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窗外面是千篇一律的雨景,暗灰压抑的云从高空垂下来,水汽缭绕在房子、树木和 人的四周。纱窗和时常开合的门不能阻挡湿气二十四小时的侵犯,它们一丝丝溜进来, 沉甸甸堆砌在屋子里面,让人透不过气来。镇子上的人就像煨在铁锅里的一只只小鸡, 只不过其他人会觉得在炖锅中也很快乐,我却连觉都睡不安稳。 但是我必须到这里来,虽然目前还没有回忆起什么目的和理由,一切似乎只不过是 特点时间,特点地点,特定环境和特定动作导出了一个特定结果而已,是偶然世界的必 然现象,跟某一天当温度、湿度、日照都恰恰适合的时候,树上萌出一颗芽儿来没有什 么区别。 于是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从一开始就坦然面对它,坚定的,没有彷徨和迷茫,现 在还不想去搞清什么问题和什么道理。尽管这个世界是如此得闷热和愚蠢,我还是很快 地融合了进来。我的融合不是也把自己变得闷热和愚蠢,和光同尘,而是学会了操纵这 里的一切。我的冷酷内心能让我镇静自如地把握个人的心理,群体的情绪,事件的趋向, 甚至天气的脉搏。就像这场雨刚刚从天上落下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那会是一个很长的 过程。在镇上最年长老人的记忆中,这雨将会是他们终身难忘的最绵长的一场——它下 了整整两个月,这其间里,它一天,一时,一分,一秒都未曾停止过,自管自地从天上 飘下来,散进镇子上的每个角落。房屋的四壁、院墙都敷满了厚厚的青苔,斠然一概, 镇上人出现好几次晚上误入家门的情况。聚集的雨水在镇上小路两侧变成淙淙小溪,朝 白河不断淌去。河里的水涨了一倍,淹没了两岸的草地、树林,甚至侵到了镇子边沿。 学校门口堆起了高高的防水土堤,滉漾的乌褐色波涛经常一个浪头跳跃矮埝打过来,噼 啪冲击着学校的围墙。原来高峻的墙体,在雨水的浸淫和河波的冲刷下,已经塌圮了数 块。为了防止镇北白木组的进攻,驺慕宜领着学生不断地搜集砖石补缮围墙,甚至把男 女厕所中间的隔墙也拆来补充。镇上未曾一统,学校厕所倒提前大同。从此之后,便只 看见男生大摇大摆地走进方便,而女生们只好上下求索,找其他隐秘地方解决难题了。 雨衣、雨伞、凉鞋,成了镇上人的必然装备,当然由于花样颜色不能翻新,所以半 路认错穿雨衣的人也成了家常便饭。为了统一管理,驺慕宜听从我的建议,让所有季风 会的人都系上红色头箍以利于辨认。随着季风会的壮大,系红头箍也成了少壮青年的流 行装饰。季风会也以少壮自居,目的是摧毁镇上所有的老牌帮会,统一镇子。至于统一 之后有什么意义,做什么计划,出现什么情况,这大概不是镇子上人所关心的事情。他 们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殴斗,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乐趣和为之献身的事业。在兴奋的厮杀 之后,头破血流地回家吃饭,和老婆孩子眉飞色舞地讲述今天的盛况。当妇孺之辈歪着 脖子,咬着手指仔细聆听时,眼前这个满脸泥血但是神采飞扬的丈夫或者父亲俨然成了 英雄——而实际情况呢?或许他根本没有来得及出手就被两闷棍打昏抛到一边也未可知。 总之我现在就生活在这种镇子上,成了唯一一个对打架没有兴趣的男人。好在老驺 根本就不勉强我去打打伐伐。相反,他总是护着我,害怕驺慕宜把我带的对斗殴产生兴 趣,虽然他对自己的儿子是那样的自豪。 我不禁对我在驺家的性质产生了一些兴趣,带着这个疑问我咨询了对我有求必应, 有问必答的金。 “你本来就是驺家的人嘛!”