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某一个乌云密布疠气沉沉的黄昏,校长骑着他那辆新买的黑驴机车沿着白河向家走 去。河底散发的浓郁酸臭在阴天中酝酿着,岸边黧黑的柳树摇曳着轻盈的枝条,乌鸦在 高高的杨树上发声歌唱,蝼蛄在陈腐的烂叶互诉衷肠。那一瞬间,仅仅那一瞬间,在校 长遗留的回忆里,世界变成了平和的,柔弱的,甜美的,像慕丝蛋糕一样,清新可人, 松软爽口…… 但是一把生满了铁锈,沾满了污血的杀猪刀,毫不怜香惜玉地咔嚓一声切在了这块 鲜美的蛋糕上面。 几个虎背熊腰的学生叼着烟,大敞着纽扣,杂黏在一起的胸毛掩映,肌肉依稀显露。 他们横着侧着乱插在路的中间,挡住了去路。 为了自己的尊严起见,校长还是用颤巍巍的尖薄声音喊了一声“为什么”,但学生 毫不理会他的质询,他们走上前,把校长像拎小鸡一样提起来。校长万念俱灰,唯独舍 不得自己新买的机车被人糟蹋,于是无论拳打脚踢,只是拼命护住那辆黑驴。最后学生 们对这种无反抗式攻击失去了兴趣,直接把校长丢进了白河的一条小支汊中。校长的手 像铸在车把上一样,所以连人带车一起下水,黑驴若有生命,不知道对主人该是感激还 是愤怒。 校长已经喝过了白河的黑油黑水,估计这辈子也不想再尝第二口。上级如此,学校 的老师们更是胆战心惊,不求进取,但求苟且偷生足矣。学生们于是开始在课堂上纵情 狂欢,在喤喤噪音之下,雷声似乎都对自己的嗓门失去了信心。教室屋顶的老旧瓦片倒 是欢快的很,每天都咚恰恰咚恰恰地蹦跶着。 驺慕宜完完全全地一统学校,学校门口红漆剥落“镇中学”的招牌上面,加上了一 个壮丽的大匾,上面是驺慕宜饱蘸白河水泼墨写下的“季风会”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那天一群学生吵吵嚷嚷地把匾挂上去后,还顺便在“镇中学”的那块牌子上每人撒上一 泡尿。 权威既倒,蠢笨如猪的驺慕宜又无领导才能,只能靠着威慑才柔服四方。我和金便 成了他的参谋,毋宁说我和金倒像一校之长更为贴切。头脑愚蠢的学生(这里绝大部分 的人都是如此)都真心诚意的追随了我们,敢怒不敢言的学生被我一个个识破,然后抓 起来严刑拷打,给练武的会员们当活靶子用。狂热支配着这个学校,这个镇子,这个世 界,有时候甚至连我都觉得自己被这种热瘟感染了。 但是相对于驺慕宜在前面做出头鸟,我在幕后乘着清凉,有心情了就出点主意,也 倒不错,何况我也有我的目的。 唯一令我难以释怀的是,那个叫做屠芙的粗俗女人居然大胆地跟我示爱起来。每当 想到这个的时候,我倒真想一头扎进白河河底,彻底喝上几大口水,把胃里的反感呕个 干净。 其实那天放学回家,看到自己的摩托车筐里面放着一把鱼腥草的时候,我就恶心的 差点吐掉。金是绝对不把用这种臭草来表达爱意的,况且我们现在也不至于用这种方式 表达。我机警地环顾四周,在阒静无人的空旷操场上终于想到了一个让我反胃的名字。 我当时就被鱼腥草和那个名字熏坏——焦躁,慌乱,不知所措,好像全世界的暴雨都劈 头盖脸向我砸来一样。恰好这时候头上缠满白纱布的大象从我身边路过,还温馨地跟我 打招呼(我是学校里唯一不打他的男生),这个笨蛋,至今不知道他头上的伤口其实是 我亲手做的狼牙棒打出来的。 “小昼,怎么了,很烦的样子?” 我心底忽然升上来一股无名之火,立刻就想冲上去,扯下大象头上的纱布,把他的 伤口再一条条血淋淋地揭开,然后像驺慕宜那样用脚碾踩,跳起来践踏,我甚至迫不及 待地想冲上去了! 我的拳头捏的嘎嘎作响,全身的肌肉都整装待发,大脑的思维被一阵热浪所吞没, 强大的爆发力把我一下子抛到了他的面前。 “大象!——你的伤还好吧……” “还好还好,谢谢你,小昼。”他唯一露出的眼睛满含热泪地说。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力气被一下子用光——我竭尽所能控制住 了自己,面对这个世界的庞大热浪,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了…… 我需要文明世界的东西来维持自己的冷静,我知道在这里我最渴望的是什么。也许, 这个镇子上所有的人也都应该变一变了…… 镇上庞大的林木资源,是我最惊诧的一件事情,这里长着几乎各个气温带的树种— —白桦、雪松、梧桐、杉木、榕树、棕榈,不一而足。然而最令我中意的,是木本的梧 桐,草本的芭蕉树。我喜欢它阔大的叶片,喜欢砍下一片巨大的芭蕉叶,放在松软闷热 的土地上,然后躺在上面,体会一下叶面瞬间的凉爽。我似乎早已忘却了自我放逐到这 个世界的原因和意义,但是我不甘心失去自己的本质属性。