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屋里有只红袜子 明明白白我的心 渴望一份真感情 曾经为爱伤透了心 为什么甜蜜的梦容易醒 ——《明明白白我的心》 婚姻其实是一门学问,及格的人不多。所以在那些年全国流行的见面语不再 是“你吃了没有?”而是“你离了没有?”。穷惯了的国人在观念上有了很大的 变化。这门学问说白了是维持维系婚姻,如果离了,这学问就等于零。 离了婚的明哥来找我时,正值我同静芬在吵架。 人说婚姻有“七年之痒”,我已过两个“七年之痒”才结束婚姻的平静状态, 应该满足了。明哥说,时代越进步这七年之期就越短。为啥是七年?他笑而不答。 这个刁怪的问题应该要佟英来研究。明哥来时静芬正因为在屋里找到一只红袜子 而同我吵得不可开交。明哥做了个鬼脸,表示很理解。说,夫妻没有隔夜仇嘛。 静芬不理他。他有些尴尬,把我拉出门。 临出门时静芬说:不交代出来你不要回来了!转而对明哥说:你老哥子帮他 想一个答案。她猜想我同明哥是同流合污的,这句话顺带扫了明哥一下。明哥也 不恼,他说:没这么严重嘛,不就是一只袜子,算不得证据。静芬陡地发了火: 证据?还要啥子证据?你的证据还少吗?你打啥子掩护?明哥见势不妙,赔着笑 脸说:我劝劝他,别生气别生气,生气会伤身体的。说着拉我逃了出来。 我真的冤枉。我说。 我晓得,明哥说。 女人在这事上就咋不讲理?我叹了口气。 嘿,你表嫂还不是一样。明哥说。 表嫂不跟你大吵大闹呗。我问。 不吵更厉害呀,你不晓得,吵了晓得是啥事,不吵让你心悬着,那才苦哩。 明哥说。 你是真有证据的事儿,同我不一样。我说。 唉,有没有都一样。它说明爱情已经死了。明哥说。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我不敢回话。 明哥安慰我一阵,却要同我说他的一件事。原来他看上了守公共厕所的那个 女人!他一说我想起了那个铺了黄白相问瓷砖的公厕,男女门之间有一张黑黢黢 的桌子摆在外面,上边有一个装零钱的小木箱,旁边放着一摞摞粗糙的卫生纸。 有人守着收钱。两角。我从没注意守门人是男是女是啥样。他说,她才三十来岁, 样子嘛,还过得去,跟我一样穷,同我谈得来,等等,要我去睃睃,帮他参谋参 谋!我真的一口气上不来,明哥这是咋个啦,看上这么个女人?他真是把田家的 德丧尽了。我又好气又好笑,说,你咋个搞起的嘛,二天亲友们会笑你的。明哥 将帽子摘下理了理,旋又放上去盖住那个头上凹下去窝窝。有一丝羞涩涌上他白 净瘦削的脸颊。我心里有些不忍,他目前这个状况,有个伴儿也好。我说,能成 也好,我帮你说好话。他点点头,无语。我说,我不去了,原说今天去看看七叔 的,静芬这事儿一闹,差点忘了。 我不想坐公共汽车,容易想起佟英在车上卖票的情景;也不想走羊市街、东 城根街,羊市街有一家小吃店卖全套的四川小吃,我同静芬来吃过,她的吃相不 好看就是那次发现的,她总是爱咂嘴,啧啧啧的,像鸭子,尤其是吃红油凉粉, 所以我想起这点心里不安逸;我也不想穿过立着毛主席塑像的人民南路广场,当 年武斗已成上个世纪的事儿了,毛主席还站在那里,他右手挥出,左手在后,人 说下乡到云南的知青几年才回来呢,毛主席挥手说是5 年,那五根粗壮有力的五 指就是最高指示;而另有人说,只要3 年,因为毛主席背着的手从后看,的确是 比了个三指,所以是3 年。果然3 年后弟弟上山下乡就回了城。不走这里是因为 从右边的街道插过去,美美租来的宿舍就在那里,这时的我一点欲念都没有。走 过一条两旁摆满大篷车的小街,有人问我要不要电子表,一个女人来问,要不要 x 带,我的思绪这才回到当下。廉价的西装像一排排命如薄纸的人在眼前翻动晃 悠,还有各色的领带像经幡,发亮的皮带像死蛇一样垂吊着,直筒的牛仔裤已经 上市,奇形怪状的松糕鞋引得几个穿着背带裙的女娃子驻足围观,七嘴八舌地在 砍价,男娃子则对那些粗大臃肿的旅行鞋备感新鲜,有的摊上小收录机放出盗版 的龙飘飘的歌:给我遥远的时空,回到童年的时候,每刻每一分有喜悦的感觉, 如幻如诗又如梦…… 我心绪乱乱地走到青羊小区,用七叔留给我的钥匙打开门,七叔不在,他的 床没叠,被子七翘八拱地堆在那里,我顺手理了理被子,却发现被子下盖着一大 团黄黄的渍印,我捉摸是不是茶水倒在床上了,或者是什么油污,莫非……我低 头细辨,不像,我最后相信是尿渍,而且已经捂干了。上面有深浅重叠,说不准 还是两三次呢,我心里一沉,马上就闻到臊味。头不由缩回,不敢再勾腰了。七 叔咋就这么过日子呢? 