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和咖啡女孩肩并肩坐在小区花园的椅子上,快要落山的太阳给高高矗立的水泥方 块拉出一条软弱无力的长长影子,好像它们被蒸发出来的灵魂一样。 她吸着烟,不停打量着自己银色的高跟鞋,时不时用手弹一下上面。 “喂!你帮我仔细看看,还有没有泥土?” “看不到,跟泥土一个颜色。”我无动于衷地说。 她笑眯眯地看我一眼,把嘴中的烟在我面前吐成一个标准的圈。 我盯着那个烟圈看去,它是那么的规矩,如同圆规画出来的一样,我惊讶地看她一 眼。 她得意地哼起歌来,顺嘴又在我面前吐出一个等边三角形来。 我瞪着她,她抛来一个媚眼,问道:“来个正方形,可好?” “七巧板你能吐出来么?” “当然,我吐烟圈的功夫可不是盖的!” “那象牙呢?” “靠!你找死啊!”她拿起烟头,在椅子扶手上粗暴地捻灭,然后准确地将它弹进 了远处垃圾筒里面,“说来,你半天都没有理过我了。” “不想说话。” “哈哈,不想对我说话吧?” 水泥方块的灵魂飘移到了我们所坐的角落,我身上又打了个寒战。 她用手摸摸我额头,我不情愿地躲开,她淡淡一笑:“又冷了吧?孩子,姐姐带你 回家?” 我依旧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拍拍尘土,她高跟鞋的嗒嗒声在前面的水泥地上回响 着,干脆,生硬,只有冷的物质才会发出这种声音,还有她身上寒香的体味,我不禁厌 恶起这个女人来了。 她忽然回头,对我笑一下:“在恨我呢?” “没有没有。” “恨吧,恨你也没有办法,我是你现在唯一的依靠。哈哈,跟我好歹还有契约作保 障。” 她走到门前,从河马胃中摸索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木然地说:“钥匙丢了。” “怎么会?再找找,这么大的包。” “仔细翻了,真没有。” “我给你找找。” “喂!”她一把推开我,“知不知道翻女孩子包是不礼貌的行为啊!靠!”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她拿出手机,拨了出去,一会儿就听见屋里面传来电话铃声,久久不绝。 她无奈地挂断,把手机扔回包里:“我不知道室友的手机号,她晚上经常不回来。” 我耸耸肩,表示更加无奈。 她打个响指:“总不能露宿街头吧?这样得了,先在外面逛逛,等蒙苏恩那里人散 净了,我们溜进去凑合一宿,我有那里的钥匙哈哈。” “去咖啡馆蹲一宿,想冻死我啊?你是在节约成本吧!”我心里恨恨地想。 我们俩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默默无言地并肩坐着。 她忽然从河马胃里面掏出两罐喜力啤酒,递给我一听,自己打开一听,咕嘟嘟喝了 一口说:“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呢?” 我摇摇头,把整罐啤酒一饮而尽。 “靠,等会儿我!”她又从包里扔给我一罐。 这次轮到我惊奇了:“你这里面——有多少东西?” “哈哈,就像机器猫的口袋一样,应有尽有——我在想,为什么你能失去记忆,而 我不能?” “有不愿意忆及的东西?” “那倒没有,但是我觉得有一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掉了,那肯定很酷。” “很酷?” “啊,你想想,大清早的醒来,忽然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时候发现自己男朋友睡在 身边,但是又不知道是谁,我就大声尖叫,用那种高分贝,像刹车似的噪音尖叫:有流 氓啊,我被玷污了——” “何苦?” “来充分表达我的惊恐啊!然后呢,邻居们都围在屋外,咚咚咚咚地敲门,然后许 多人哇啦哇啦打电话报警,然后警车乌啊乌啊地在楼下乱响,四周一片叽叽喳喳的,接 着就是警察鸣枪……” “不至于吧?你以为是黑社会互斗……”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嘛!我男朋友正好也有枪,于是开门迎击,双方砰砰砰砰一阵 激战,顷刻之间横下几十具尸体,墙啊,窗户啊,一切都被打得稀巴烂——而这一切的 热闹,都是为了我……” “你比你的室友变态多了。”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我说:“可是,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会为了你这样热闹么? 我们,我,和你,只不过是一根根会行走的冰淇淋罢了,不管是甜是苦,里里外外只有 一个共性:都是冷的。” 我傻愣愣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想象着她方才说的混乱场景,忽然头疼了起来。 “靠,”她忽然把手中的烟扔到地上,“光顾我自己爽了,忘了帮你找身份的正事 了!对了,你书包里面不是有份英文资料么?拿出来看看。嗳,怎么我不操心,你自己 一点脑子也不动啊!” 我掏出那份资料说:“我昨晚早就抽空看了,似乎是关于一个什么公司的简介,但 是,没有公司的名字。” “拿来我看!” 我这次很信服地把那几张纸递给她,她一把抻过来,仔仔细细翻了一遍,失望地骂 道:“靠,谁这么缺德,把这种无头无尾的东西留了下来。嗳,我看干脆烧了算了!” “不必吧,这是唯一的证物了……” “开玩笑呢,为了八十万我也舍不得哈哈——喂,你看,这是什么?”她猛然指着 纸的背面一行浅灰铅笔字说。 