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芳唇和眼泪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至少我们曾径相聚过 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 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 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 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萍聚》 我记忆中的美美常常同佟英混在一起。 认识美美与佟英有关。那一年全市的歌舞厅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唱歌跳舞成 了时髦的标志。我第一次踏进歌舞厅充满新奇和惶恐,觉得有种怪诞的感觉。我 生怕撞见田姑爷他们上辈人。那黝黑处似乎通向遥远的过去。忽地暗处一闪,有 明晃晃的灯光透过来,在炫目中我见了胡业和佟英进来,还有一群面目不清的人。 我看见他们一群人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胡业对面坐了位陌生女人,我当然是后 来才晓得这小姐姓何,他们那天谈的都是重要的事情。那天我只是过去打个招呼, 胡业点点头笑笑,说佟英陪你会儿。佟英过来,一脸的踌躇,有些不自然,然后 她说,我介绍一位小姐陪你跳跳舞,我说我不会,佟英说,她会带,一教就会。 不一会儿她带来一个女子,约莫二十多岁,在暗影中见她身材婀娜,小巧玲珑。 等在亮处,我发现她真有些像佟英。我搂着她时,我就当她是佟英,这时我才自 然些并踏准了节拍。跳了一曲,我斜眼睃时,那沙发上已空无一人,我猜想是佟 英逃避我,可胡业为啥也走了,莫非他也有些忌讳?我当然也是后来才晓得,我 的无端臆想牛头不对马嘴。 她的嘴里有股口香糖的香味。 你叫啥? 美美。 她的披肩发扎了个结,这打扮同静芬全然不同,声音也高些脆些,腰身也软 些细些,不经意触着她的胸部,也高些挺些,手感新鲜,气息新鲜,我不小心踩 着她的脚,连脚也要小些窄些。我的想人非非在她的怂恿下变得分外敏锐。我字 斟句酌地问她身世,她说,不要问了,说的都是假的,你爱听?我放肆了一下说, 爱听。她说,你会信?我说,信也好不信也好,你总得给个答案嘛。她说,不要 答案,就这样好。同她挺说得来的,我说我下次还找她跳舞。她说,我有呼机, 你呼我。又说,是一个铁路上的老板送的,值700 元哩。我心里陡然不快,那老 板是啥人,为啥要送你东西?她说,人家也是好心,我跟他没啥子,真的没啥子, 他时不时领客人来,说是货主,就陪他的客人跳跳舞,他从来不跳。尽管我对这 种好人心存疑虑,同时反省自问,一个好男人放下妻子不管到这舞厅来干啥?我 算好人么?我自觉理亏,不敢再深究下去——眼前不就是跳舞,放松自己,开心 高兴就是了,想这些干啥嘛。我不再打探也不再说话。她跳着跳着就贴在我身上, 喘喘地说,累了。我说那就休息会儿,要不,去唱唱歌?她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她说了一个关于身世的故事,我反而不相信了,但我权把它当成真的,其实 不当成真的又能怎样呢?真假有时并不重要,正像有时真相让人恐惧,有的真让 人不习惯,有些真话让人说不出口;我决定不再追究真假,所以我至今弄不清她 是哪里人,是不是那个天涯石街的美美的第三代?为啥子她也叫美美呢?——她 真的很美,不是那种夺人眼目的艳美,她的五官经得住分析,没有瑕疵,增减一 分就走样,而且五官的搭配仿如天作,她属于那种越看越耐看的女人。风月场中, 她却已是过气美人,那光阴的短暂和残酷让人心寒。她只是在最后的回光返照中 寻找一生最后的归宿。 我快30了,她悲哀地说。眼瞳有雾。 我四十多了啦!我也头一次发觉自己竞已过不惑,说出口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过往的韶华不经意就轻抛无痕。 她租了一问出租房,房里有一个塑料的儿童玩具车,还有些猫猫狗狗的小玩 具,她说是自己小孩的——孩子上全托幼儿园去了;桌上还有一包烟、烟缸、火 柴,一把精致的刮胡刀插在小筒里,她还说丈夫到广州出差去了。当然是假话。 可能她的内心真想有一个家。但她这样的人,很难有家;像我这样的男人,无法 给她一个家——这一点,我们双方都明白。