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为什么从来不和老驺叫爸爸呢?” “那是你不乐意叫而已。” “可是,为什么他们姓驺,我姓苏呢?” “这个用解释么?” “当然,你哥哥姓什么?” “金啊。” “你爸爸呢?” “也是金。” “那为什么我不跟驺家一个姓?” 金纳闷似地盯着我,半晌才说:“是啊,我怎么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呢。” 我心里面咯噔一下,连镇子上最有想法的金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更遑论其他愚 人们了。 “你没有问过驺家人么?” “都旁敲侧击地问过,大慕你也知道,除了打架,什么事情都不经心;老驺和驺妈 妈总是哼哈一下就过去,好像瞒着我什么似的——我从小就在镇子上么?” 她认认真真地点点头说:“反正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有你这个人,别人提起你都会 说‘老驺家的小儿子’,至于你的名字,我一直以为你叫驺苏昼呢呵呵……” “也挺悲哀的,连身份来历都不知道。”我装着苦笑一下。 “你想知道,也有一个办法。镇西屠家是镇上的‘作册’,有全镇人的牒谱,每个 人的出生死亡,或者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迹,他那里都有记载。不过,谱牒这东西,只有 镇上的长老们能看,其他人是绝对不准染指的。” 一听到屠家我忽然想起了屠芙,忍不住一阵干呕。 “怎么了?”金拍着我的后背,关心地问。 “没什么——你把乐谱带来了么?” “呵呵,亲一下,再给你!” 我蜻蜓点水似地吻了她娇嫩的嘴唇一下,她像变戏法一般从雨衣里面掏出薄薄的一 本书来,书皮用塑料纸包着,还沾带着她清凉的体香。 我饥渴地把书打开,里面记载的大多数是西方乐队的歌曲,书的名字也叫做《世界 上最好听的歌》。 金像个小孩子一样,站在我身边,卡通般摇着头微笑着,等待我的表扬。 “太棒了!金,我爱你。” “当然了,我翻了大半个仓库才找到的,没有想到这么难找。” “那根本不是仓库,简直就是宝库嘛!金,如果你接手了工厂,会怎样处理?” “就这样开下去啊,不过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拿书回来!” “我就不会,我建一家大的图书馆,把那些宝贝书籍都保护起来。” “呵呵,我要真的掌管了工厂,一切都听你的——我爱你。” “我也爱你。” 这句话我曾经对无数的女孩子说过,记得自己初谈恋爱的时候,它弥足珍贵,好像 说出来便会丧失贞操一样。可一旦初恋既失,自己便将它们随意挥霍,从不心疼。直到 某一时刻,当发现不用说它也能追到女孩子之后,又把这句话如神如祗地供奉起来,决 不滥用。就像樵夫练到用锈迹斑斑的斧头也能削木如水的时候,肯定会心疼地把锋利的 柴刀封存家中珍藏一般。而现在,我之所以对金说这句话,与其说我情思萌动,不如说 看到乐谱欣意使之更贴切些。 金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话语的音调和声腔有什么不同,她穿着雨衣拥抱我,仰面吻 我,任凭温热的雨水浇打在脸上。 我吻着她,思索着自己的身份的谜团,蓦然意识到人类所有的烦恼不是因为太爱他 人,而是因为太爱自己——若我能够吻到自己,我必定舍弃其他能让我搁置亲吻的东西。 这念头宛如在淫雨中滋长的苔藓一般,不仅生机蔓延,而且葱郁鲜厚,青翠欲滴。 我禁不住喉咙抖动,咽下一口口水。 绵雨的到来让金得以频繁的与我幽会,因为镇上的人都穿着近似的雨衣,而以这些 蠢货们的智商水平,不看脸庞绝对分辨不出另一个穿着雨衣戴上雨帽的人是谁的。所以 我们俩一起也少了许多顾忌。