听着。 张月明的确没了踪影。那天清理铺子时,趁乱,他侥幸地将铺子里的一包化 妆品用一块破布包着藏匿了起来,他暗自高兴。他晓得这是些值钱的国外品牌的 化妆品。他像是自己赚来的捡来的似的,琢磨着将它卖掉。他已经没有门市了, 他逛到东大街一家化妆品店,他认识老板,老板不在,他对一个守店的女人说, 我有一包东西,先放在这里,等你们老板来了我给他说。那女人说,放哪里呢? 明哥说,你先给我放在柜台的角落里吧。这包东西就放进去了。三天后他去了, 一说情况,老板说没啥子东西呀?你交给谁了?明哥说,交给个女的了,三十多 岁,胖胖的,他形容了一遍。老板说,你打没打收条?明哥说,没有啦。老板叫 人四下柜里柜外找来找去,没有。在那个放布包的地方,啥都没有。老板说,没 有呀,改天我再问问你说的那个人。改天来电话,说那女人说没收过一个啥子包! ——明哥的存货、这包外国化妆品就消失了蒸发了。明哥就不明白这世道是怎么 啦!明哥只好自认倒霉,不过他不在乎,没钱了也不在乎。他将手上仅有的400 元买了一台德国老牌蔡司相机。他说太便宜了,太划得着了,我说了好久人家才 同意让给我的。相机是光身子,没有套子了。他一直就想到哪里去配一个皮套子, 要配原配的可能性等于零,是不是考虑配一个大小合适的、不太低档的皮套子。 表姐说,你要相机干啥子嘛,钱都没得了还配啥子套子,相机都没用,你照啥子 嘛?小张也跑球,你跟鬼老二去耍,照啥子相嘛,你多久照过啥子相嘛?明哥一 脸的委屈,说,这可是个好相机啊,镜头好得要话说,现在店里的相机哪能比? 相机最后的下场不清楚,多半还是让了出去。因为明哥吃饭都成了问题。 他是停薪留职下海的。当他一无所有要求回单位时,单位不接受他,不仅如 此,还要告他,因为他贷款7 万元无法偿还,是单位担保的。 告也无用。抓起来也不抵7 万元。单位也自认倒霉。说,你还是想办法还钱 吧。 明哥只得硬着头皮再去挣钱还账,做渺无希望的挣扎。 于是我少年时的偶像,作曲家、风流倜傥的明哥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明哥整死不去求人。 他一个人就这么混着。打烂仗。 他其实是我们这个家族中最超前最洋派最高雅的人,他读过教会学校,英语 一直没丢。年轻时当过公子哥儿,享过福。会小提琴,搞作曲,都是一般人无法 企及的。穿戴一贯新潮,面料款式,审美一流。玩的东西是自行车呀、金笔呀、 相机呀、外国火机呀,从来没有“土”过。就是有爱女人的爱好,在中国噤若寒 蝉时他也从不掩饰自己,并冒大不韪同妻子以外的女人好上了。而现在,他却一 头掉进了最霉气的处境。用他的话说,是在唱川戏《霉登堂》,事到如此他还能 幽默一番。不久就听说,因交不起水电费,他的住房被停水停电。明哥只有点蜡 烛,煤油灯,还得省着点,晚上屋里经常黑洞洞的。没热水就洗冷水澡,并一直 坚持到冬天。他身体很好,经得饿,一锅荷叶稀饭管一天,一个锅盔管两天。只 要揭帽子,就不会露出头顶那个吓人的凹凹。 李家的人在这个时代新的格局中各呈各态。禁锢的气场已打破,生命便各呈 异态。有时我们不能说这是好还是不好。 经过了这么些年的风风雨雨,老宅也该破烂不堪了。不知不觉中隔壁的鞋厂 已侵吞了整个侧院。那水井早已填平,抽水机早尸骨不存。那断桥残石也不知何 去,但它肯定还埋在啥子地方,注定会比我们所有人的生命更长久。只是在那水 池填平时,从污泥中爬出了一只约1 尺2 长的乌龟,人们用水洗净,发觉那龟背 上有这么两行刻字: 阴阳有殊 虚实不等 它应该是建造这座宅子时放养的。 我们晓得这件事时,去鞋厂索要回了这只乌龟,开始鞋厂的人不给,我们说, 这院子本是李家的,你们鹊巢鸠占,连这只院里的乌龟都要占?鞋厂本理亏,已 退的老厂长说,算了,还李家吧。老厂长一直同李家和睦相处几十年,多少有点 老交情。侧院像刘文彩庄园一圈圈往左侵占的过程,老厂长是心知肚明的。新厂 长也姓李,说,好说好说,乌龟交你们,以后别为院子的事扯皮,新社会了,受 了党的多年教育嘛,都是公家的,谁用都一样嘛,斗私批修嘛。我说,斗私批修 是林彪说的。李厂长说,林秃子这话说起来还顺口。与世无争的妈说,好嘛,我 们啥时要过侧院?新厂长说,是啊是啊,还是大嫂觉悟高。想想又说,这样吧, 写个字据,就还乌龟。这桩公案的实质变成一只乌龟抵一个侧院,可惜李家的人 没一个有这个商业头脑,那时没人在乎啥子房产之类的剥削阶级的东西。七叔说, 我来写,那会儿他正练字呢,龙飞凤舞地写了字据,大意是李家不为侧院归属扯 皮。这一占就成事实,而且李家默许了。以后扯皮时鞋厂有了依据,而李家连原 始的房契也拿不出来。妈后来说,是不是当初爸悄悄把它烧了?因为那时一张房 契很可能被视为“变天账”什么的。这事儿成了悬念,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妈老惦 念:咋个搞的,那张房契放在哪儿了?妈有点像祥林嫂,叨叨个没完。只是:人 生有时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找不到。 七叔将乌龟抱回来养在院里的红砂石鱼缸里,为此将假山移到一边,给它腾 出活动的位置。七叔无事,就用饭喂它,它时不时浮上来,一对小眼睛同七叔的 小眼相对,相互注视着,不说话。七叔除了坐茶馆,有事没事端把椅子坐在鱼缸 前看那只乌龟,他练的字开始拙朴笨重起来。 我常想,过往百年的世事一如乌龟般慢腾腾演变。习俗中传说乌龟是可以垫 在屋基的石脚下或廊柱的石墩下的。有一个故事就是说一只乌龟垫在石脚下100 年还活着,原来是有另一只异性乌龟不时给它送来食物。这只大龟的出现有点征 兆,社会的瞬息万变似乎让人和乌龟都有些预感,有些不安。 果然,不久就风闻这条街要拆迁了。 老宅面临大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