但她还是把她给我了。 给的过程极其自然。男人和女人无师自通。 男人的好与坏其实就一步之遥。都可以跨过去,就如走路一般自然。走过去 也就退不回来,就算退回来,也是走过了的了。我反观内心得出的竟是这么无奈 的结论。 在我77岁回忆这一切时,我已不再披着道德的婚纱了,道德也会苍老的,苍 老的道德无缘再嫁新人,这会儿我的亲人多半已去世,看着他们一个个地离去, 我以为世上有比道德更为重要的东西,这就是生命本身。美美是我的第三个女人, 佟英让我开了眼界,然后浅尝辄止,静芬让我心安理得,然后麻木不仁,而美美 让我冷静、平静地面对生命。 生命是世上最壮观的事情。出生,成长,发育,恋爱,性爱,疾病,衰老, 死亡,生老病死都是令人震颤的。 当我从床上翻身坐起时,她说:挺好。真的挺好。 我想吻她,她将头让开。她的嘴唇嫣红,像两瓣剥开的菊瓣,充盈着甘汁, 饱满,丰润,让我想起胡业橘子的故事,我想尝尝那个酸甜的滋味。她总是恰到 好处地自然地避开闪开。逼急了,她用手挡住,脸上露出愠怒,鼻子上方出现几 丝柔美的皱纹。我看出她是真的不愿意。我后来发觉我从没吻过她一次,一次也 没有!当她满怀激情在呻吟时,她的头也总是避向一边。起初我以为是习惯,继 而以为是闻不得我的烟味,再后来以为是她有口臭;其实都不是。这种姿态有些 滑稽:我向左,她向右;我向右时,她向左。 而她的一切都向我开放。我可以吻她的任何地方,包括……就是不能吻嘴。 成都人其实是不说吻字的,可以说亲字:亲嘴,或者那个叩(读音啵)字,叩一 下。 叩一下嘛。我求她。 她决绝地摇头。 嘴是禁地。 这个奇怪的举止让我好长时间大惑不解。 后来我明白了。这个答案让我敬重她。 她是一个过早陷入风尘的女人,同所有女人一样,她有过幻想和梦寐,但她 失望了,从第一次卖春她就失望了,她将一个女人的隐秘公开出卖后,她认定那 个地方是肮脏的,没有纪念价值的,是世俗的,凡尘的,她无保留地让出、展出、 献出那块世上女人的圣地,她将它看做是已被自己出卖的领地,所以她放弃了它, 抛弃了它,不再痛惜它、珍惜它。而世上的男人却蒙在鼓里,以为那是占领的标 志,以为那是圣洁的地方,错了!——她为自己保留的是那张更珍贵的嘴唇,那 是为真爱才开启才献出的真情。她这特殊的纪念方式让我惊诧不已,我为她的这 份执著的固守感到震惊。她可能有诸多男人,她的随便不再让我憎恨。 真的,她一次也没容我吻她!在我和她断断续续的交往中,一次意外和宽容 也没发生过! 我当然明白我不会是她的真爱。我不能强求一个女人最后的企望。也不能打 破一个女人最后的幻想。 我赞赏地说:挺好,真的挺好! 她肯定不明白我的真意。我不想让她明白。也许就是她的这点吸引了我,感 动了我,打动了我,我才同她保持了若即若离、藕断丝连的联系。最初我是付了 钱的,肮脏的钱。后来她就坚决不收了,再后来,我们成了朋友。她谈不上是我 的红粉知己,再说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也不多,我们用眼神交流,用身体交流, 用平静平和安详气氛交流,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方式交流。我们每月见一次, 有时就是见一次,说说话而已,啥也不做。 我没有刻骨的相思,没有病人膏肓的怀念,也没有负疚和危机,同样没有去 日无多的忧虑。这同佟英不同,佟英是我一生扯不断了不了的冤孽,绵绵无绝期。 同美美的这种交往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种。我想,不敢说独一无二,但世上 这种机缘是不多的。 在这期间,我的八娘却在晚恋中遇到了始料未及的麻烦。 两人在外地旅游时,有一天表姐从林伯伯的那间小屋过,很自然地抬头一望, 却见有灯光,窗也开了,一袭白窗纱来回飘动,表姐吃了一惊,心想莫不是有了 小偷!她冲去门前敲门,久久没有人回应,她更急了,返身到派出所报案,等警 察随她回来,敲开门一睃,却是八娘和林伯伯好端端地站在门前,惊诧地说:啥 子事?八娘先见到的是警察,她先自心虚,因为她同林辉之终究是没打结婚证的, 这不是非法同居么。正忐忑着,见高大的警察后边钻出个脑袋——是女儿,只见 女儿大声尖叫起来:妈!我还以为是坏人进了屋呢!妈,你回来了咋不说一声呢? 我们以为你老人家还在外地逍遥呢! 误会过后,八娘解释说,是林伯伯让她回来不打招呼的。哪有回来不说一声 的嘛?妈,你也是太迁就他了,这个林老头,还讲不讲礼数?八娘莞尔一笑,说, 我就说这不好嘛,他硬是一会儿这一会儿那,不让我出门。