我赶紧凑身过去,只见上面用大概2H铅笔淡淡地写着一行英文字:“Bld.B,Pan-communicationTower” “靠,”她这次真正地尖叫起来,“我认识这个写字楼,泛通大厦,离着蒙苏恩不 远的!去不去,现在?” 我点点头,她兴奋地跳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了那八十万还是别的什么。 这是一座完全玻璃幕墙的建筑,就是说,它比这个城市里的其他建筑更加冰冷生硬。 蓝色的玻璃上面闪烁着光,但不论是里面透出来的光也好,还是外面反射出来的光也好, 毋庸置疑都是没有温度的。 女孩对这里好像轻车熟路,我们很快就找到了B 座。此时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写 字楼里面下班的人也开始纷纷向外涌出,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中去。所以我们逆向行之, 被保安拦住也理所当然。 “你们有没有搞错?难道不认识他?”她指着我,一举两得地对保安说。 保安看我一眼,茫然地摇摇头。 “他是这里的一个老总诶!” 保安继续机械地摇头:“我们有规定:上楼需要证件,或者你们去前台,她会联系 楼上你们要去的公司,如果业主允许进入的话,您二位才可以上去。” “你什么态度!”她忽然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义正词严地斥责道,“你看看我们! 难道我们这些有身份的人是贼不成?告诉你,证件我们虽然忘记带了,但我不管什么规 定,你把你们值班经理叫来,对客户要人性化服务,你们懂不懂?学了没有学?” 拦住我们的保安开始惶恐起来,相信叫来他们的上司于他自己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时另一个高个子、圆圆胖胖像肉丸的保安走了上来,对他耳语了几句,他点点头, 作出一个“请”的手势让我们进去。 大堂里面富丽堂皇,正中间是几棵高挑的棕榈树,看样子是想努力营造出一种热带 风情,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我想赤道地区也不会有多么炽热吧。 我们俩站在前台附近,看着前面各层租户标牌,装作等人的样子,实际上却不停地 打量着各个公司的名字。 “可有熟悉的,或者有些印象的?”她偷偷问我。 我没有回答,因为自己在聚精会神地将那些名字一个个录入到脑子里面,做一个简 单的筛选计算。 “有个名字感到亲切。” “哪一个?” 我指着18层一家叫做“红果”的广告公司,点点头。 她拿过我的包,站起身来,朝我眨眨眼,我明白这是要我配合的意思。 “您请——”她优雅大方地朝我作出一个手势,我扶扶自己的领带,在前台和保安 们地注视下,昂首挺胸地朝着电梯走去。 一等电梯的门合上,她就“噗”的一下笑出声来。 “配合得天衣无缝,和我心有灵犀啊!” “主要看你刚才在那里威严正色地同保安对话产生灵感了。” “靠,不错不错,真想给你一个kuss(德语:吻)。” “会的语言蛮多嘛!” “我,来头大着呢!”她撇起嘴角,摇头晃脑地说道。 电梯“叮咚”一声打开,我们走了下来。 电梯间上面指示着“红果”广告公司的房间号,我们走出电梯间,向右面地走廊拐 去。两边的玻璃门内公司的职员基本上全部走空,只留下一些加班的,或者在检查电器 关闭情况行政部门的人。 “红果”就在走廊的尽头,这是一个只有两间屋子的小公司,玻璃门还敞着一扇, 看样子里面还有人。 女孩很有礼貌地在门上敲了几下,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警惕 地问我们是谁。 “哦,是这样来着。”女孩又装出一副职业的样子,指着我说,“这位是城市电视 台经济频道的市场总监,这次是想来和贵公司领导谈一下业务合作问题的。” 我点点头,朝中年人伸出手去。 “啊!您好您好!哎呀,您看这时间,老总们都下班了,就剩下我这个看家的,正 在做安全检查什么的呢。您二位快请坐,我给你们去倒水。” 我们坐在小屋里开放会客室的黑皮沙发上,中年人跑到另一间屋子去倒茶。我们趁 机四处逡巡。 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屋子,办公桌上遍是电脑和一叠叠乱放的文件,周围墙上挂 着一些设计图纸啊什么的,看样子是承包的什么大型雕塑之类的。然后是几幅简单的装 饰画,我指着一幅日耳曼人的棍棒兵肖像图说:“这幅图我一看到就有感觉。” 她站起身来,走到那幅图的下面,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说:“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 你什么地方有感觉?” 我指指脑袋,说是头疼。 她示意问我其他的地方可有什么不同,我摆摆手,她迅即地把那幅装饰画摘了下来, 放进了自己的河马胃的大手提包里。 中年人满脸堆笑的端着两杯热茶跑了出来,她镇定自若的上前致意道:“既然老总 不在,那我们明天早点过来,请转告你们老总一声。” 中年人合不拢嘴地点着头,我和她倏然闪出,快步走到电梯间,正好有一部候在18 层的电梯,我们上了梯子,赶紧往下走去。 我们堂而皇之地穿过大堂,快步走出高楼,正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忽然那个高个 子肉丸保安从楼里冲出来,对我们大喊道:“二位,请等一下!” 我和她面面相觑地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