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个世界难道是这个样子的么? 深厚的云总是一层一层的郁积在半空中,不是阴天便会下雨,暖烘烘湿漉漉的空气 中浮动着腐臭的气息。这气息来源于镇上的一条叫做白河的河流,说是白河,在我看来 毋如叫做黑龙江更加合适。沿游巨大的工厂们孜孜不倦的把污烂的废水排放到这条河里, 浓酽的汤汁在河床上向前涌动,养活了河中的鱼虾,哺育了河畔的禾苗。这黑流年复一 年的沉积,渗透,于是河两岸的树林中的树也有了与众不同的特质。常常看到镇上的人 开着三轮机车跑到树林中,用刀把树割开一个口子,暗黄色的津液便从树干上源源不绝 的淌出来,他们用一个橡胶凹槽环绕在割口下面,凹槽的一侧通着一根管子,管子另一 头被插入到了车的油箱内。津液十分丰富,很快就会充满油箱,这时候加油的人就用橡 胶皮套把树的伤口一圈圈包扎起来,然后突突突的开着冒浓烟的三轮机车扬长而去。 因为有这树林的缘故,镇上理所当然的没有加油站,事实上也许永远不会需要了。 白河的乌水每天都被树充分吸收,生成津液,河水把它们养的高大粗壮,有着流不尽的 树汁——镇上的人居然没有想到利用这个赚钱。“自己够用就行了!”老驺如是说。 老驺是驺慕宜的父亲,是一个脸色古铜,眉毛浓密,声如洪钟的汉子,他的笑总是 十分爽朗响亮,发声的时候,我甚至都能看到他音波附近空气震颤着的波纹。那天他开 着三轮车,带着我和驺慕宜去树林中加油,我问他烧这种树液是不是污染太重了,冒出 来的烟那么浓那么呛。 “哈哈!”老驺的轰轰的大笑着,“孩子,你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会说 出这种怪话?” 我微笑一下,没有再说话。由于离着河比较近,那种温暖腐臭的就愈发显得醺醺的, 像窖藏了多年的威士忌刚被打开坛子一般。 “孩子们,来,上车,送你们上学去!”老驺奋力用摇把将他家老迈的车摇起来, 一阵黑黢黢的气体带着上下窜动的烟霾从排气孔喷了出来,像被惊动的鸽群一样,顷刻 间朝着四方飞散开去——当然也有一些毫不犹豫的落到我的脸上,我抹了一把,发现自 己的汗水已经被染成墨汁一样的颜色。 驺慕宜特别开心的和我并排站在车的后斗上,手扶着车斗前面的栏杆,得意洋洋的 哼着歌,像先秦时代站在战车上扶轼归来的将军。 “这蠢家伙,够傻。”我心里想着,竟然不经意的冷笑了一下。 学校如同一个庞大的庄园,占据了这个镇上南部的一隅。白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河 湾圈出了一个舌头形状的半岛,校园的房子便铺满了整个半岛。由于三面环河,所以上 课时那种从河水里泛上来的怪臭便更加剧烈。尤其是在天阴欲雨的时候,还会掺杂上一 股强酸的气味,在逼仄的教室里幽灵般回旋浮荡着,刚到的我,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奇 妙的环境,甚至眼睛都被蚀得发疼。 我擦了一把呛出来的眼泪,看着趴在桌子上睡得呼呼作响的驺慕宜,环视四周东倒 西歪的同学们,再遥望一眼站在台上兀自讲个不停的历史老师。 他们都当这酸臭不存在似的,该睡的睡,该讲的讲。 可是我睡不着,来到这里之后,我已经连续失眠了——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都 无法睡着,尽管我也可以和其他同学一样,在课堂上光明正大的睡觉。 忽然发现历史老师很赞赏的看我一眼,这才发现全班只有我一个人还清醒着。 其实她讲的那些东西,我早就知道了,说实在话,除了数理化这些我已经忘光,如 数交还了课本之外,文科的东西,我相信自己的造诣肯定比这种学校的老师高的。 我之所以清醒,不是她讲课吸引人,而是我睡不着。 一个更酸臭的气浪拍了过来,我知道,这是暴雨来临的预警。 大雨果然毫不含糊,在我意识到达的刹那之间,它便从天空中泼泻了下来,屋顶上 的瓦片好似见到了主人的小狗一样撒着欢,哗哗啦啦的跳跃着,酸臭在大雨的攻击下, 终于一败涂地,老老实实的跑回到河底的老巢去了。一个闪电把墨黑的天空撕开一道口 子,霹雳的怒吼经行之处,世间万物似乎无不惊悚的颤栗着。 驺慕宜却充耳不闻的率领全班同学翻了个身,继续打着自己的粗重蠢笨的呼噜。 我和历史老师都有些幸灾乐祸的看着熟睡的学生们,因为我们知道,他们马上就要 醒了。 屋顶上已过耄耋之年的瓦片毫无保留的敞开双臂欢迎雨水,教室里立刻如线如注起 来。 第一滴雨落在驺慕宜头上的时候,他只是像被开水烫到浑身哆嗦一下,然后像活猪 一样哼了一声,旋即调整睡姿,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 我像小学时候观察青蛙活体实验般,歪着脑袋看着他的下一步反应。 一条水带从屋顶悬垂下来,飘到了他的手边,这个家伙居然用手下意识去抓! 