你们究竟回来几天了? 八娘默想一下说,估摸有……七八天了罢。表姐又叫起来,嗬,七八天了都没时 间给我们打个招呼呀,也太说不过去了。 八娘其实有苦说不出。 因为两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生活的琐碎逐渐浮出水面。八娘分到的拆迁房 表弟住了去,抵死不让林老头搬去同住。八娘只得与林老头一起挤在租来的房子 里,应付日渐繁乱的生活。 久而久之,早上起床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到夕阳晚照时,诗情画意不 再那么温馨了。 李白蒂成了林辉之的“私人财产”。然后他开始刨根问底地打探八娘过去的 老同事老朋友,凡是男的他就要弄个一清二楚。奇怪的是他不让八娘回那边那个 家,一说去看儿女他就满脸写着“不”字。勉强回去了,要叮嘱不要过夜,一旦 说好回来,又要叮咛早点回来。他原本是次次都陪着去的,紧跟着,摆与他无关 的李家旧事亲友近闻,他伸个耳朵,还要插话,八娘感觉身后有个尾巴,觉得家 事亲友事被一个外人盯梢,心里不顺畅,林辉之丝毫不觉,像个监护人,理所当 然地处处巴在八娘身边。后来八娘凡回家就说,你不要去了,我一个人去好了, 摆的龙门阵你又不晓得。林辉之说,咋不晓得?你们田家的事我怕比他们晓得得 多!那会儿六娘,不,六姐最爱抽的鸦片是哪种,那柜子里的金条最多时有好多 根,六姐那件貂皮大衣当在哪家当铺……八娘说,别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哕, 你在家读读那本稼轩词,回来我们对集句,对不上罚酒三杯。好嘛,林辉之有些 不情愿地说。后来八娘就多次安排他在家,为此,八娘总是匆匆来去。 矛盾终于在一天爆发。 那天是表弟的生日,说好久没聚一次了,邀约亲友聚会一次,把五娘六婊八 嫘七叔都请了来,连孝哥也来了。六娘这些年一直为明哥照料一对双胞胎,说, 要来就带双胞来,七叔本不想来,被表弟拽着来,说,七舅,你再不走动走动就 成了文物了,七叔瘪嘴说我不喜欢闹热,一个人清静惯了,表弟说妈哟,我今天 用轿子抬你去,信不信?八人大轿行不行?要不十二人大桥。七叔说我牙不好, 啥都吃不动,表弟说晓得你啃不动,给你准备了猪蹄旁、夹沙肉,好吃啊,啧啧 啧,安逸得很,说着就动手,七叔缠不过,答应了。明哥自然要来,他正没地方 混饭,没准能整点烟钱。 李田两家人都到齐了,就林辉之一个外姓。其实大家也没把他当外人,都客 客气气地招呼他喝酒吃菜。 成都人请客多半在馆子里,在家请客,有一半的菜是街上端来的,比如凉拌 兔丁啦、夫妻肺片啦、甜烧白啦、牛肉冷片啦,虽说人多,每人总是要带一两样 现成菜来。现成菜有讲究,啥子菜必须在某街某店买才地道,不是随便买来的。 林辉之酒一下肚,当着众人就专给八娘夹菜,边夹还边白蒂长白蒂短地嚷道。他 旁若无人的样子和过分亲昵的语气让众人觉着不高兴。表弟在厨房对我挤挤眼, 小声说,妈的个厮啊,这林老头有些讨厌,肉麻得丢人脸,这么多人,妈有点下 不了台哕。说着,表弟就抬把椅子挤在八娘和林伯伯之间,也给妈夹菜,敬酒, 这时表姐也加入了,八娘的碗里堆起一座小山。林辉之像受了排挤般地脸色通红, 说,白蒂,跟我回去了,人太多了。这扫兴话一出,大家都嚷起来,不行不行! 表弟开着玩笑趁着酒兴说,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嘛! 林辉之勃然大怒,将酒杯砸在地上,大声武气地说,白蒂跟我在一起你们都 不高兴呀?走!说着拉起八娘就要走。 宴席最后不欢而散。 那一晚七叔心里也很窝火,这场面刺激了他——闹热的晚宴,丰盛的菜肴, 人声嘈杂的气氛,笑语欢声,双双对对的人和绕膝的儿女,一个被爱的女人,一 个爱得不近人情的老头,被摔在地上的碗盘发出的清脆响声,他一直没说话,他 从来不是主角,配角也轮不上,他耳背嘴呐眼不济,本来还冷眼旁观,一会儿就 麻木不仁了,他一时就想到冷清的家和那只冷清孤单的乌龟,他想该回去陪陪它 了。他坐了一截车,在人民南路下车,走过人民公园,沿着将军衙门那些楼房, 到了青羊小区,也全是林立密集的楼房,拐进黑黢黢的巷道,摸出钥匙来开门, 却咋个也打不开,这时一个人影走来,可能是邻居,说,大爷,你的门在前面一 个单元,你开错了。七叔懵懂着说,这里好,这里近点。 乌龟仿佛晓得他回来了,浮出水面伸出头,他觉得不知是自己还是乌龟,眼 里流出一颗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