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坐在蒙苏恩咖啡的沙发上,拿着那幅日耳曼棍棒兵的装饰画仔细看着。 画里面的棍棒兵扛一根木棒,留着半长不短杂乱的头发,眼睛和脸庞滚圆,嘴唇厚 地垂下来,几乎能砸到脚面。 “可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咖啡女孩在吧台后面倒着酒。 我摇摇头:“只是看着这个人,很眼熟似的。” “看不出来别看了,反正也偷回来了,留着慢慢琢磨——喝了这个,会暖和一些。” 她递给我一杯威士忌,“要不要加冰?” 我摆手示意不要,她像看怪物一样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当着我的面把冰块噼里啪啦 放进了自己的杯里。 “喂,知道我最喜欢看什么?我最喜欢看漂在威士忌里面的冰块。”她把自己的杯 子侧面举向我。 杯子中蜂蜜色的酒在升腾浮动,慵懒的丝纹缓缓旋移着,洁白的冰在酒的映衬下, 脉理尽显,宛同绽放的花露。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黄昏时分的村落,所有的余晖都散 在其间,炊烟袅袅飘散,朵朵白云浸染暮色,悠然自得地横在残余的城郭上。时光流转 的时候,我甚至能依稀听到鸡犬的鸣吠,归人的喧哗,还有——突突突,这是什么声音? 头蓦然又疼了起来,我双手捂住。 “喂喂,怎么了?又头疼了?”她跑过来拍着我的手说。 “嗯。” “喝口酒,安静一下。” 我拿起杯子,吞下一口酒,威士忌强烈的醇香立刻溢满口腔,每个味蕾似乎都反应 出不同的味道,咽下之后,终感袅袅不绝。我的胃一下子温暖起来,这温暖瞬间散播到 全身的其他细胞,头部仿佛也受到感染似的,疼痛感渐趋麻痹,消灭,然后像烟一样稀 释在空气中。 “好多了?”她抚摸着我的脑壳问。 我点点头,问她私自喝了店里面的酒会不会被发现。 “哈哈,放心,这些日子老板闹着离婚呢,分割财产的事情搅得他心乱如麻,哪里 顾得上这里。要是以前嘛,少一滴酒那个人似乎都能看出来,他会抱着酒瓶,如丧考妣 地喊谁又给客人倒多了,谁又偷喝了等等,烦得要死。其实我本来不喝酒的,但我这个 人天生叛逆,你不是叫唤么?你不是防贼似的防着我么?靠,那我偏要偷喝!就这样坚 持不懈,见缝插针地把店里面所有的酒尝了个遍,说真的,我有时候心烦了,半夜也会 偷偷跑到这里来喝个够呢哈哈!” “他看不出来?” “再精明的逻辑也会有漏洞嘛!比如说,我看着那个客人不顺眼,就会给他多加些 冰啊,水啊的,或者配酒时候把某样原酒少放上一些之类,久而久之,酒就被省下来了。 我会记好哪些酒富余出来多少之类的,攒到一定程度慢慢喝光。” “蛮狡猾的嘛!” “当然,不过呢,也有失策的时候,上次攒了些茴香酒想尝尝,结果一口喝下去, 那个味道真是——啧啧,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第二次……” 我同她边喝边聊,任凭酒精的威力在身上施展,然后不知到底是酒精麻醉还是真的 暖意,也渐渐在我的身上盘桓了起来。 “喂,那个高胖保安的话,你愿意信?”她似乎有点喝高,细长洁净的脸也被威士 忌的落晖映亮,片片绯红徘徊,两个酒窝一翕一动,格外可爱。 “当然,为什么不相信人家?人家追出来特意告诉我,难道是为了骗人?” “我就不太——信。”她舌头有些发短,“靠,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贪图,就追出来 告诉你,这个世界,各人自扫门前雪,不利己的事情,谁愿——意做?” “我就愿意。”我冷冷地说。 “靠!你究竟是哪里的人都不知道呢,少给我插嘴。