我捂着鼻,屏着气,将床单从床上扯下来,丢到院里的塑料盆子里,用水泡 上,可是找不到洗衣粉,在洗脸盆边香皂盒里孤零零地有一小块肥皂,毛龇龇的 牙刷旁也不见牙膏,回到屋里,桌上是一碗剩饭和一碟泡菜,一瓶生霉的酱油白 花花的,家里看得出是从不收拾的,到处堆满东西:脏衣服烂袜子干抹布空盒子 空瓶子旧报纸旧杂志……一个没有女人的老男人的家就是这样的。像一个狗窝。 我站在那里踌躇。 说实话,平时家里都是静芬收拾的,我不在行,除了理信件,我最怕收拾整 理东西和杂物。经常是理了半天还乱七八糟,只是换了一种乱法,这会儿静芬就 说,去去去,越理越乱。她会三下五除二地将东西理好捡顺。也正因为如此,家 里的东西只有她找得到。我唯一自己收捡的东西就是那把神刀,却也被她翻了出 来!正想着,这时门响了,七叔回来了。 七叔手上拿着一包东西,打开,正是那把神刀! 我的记忆肯定有错。到底是这一次七叔拿着刀回来,还是另一次,我实在记 不清了。不过肯定的是七叔拿回了那把惹我麻烦的神刀。刀还是老样子,拔出来 不再寒光闪闪了,像有一层薄薄的的雾被时间镀了上去,黑黑的,不再闪烁,却 有一种更沉稳的沧桑,如山岩的质感。但它还是宁折不弯,弯它时深怕它会折断, 那韧劲仍如当初。我将刀插回刀鞘,再次想起它的雌雄问题来,这一把究竟是公 还是母呢?正想着,七叔说,这刀还快呢,静芬不要,我留这里防身,有个三长 两短时我还能自卫。我笑着说,不行,你这身体,不正好给坏人有了凶器?七叔 说,嘿,我吓他一下嘛。我这才问,咋到你手上了?七叔嘿嘿地干笑,说,我看 静芬要将它丢出门,我说我要。 我的记忆肯定有错。那天明哥在场,明哥说,七舅,你一个老人家弄啥刀嘛, 给我。那时古董文物市场刚刚有点冒头,明哥当然晓得这是一把不寻常的刀,也 许能换个好价钱呢?他是病急乱投医,人穷乱打主意。这是后来想到的,当时, 我那会儿也是烦这把刀,给我惹出麻烦,懒得管这事儿。我说,你拿去好了,保 管好呵,这是一把好刀哩。 这神刀就到了明哥手上。 这神刀就不经意间回到了田家手中。当初它如何到了李家手中,没人知晓, 也许就像这次一样,由若干个不相关的细节串连,世事就变幻莫测,变得无从根 究了。 总之,刀到了田霁明手中。 那一段时间,我同静芬处于冷战中。冷战都是大同小异的,这些鸡零狗碎的 回忆对外人毫无意义。我同她之间始终硬塞进一只红袜子。她把袜子藏匿起来, 我试图找到它,在我那间房子里,能藏东西的肯定还是那个大立柜中抽屉边的空 当,但没有,那里是静芬放了一摞证件:独子证、户口簿、工作证、住房证…… 在那黑幽幽的角落里,我再次闻到爸妈的气息,仿佛那本《性史》和父亲日记本 的气息还躲在那里不曾消散。我同佟英捉迷藏躲猫猫,寻找爸藏起的《柯达画报》, 以及陌生来人可怖的搜查,妈寻找房契,一股脑儿地涌进脑海。我几乎忘了我寻 找红袜子的目的了。 静芬其实也在寻找。她在找那个穿红袜子的人。突然有一天她到了我的单位, 说要参观一下。那是她第一次来。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各个办公室走了一下,她 其实是在观察所有女人的脚,看谁穿着红袜子。脚再一次进入人的视线,现代女 人的脚当然都是大脚、天脚,张献忠和我奶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代的脚都有 现代的鞋,随着她的目光,我才发觉那鞋子的花样已五花八门了,我意识到我和 佟英穿布鞋、塑料鞋的年代也已过去。静芬的搜索依然是没有结果,她咋个就忘 了,那一双袜子既然掉在我家里,哪会再次在一个女人的脚上出现呢?我一开始 以为她是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后发觉她不仅观察我的同事、来找我的同学、朋友, 竟然有几次我发觉她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眼睛向下,搜索着来来往往的脚!我于 是发觉这个事情严重了。我打听了一下,人说是神经官能症。在她面前不能说 “袜子”,也不能说“红”字,一说她就会联想到红袜子,马上变脸变色,旧话 重提,翻出老账。 这段时间,女儿歌歌已经长大了,她开始迷恋山口百惠,到处收集山口百惠 的照片、画片。她们不再玩啥子弹子、邮票,也不再跳绳、跳房,她开始玩游戏 机了。 有时觉得,啥都像一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