加上最近战事颇仍,镇北的白木组见驺慕宜领导的季风会 日益壮大,在金的哥哥暗中支持下,纠集人马,索性主动出击,进攻季风会的驻地—— 镇中学。驺慕宜和他的弟兄听到这个消息,欢呼雀跃,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估计他们恨 不能大摆宴席庆贺一番,因为这下子,终于可以不用在费尽心机找茬的情况下,也有打 不完的仗了。 我曾经很奇怪驺慕宜究竟是更爱打架还是更爱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他的愚蠢令 他不能心有二属。事业上他爱打架,感情上他爱金,但是他的智慧只能让他在同一时候 专注一种事情,不能旁骛。所以他才会在这段时间把金完完全全地托付给我,而把全部 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斗殴的狂潮中去。 驺慕宜冒着大雨,带着所有的学生和会员,热火朝天地加固工事,在我的建议下他 们还架设了鹿柴——钉尖一律朝外的铁丝网,这样敌人不敢近身,而我方却可以举起抽 杆肆意殴打。白木组的人第一次进攻以惨败告终,但是他们随即又纠集了黑沼帮和青瓦 门不愿归顺的闲杂人员,进行第二次进攻。这一次他们在金家的支持下,用包着塑料膜 的厚厚牛皮纸作铠甲,以伤残惨重的代价冲破了鹿柴。驺慕宜立刻执行起第二步巷战的 防御计划,吹响了防御的哨子,支持季风会的热血青年顿时从镇子的四面八方赶来,冲 进校门。白木组的人顿时腹背受敌,由进攻变成了突围。 据当事人讲,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白木组的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于是一个个 狗急跳墙都杀红了眼。而季风会员包围他们之后,以为胜券在握,一时放松,竟被以寡 敌众的白木组打得落花流水。整整有几十个人被打昏在泥泞里面,还有几十人被击趴下 跪,哀号爬滚,连连败退。白木组的人越战越勇,眼看就要占据上风。这时候又是驺慕 宜出现挽救了局面,他领着十个膀大腰圆的会员,大吼着冲了上去,恰似下山的虎豹熊 罴一般。驺慕宜身先士卒,左手先用抽杆击穿一个敌人的面颊,接着右手又用狼牙棒狠 狠打在了白木组最壮的勇士后脑壳上。那人如同根部被爆破掉的铁塔一样咚地倒在雨水 中,汩汩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污泥。这景象让白木组的头头心胆俱堕,他大喊一声,唤 醒被吓呆了的一百多号人马,趁着包围圈尚未再次合龙的时候,冲出校门,四散逃去, 据说当时有不少人由于逃命心切不择道路,滑到了门前涨满了水的白河里面,差点喂了 鱼虾。 这景象我没有亲见,因为那时我正和金在她自己的独院小屋里相拥而眠。那一觉一 度睡得十分踏实,满院薄荷草的香芬多少驱散了一些湿热气息。我抱着她清凉的身体, 梦见了自己回到了冰河时期,白的冰凌包裹着大地,天上飘的不是热雨,而是寒冽的, 如粉如沙的大雪,它们漫漶浮动,席卷着世界。我忍不住躺在厚厚硬硬的积雪中休憩, 纵情感触着冬意的干净清爽。剑齿虎、肿骨鹿和猛犸象在我身边漫无目的地经过,我惬 意享受着这难得的一切。忽然亮如阳昼的白光出现,一只生着闪亮透明,如同水晶一样 甲片的动物浮现其中,它带着充满迷茫和空虚的眼神,沉重地走到我的面前,俯身下去 舔舐着我的脸。 “你是什么……”我喃喃问它。 “我是麒麟。”它忧伤地看着我,回答道。 我陡然从睡梦中苏醒,发现金把头伏在我裸露的肩上,尚在带着笑容酣睡。 我小心翼翼地起来,披上衣服,推开屋门,听到远处甚至大雨都不能遮掩的震天喊 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