比如说吧,我现在如果有难, 比如掉到马桶里面什么的,你会来救我?” “这个嘛,如果能允许我进女厕所什么的,我必定去救。” “如果里面都是正在上厕所的女人呢,都是那些凶猛异常、嫉色如仇的悍妇——她 们必然冷眼旁观我的惨状,而外面只有你认识我,我大叫你的名字,叫你救我,否则我 就被洪水淹没,你会怎么办?” “这个——马桶里面淹不死人吧?” “靠,你会怎么办?”她好象根本不理会我,瞪着眼睛继续毫无道理地盘问。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肯定冲进去救你,哪怕被骂成流氓,双手带铐,以有伤风 化罪起诉,我也会救你,因为——”我趁酒劲儿拍拍胸口说,“我不能让这里有愧。” “好兄弟!”她似乎也有些感动了,“不过——如果那个保安的话是真的,你能在 那个小区以情人的名义买楼相送,想必十分十分有钱啊——我只要八十万,是不是,有 些太少了?嗯?” 我的头再一次的耷拉下去:与虎谋皮的时候,我居然还能幻想英雄救美,是不是自 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偏差太大了…… 酒的力量在下半夜慢慢消失了,我哆嗦着醒来,发现自己蜷缩在鹿绒棉的沙发上, 四周包围着的都是清蓝色的光——月光或者冷冷的灯光。我如同苏醒在北极的海底,透 过刺骨的海水和横亘的冰层,遥望着海外的极昼,太古时代的沧浪踊跃摇滚,澌凝的玫 瑰花瓣在我的身边纷纷坠落。我伸手去接,它们却无声地融化在手心里,随即与周围凄 凉的海水混合,不能留下一点点痕迹…… “喂,你流泪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我身边,面对面地直视我。 “有么?”我赶紧擦干眼眶。 “嗯。”她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好多年没有看到过眼泪了,真的——是不是冷?” 我迷迷蒙蒙地点头。 “这里没有能盖的东西了,要不,我把自己的衣服给你?”她笑着做个鬼脸。 “不用了,少刺激我,再说你的那条薄纱裙子岂不是太杯水车薪。”我在寒冷中用 力回报给她一个笑容。 她窸窸窣窣地爬上沙发,和我面对面并排躺着,我都能感觉到她呼出的甜甜气息。 “喂,抱着我,取暖。”她命令道。 她温温软软的身体吸引着我,我张开双臂将她拢在怀里,她把双手举在胸前,与我 的身体隔开。 “暖和了?” “嗯。” “能平平淡淡地睡到天亮?”她咯咯笑着。 “努力做到。”我也禁不住笑了。 “傻孩子,那就睡,我看着你。” “你不睡?” 她没有回答,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眨着:“知道我在思考什么?” “肯定又是最变态的幻想。” “我在想,如果天不会再亮起来,多好。” 她叹了口气,往我的怀抱深处钻了钻,闭上眼睛。 我的下巴抵着她头部,清凉的洗发香波气味流进鼻腔,漉到心底,像涟漪一样,一 圈一圈散到皮肤每个细胞上。 “睡了。”我喃喃地说着,向梦乡滑去。 天还没有亮,她就摇醒我:“靠,起来,我们要早点走,咖啡馆的人一会儿就来开 门营业了。”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她居然换下来昨天穿的裙子,下面穿条超短的短裤,上身挂 上一件吊带衫。 “衣服,哪里来的?” 她看着我,哈哈笑着:“你是当然不嫌热啦,晚上被你抱的出了一身臭汗,只好换 衣服啦。”她拍拍自己河马胃般的提包,“我说过的,这里头应有尽有!——嗳,你最 近脏话好像说得少了啊!” “没有什么可值得骂嘛!” “喜欢你说‘他妈的’的语气,酷酷的,来,说句听听,让我早上有个好心情,今 天办事好一切利落!”