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我背着驺慕宜冲进镇医院的那一刹那,持续了一个月的大雨终于停了。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延绵不休的雨会以这种方式结束,比安排好的爆破计划还要精确, 当时钟的指针弹到那一秒时,倏尔之间,连一滴雨都不再从灰蒙蒙的天上落下来。早已 经习惯了耳边有无止无息簌簌雨声的人们,在那寂静的一瞬间居然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病人都抬起头看着窗外,天上层叠的乌云安安静静的向西方移去, 温热潮湿的风扑进窗户,带来曾被雨声遮掩,耳朵久违的鸟啼蛙鸣。我也一动不动的站 在原地,聆听着变幻反复自然的声音,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涌上心头。这种心情在我以 前人生中仅仅感受到一次,那是在某个无所事事的早晨,我独自一人坐在餐桌前,咬着 外表烤得焦黄的面包片,听着它的碎屑沙沙的落在洁白桌布上时忽然捕捉到的一种心情。 只在那一刻,我猛地认识到自我是如此真实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他人,不是别 处,而是自己这个小圆和世界那个大圆的有限交集,这个交集或许唯有餐桌那般大小, 但是于我来说,这里明明确确揭示着我的个体之存在,我的生命之真实。 在雨后的静谧中我的若干记忆恍然复苏了过来,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那些记 忆曾经像我忘记原本世界的歌声一样,被自己匆促的迁徙遗忘在某个角落。如今当我重 新截取到往日的某个镜头时,它们魔术般在我的身边腾跃而起,那一时刻我激动的几乎 落泪,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千辛万苦来到镇子上,并非无欲无求,而是有着特定的 意义。我明白了自己在镇子上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这种意义的潜在驱使——我的心重 新坚硬和冰冷了起来。 驺慕宜的生命力比野草还要顽强,虽然皮开肉绽,全身上下大小骨折十几处,但是 恢复的比住在医院里面任何一个人都快。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意志,其实可能不算意志, 只不过是一种近乎白痴的对外部环境的无意识而已。这种感触的麻木和迟钝能令他忽略 肉体上的痛楚,而我相信,这场惨败对他心理上的冲击只不过是更加强烈激发了他的复 仇欲望而已。 令我更加奇怪的是,医院里面虽然各派的伤员都有,但是似乎只要一离开厮杀的场 地,大家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无论刚才是不是敌人,现在都相互打招呼开玩笑, 似乎根本不会计较刚才头上鲜血直流的伤口是对方抽砸的。 他们不是公私分明,是单单享受那种打架的乐趣吧? 老驺每天都要开着自己那辆老迈的三轮机车,后面跟着一股漫天黑烟跑过来看儿子。 他地笑声依旧是那样洪亮爽朗,甚至还不管不顾的拍着驺慕宜打上石膏的腿,哈哈大笑 道:“这点小伤算什么,别怕,你老子当年,肚子被砍破,肠子都流出来过。” 每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就会大大咧咧的敞开自己的扣子,亮出依然黝黑结实的胸 膛,拍着腹部那一条蟒蛇一样的伤疤,骄傲的展示着。 我像往常一样,对这种粗鄙不屑一顾,老驺对我的藐视毫无察觉,只是拍着驺慕宜 的伤腿(真担心它会被再度拍断),大笑着说:“儿子,这点挫折算什么!小昼,那句 话怎么说来着!” “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随口说着, 我知道这父子俩根本听不懂,老驺只不过是要在众人面前显摆我的学识罢了。 果然,他抓小鸡般一把将我逮过来,和驺慕宜的腿一并搂在自己的怀中,用振聋发 聩的声音嗡嗡笑着说:“我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镇上哪个人有我这样出息的儿子!” 周围的人用愚蠢的目光无不艳羡地盯着我们,那架势似乎马上要鼓起掌来,我被老 驺铁钳似的大手箍住不能动弹,左肋顶在大慕的石膏腿上,硌得生疼。 “呼呼呼呼……”驺慕宜鼓着被纱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嘴,傻乎乎地笑了。 我怎么会是这样莽汉的儿子?我怎么会是这样蠢货的兄弟?我又重新厌恶起他们来, 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了。 雨虽然停了,但是从浇透的土地中熏蒸出来的热气更加浓郁深厚。唯一能够让我宽 慰的是,白河的水涨得满满的,河面宽阔了数倍(不知道是否已经达到了它历史上最辉 煌的时期)。由于大雨的冲刷稀释清了许多,臭味也消失不少,空气中只剩下一股难以 名状的酸涩气息。 压抑潮闷的空气让我不能正常呼吸,我坐在河神庙前面的神龟雕像上,等着屠芙的 到来。 心情有些燥热,尽管我一再叮嘱自己,不要像那天救驺慕宜一样,再度被这个世界 的温度所影响,但是当我期待着揭露镇子上自己的身份那一刻到来时,连冰冷的心都很 难平静下来。 已经很长时间了,那个烂女人为什么还不来,以往每次约会,她都比公鸡起得还早 …… 我实在坐不住了,跳下雕像,在庙边的树林里焦急地走来走去,不时的眺望一下通 往村里的路,可那里一直是空荡荡的。 我的心忽然失落起来,渐渐变成一种压倒一切的饥饿感。我焦虑的转过头,面对着 河神庙红漆剥落的殿门。 虽然几乎总在这个偏僻的庙宇前与别人厮混,但是这却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栋 建筑来。 