拜托,我只是用水带形容一下,你不要以为真的是条带子好不好?! 驺慕宜抬起手来,握住那条水带,水流立刻砸到他的手上,浪花四溅,这家伙竟然 还做出了一个拉绳的姿势。 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的笑出声来。 一个霹雷恰如其时的淹没了我的笑声,轰的一声震的房屋前俯后仰——“同学们, 都他妈给我卧倒——”驺慕宜跳将起来,瞪圆眼睛大喝一声,随即直挺挺趴到桌上,顺 便也一把将我的头朝桌面按上去,撞的我鼻子发酸,眼前金星乱闪。 班上的人都一股脑儿跟着从睡梦中跳起来趴下,连历史老师都自觉的一头扎进了课 桌底下。 雷声逐渐隐去,我好不容易把眼前晃动的星星数清,盯着尚在牛喘着的驺慕宜问: “怎么了——刚才!” “他妈的,我刚才做梦拉导火索来着……” 我不知道驺家为什么能坦然的接纳和面对陌生的我,老驺和驺妈妈把我当作自己的 儿子一样,而驺慕宜也不因为有了我这个跟他分庭抗礼的人而有任何的不满意或是不愉 快。这两天我曾经偷偷旁敲侧击的问过驺慕宜我和他家的关系,他却一脸震惊的白我一 眼道:“你本来不就是我家的人么?” “可是我姓苏……” “去他妈的,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跟姓什么有什么关系!” 我鄙视这里的暴力和粗俗,这个溽热的、昏暗的世界中,充斥着无尽的未开化,我 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这个念头一直在我的头脑中徘徊,难道只是厌恶了原来的世界么? 还是有什么隐情在长途跋涉的道路中遗忘了呢?我忽然对自己的选择感到一点点后悔… … 好在驺慕宜在学校里面是最能打的一个人,比“镇关西”有过之而不及,我也受益 于狐假虎威,因此没有任何人胆敢产生对我使用暴力的念头。 驺慕宜平时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死死盯住一个学生看,礼尚往来,那个学生也不免 回看一眼。然后驺慕宜如释重负,横着他宽大的身躯,理直气壮的走到人家面前开始叱 问,对话内容颇有些魏晋士人的辩道意味:“你他妈干嘛看我?!” “你看我的……”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你看我才知道我看你……” “你他妈先看我我才看你!” “你先看我的我才……” “你妈的,还不承认!” 接下来必定是一顿老拳相向,然后就听到受害者痛哭哀号:“我再也不看了,我再 也不看了……” 我一般会在旁边抱臂在胸,冷冷的注视着。 驺慕宜泄愤的最后步骤是朝被打者脸上踩上两下,然后得意的看上自己作品一眼, 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偶尔还会补上一脚——“你奶奶的!” 他得意的走过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说:“爽了。” “那就去上课吧。”我冷冰冰的说。 “小昼,想不想爽一次,今天我请你打猎,打大象,最简单的。” 大象是班上最高最大最胖最雄伟最老成的男生,我初来的时候,对这种站在面前如 同万里长城,对话需要高山仰止的巨人很是敬而远之。后来却发现连屁大的小孩都欺负 他,便很不解的问驺慕宜,他白我一眼说:“废话!他能追得上谁?踹他腿上一脚,他 就会摔个大马趴,到时候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他的话是对的,某天课间我在教室坐着发呆,听到外面“咚”的一震,便一个箭步 蹿上一个女生的桌子,手搭凉棚向外看去,果然看见大象横躺在地上,几个瘦弱如同饿 了八年的秃山野猴的小个子骑在他身上,恣意凌辱。 “树大招风啊!”想着大象的惨状,我摇摇头。 “你这人太慈悲,知道没有?”驺慕宜开导我。 “哦哦。”我含糊的回答。 路边有一群学生用马桶抽杆击打着另一个人,我看到挨揍的人头上都已经皮开肉绽, 鲜血直流。 若评论冷的暴力和热的暴力,我还是觉得冷的更进化一些。冷的世界用脑,热的世 界用心。 我默默站在广阔的白河旁,迎着酸臭的气息,远眺着对岸的长堤,那里有着我似曾 相识的情景。 “小昼,你怎么了?” “堤那边是什么?” “不知道,镇上的人都没有去过,不能越白河一步,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哦?” “别说这种扯淡的事情,小昼,我有件事情要求你……”驺慕宜忽然红着脸,软绵 绵扭捏的说。 “求?我?” “嗯!”他很严肃的点点头。 我心里不禁有些没底起来,这根本不像我的风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