她边锁门边对我调侃。 “他妈的!——你今天不上班?” “靠,给他们留字条请假了。八十万啊,比上班干活带劲多了!” “瞧瞧你的心,坏掉了,啧啧。” 高个子保安告诉我的小区在城市的边缘,女孩领着我一路上问了五个人才摸到,共 花问路费一百五十元,这所有的开支都被她仔仔细细地记在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黑皮本上。 “嗨,不错啊,这个小区挺气派呢——你,有钱!”她仰望着这个两边有科林斯式 拱柱的小区门口说。 门前打扮得像古罗马步兵的保安看到我,居然远远地行了个礼。 “喂喂,昨天遇到的那个以前在这里工作的高胖保安果然没有骗我们,你确实在这 里住过呢。还记得我们设计好的计划?”她牵着我的手,窃窃笑着说。 “没问题。” 她牵着摇摇晃晃的我径直向保安走去,然后从河马胃中不知掏出什么东西飞快给保 安看了一下,说:“我是附近执勤的便衣,这位先生是我们案子的一位重要关系人,但 是他喝多了酒一直神志不清,我们询问他,他只说住在这个小区,你们可认识他?” 保安的目光首先向她裸露的净白长腿上小心翼翼地扫描一下,似乎不太相信警察便 衣能便到这种程度,但出于对官僚的畏惧,他还是点点头:“这位先生以前是经常来这 里的,好像是去26号楼,但是租户不是他,似乎是一位女士。” “你知道他的名字么?或者那位女士的名字呢?” “都不知道,那位女士大概二十五六岁年龄,很高很瘦,哦,对了,她一直染着 ‘梅鹿辄’酒红色的头发。” 我差点失口问“梅鹿辄”是什么,幸亏她掐我一下,我才恍然大悟似地继续装我的 晃晃悠悠。 她继续盘问我在26楼的详细住址,保安告诉我们可以去问问26楼的电梯工。 我们走进包装着古罗马城墙的小区,发现两边种植的尽是高大的梧桐树,我依旧不 解地问她“梅鹿辄”究竟是什么。 “这个嘛,是一种葡萄酒,色泽比较深,口味比较淡,适合刚学喝的人呢。” “这个地方,每个人都这么博学多闻么?” “哈哈,差不多吧!”她笑了,“除了我,我是野蛮人,酷酷的野蛮人!” 她对26号楼的电梯工依旧老调重弹,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机警和演技。 “这位先生我确实认识,他有两个多月没有再来过了吧?可是,”那个中年电梯女 工不满地打量着她露的不能再露的长腿说,“那个和他经常一起的女租户,一个多月前 已经把房子转租,搬走了。” “这对我们的侦查不是一个好消息,她去了哪里?可知道他们的名字?” “不知道,那些日子见她领人来看房,随后就见她搬家,可那个新搬进来的人,从 来也没有见他来住过。名字嘛,看这位先生和那位小姐的关系,肯定不是用的真名字啦, 知道了也是白搭。” 我垂头丧气坐在小区里梧桐树荫下的长椅上,她倒显得轻松,完全没有那么沮丧, 一边自恋地欣赏着自己的美腿,还时不时伸到我的眼前晃荡着炫耀片刻,一边还噘着小 嘴,吹起不知何名的口哨。 “线索又断了,你高兴什么?” “靠,当然高兴啦!可以告诉你原因,你不会生气吧?” 我示意她有话快说。 “第一,起码证明了你在这个城市还有存在的依据,我的八十万有了希望;第二呢, 你送给情人的房子只不过是租的,我不必因为我要价少而将来懊悔啦。你说,该不该高 兴?” 我鄙视地看了她一眼:“那线索断了,可能永远发现不了我的身份了,你还能高兴 起来。” 她得意地把腿搭到我的腿上:“我这么高兴,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原因,那就是 我又想到了一条关于你的线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