由于工业的侵入,镇上的居民似乎早就丧失了对神祗的信仰,于是这所地方私修的 庙宇早就无人关注。屋顶上长满了荒草,青砖废瓦在近来连日阴雨的天气下,镀上了一 层厚重的青苔。木头门窗多已朽烂,为了不让人进去,几个窗户已经被红色的新砖堵死。 大门上面横着一把已经锈成一团的旧式铁锁。紧紧闭合的两扇门上,居然不知何时被虫 豸钻啃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我忽然对庙里面的东西好奇起来,为分流等待的焦急,只好走到古老厚重的庙门前, 透过那个虫洞朝里面看去。 由于门窗的封闭,我只能从屋顶破瓦地方透下来的微弱光线来辨认大殿里的事物。 首先不出我意外的便是殿内的残破,灰尘和蛛网封锁了每个角落,屋顶的漏雨让门槛内 的积水满满当当的在殿内溢漾,几只老鼠还在屋内的积水中游来游去,令我一阵恶心。 我抬头向殿正中的供像望去,不禁惊诧异常,殿中的供台上,根本没有我想象中河 神的塑像,而是一方巨大的铜镜,更令我讶异的是铜镜的光泽似乎完全没有被湿气侵蚀 和尘土遮掩,依然亮晃晃的傲然矗立在那里,映照着对面的一切,我甚至能从它的里面 看到自己透过小孔窥视的眼睛。 铜镜两边倒是有两种动物的塑像,一个仿佛长着茸茸的毛,有猪一样的相貌,但是 有着一根粗长的鼻子,这大概就是镇上所说的贲;另一边是一只全身紫黑,眼睛血红的 大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这只鸟,我的身上忽的乍起了一种麻栗的感觉。 “小昼!”身后有人叫我,不是屠芙那种沙哑的嗓音。 我回过头,发现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背后。 我抓过她的手,问:“金,为什么庙里面供奉的神像,只是一面镜子呢?” 她诧异地看着我说:“怎么会?不要以为我没有看到过,小时候神庙还曾经开门过, 我们小孩子都围上去看,分明是一个穿着道袍的长胡子老头的雕像么?” 我把她牵到庙门前,指着那个小孔说:“不信你看,正位上供奉的根本就是一面亮 晃晃的铜镜。” 金趴在小孔前,朝里看了一眼,随后“噗哧”笑了:“就是一个老仙人的雕像嘛! 你刚才看花眼了吧?——不谈这个了,说正经事情,你不要再傻等了,我们被那个女人 骗了。”她冷冰冰地说。 “骗了?屠芙?” 她点点头,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说:“是的,牒谱不是每个人都能取出来的。我 刚刚从镇子西边过来,路过屠家,看见那边在忙忙乱乱的准备着什么。屠芙就在院子里 面被家人围着,不是偷窃牒谱被发现,就是她根本就无心到这里来,她以此为条件让你 陪她,只是在引诱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这话,刚才躁急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大略是失望的力量完 全拗过了无望的等待,于是心甘情愿的接受了事实吧。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金一把抱住我,痛恨彻骨地说:“我不该让你跟那个女人受这么多天委屈,我不该 失去你这些日子,我一定要报复那个女人。” 我推开她,她看我的眼神出现一丝惶惑不安。 我只好把她违心的再度抱在怀中。 “金,你哥哥知道你和我们家交往么?” “已经知道了,但是他管不了我,我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他要是干涉过多,我宁 可死在他面前。” 我想起了那天金的哥哥冷酷观战的场景,忽然意识到,驺家根本不是金家的对手, 因为对方有冷的情绪在自己心里,而驺家,只不过是一群狂热的暴徒罢了。 我不能再做旁观者了,我一定要帮助驺慕宜,为了我的目标,为了我的书籍。 于是我堆砌起笑容,低下头去,亲吻着金。 “金,河神庙里面为什么没有河神,只有一面镜子呢?” “不知道,老祖宗留下来的。”她在我怀中幸福的蠕动着身体。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 “旁边的陪供动物是什么呢?一只是贲,另一只鸟呢?” 她抬起头,吃吃地笑着:“小昼,你忘记了好多童年的事情吧?上次说贲的时候你 就傻傻的。那只鸟是鸩啊,只有它和贲才能越过白河的。贲去河的对岸是为了找那条花 径,鸩到河对岸是为了捕食毒蛇。其他的动物都游不过白河,鸟类都不飞到对面,因为 那里太阴森恐怖了。” “鸩?有毒的那种鸟么?”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啊,小时候要下雨的时候还偶尔飞过来两只,它们都是雌雄结伴飞行的,瞪着 血红的眼睛掠过天空,叫起来的声音‘梆梆’的,就像敲牛皮鼓一样,要多难听有多难 听。不过后来和贲一起在镇子上消失了,传说它们和贲一起去了北面的老林子里。小昼, 我要是和你像鸩一样,也一辈子不离不弃,永远比翼而飞,多好。” 我控制住浑身轻微的颤栗——怀里面这个女人太狠毒了,居然把自己比作鸩鸟!我 挣扎着退出她的拥抱,避开她甜蜜如刀的目光说:“我要回去了。” 和金临别接吻的时候,她忽然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家还保存着一根鸩的羽毛呢, 小昼,你想看么,那种紫褐色的羽毛,那种冷冰冰的毒。” 我摇着头,回报给她一个最晴粲地笑容,再度颤抖着抱紧她说:“我只希望能天天 看到你。” 我在一路瑟索着回来,把那辆玄黄色的摩托车停放在门口,刚迈进驺家的院子,就 看见里面人山人海。老驺和驺妈妈满脸堆笑,周围的邻居纷纷拱手道贺,我正愣在那里,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时,老驺却用洪钟般的声音冲我高喊道:“小昼,你干吗去了? 喜鹊落到咱家屋顶上了,老屠家派人送礼提亲了!” 我胃里面疯狂抽搐起来,倒吸进一口让我胸膛发闷的热气,晃了一晃,差点栽倒在 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