若论金属,我还是要做一片 坚硬锋利,能切削万物的刀片,而不是红彤彤流动着,连自己形状都不能确定的铁水。 而这个炎炎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烘烤和销熔着我的意志,我要么屈服,变成驺家人那 样的蠢货,要么就得不断寻找能让自己淬冷的冰水。 金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地站在了我的面前,看着躺在芭蕉叶上,神情恍惚的我,咯 咯笑着说驺慕宜他们又去打架了,她自己被光明正大地派来这里找我,还调皮地问我想 不想她。 我仰望着,只看到了她身后连绵堆积的乌云。 金从上衣里面偷偷取出一个洁白干净的布包,递给我说:“这个,送给你的。” 我毫无兴致地接过来,布包里面那种熟悉的质感让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什么。 我跳起来,发疯似的扯烂包装的精致丝绸,然后轻轻把那纸质的、饱含文字的书籍 捧在手中,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藏得严严实实地带出来的。” “为什么不藏在机车里面?” “怕被发现,再说,想重温一下小时候偷偷摸摸带书的那种感觉。” “体会到了?” “嗯,那时候爱上了书,现在爱上了你。”她躺在我身边,搂住我说。 我的手紧紧攥住那本书,犹豫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芭蕉叶上,然后张开双 臂不情愿地回抱她。 “小昼,那本书是我藏胸衣里面偷偷带出来给你的。” “猜到了。” “会珍惜它么?” “当然——不,相对于你来说,它永远是第二位的。” “小昼,你爱我么?” “爱。” “怎样的爱?” “全世界上动物植物都死光了,冰天雪地的只剩下我们两个抱着取暖。” 她把像小船一样的嘴唇靠过来,我随便亲了一口。 “小昼,植物不要死好不好,我喜欢植物。” “那好,留下一棵你最喜欢的树。”我有点心烦意乱,手开始痒痒了,又摸到书那 边去…… 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她却调皮地笑了,然后把书拿起来,放到我 鼻子前面晃晃说:“闻到什么味道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喃喃道:“以前从没有想过,书香会这么清爽。” 她银铃般地笑声点亮闷热的树林:“呆子,那上面有我的身上的气味呢!——想不 想看一眼。” “想。”我腾地坐起来,伸手去抓书。 “你从来就是这样傻么?”她眼睛眯成一道可爱的弯,笑着看我。 我恍然大悟,这种尴尬都让老练的我无所适从。 “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总是藏在人后面,偷偷看我?” “唔唔……”我点着头,含糊地应答着——那时候我根本不在这里,这种事情我怎 么知道? “特别可爱,羞答答的,不时地装出扫视宇宙的样子,然后这样可以理所应当地把 我放进你的视野里。和我目光相对的时候,总是胆小地回避掉,然后急急忙忙地钻到人 群中去,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继续偷偷看我,是不是?” 我如她所期待那样点点头。 “有时候没有人的时候,我也想对你说句话呢,但是怕你的心承受不了呵呵。”她 刮刮我的鼻子,带着母性的光辉对我说。 “金,你会唱歌么?”我没有理会她的柔情,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 “唱歌?镇子上好久没有听说有人会唱歌了。” “你见过有歌谱的书么?在你家的工厂里?” “好像有,你识谱?” 我点点头:“我昨天晚上,忽然忘记怎么唱歌了,我不想失去声音。” 金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放心,你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找到的。” 那天我看到月亮在密植的树林中升起来,圆满无瑕的月亮,带着象牙色的光晕,从 芭蕉树下依云而出。清亮的光辉溶化着林中的一切——高树,野草,从天上垂下来的氤 氲云霭,在月光中被一一肢解,析散,变成吉光片羽一样,哗哗地飘堕下来。我沐浴在 这有毒的月光当中,在某一刹那,居然忘记了该如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