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我和金躺在她的小床上,我看书,她看我。 “小昼,我想学首歌。” “唔。”我兴味索然的回答着,只有书页和鸩羽在我的脑海中反复飘落。 “你教会我唱歌,我就给你鸩羽。”她笑着补充一句。 “哦?”我放下书,盯着她的眼睛,她黑亮的眸子如同两汪清水。我知道她是认真 的,便继续问,“哪首歌?” “呶,这首。”她指给我。 我瞥了一眼乐谱,很快找到了旋律:“为什么学这首?结尾部分要翻唱十七遍,烦 也得烦死。” “我就喜欢那种重复,不如说就喜欢这句话——Justlikehoney ——和你在一起的 感觉就像这句话,让我重复一万遍,我也依旧喜欢。” 我不经意的皱了一下眉头,被她看在眼里。 我教她找节奏和感觉,她学的很快,已经断断续续能够哼唱出来了。 我抱住她亲吻,以此来提醒她刚才的诺言。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有时候根本不需要 那么直白的方式。 她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我的拥吻,过了许久,才恋恋不舍的推开我,走到一个柜 子面前,轻轻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玉壶春的瓶子。她抱过来,“砰”地打开瓶塞,递 给我看。里面躺着一根长长的黑紫色羽毛,阴深骇人的颜色。 “这种东西,是不是一碰就会中毒。” 她咯咯笑了:“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如果把它的根泡在酒里,喝了就会死,但是中 了鸩毒会死的特别快,基本上感受不到痛苦。” 她忽然停顿了下来,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固在这种可怕的沉默里,只有汗水在我的 脸上爬虫般匍匐着,背上的痱子开始一下一下刺痒起来。 “小昼,你向我求婚吧,反正大慕也要结婚了,你也不必有所顾虑了。” 我笑着,深情脉脉地望着她,拉住她的手说:“放心,我把大慕的事情处理完了, 就请驺家向你提亲。” “早一点,两个月之内,在第二个月圆之前,好不好?”她幽幽的回望我的眼睛。 “嗯。”我用力点点头,使劲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朝屋外走去。 “小昼,等等!”她拿出来一包割下来的薄荷草递给我说,“把这些带上,你们去 捕贲,用这些草引诱它们来。” 我接过来,亲她脸颊一下,说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去。 她在我转身的时候,瘫坐在地上,默默的呢噥着:“小昼,你知道么?那根鸩羽本 来是打算在你说出‘我不爱你了’的时候,给我自己的归宿。” 我听到了,是的,我听到了,但我装作没有,只是抱紧手里的瓶子,迈着轻快的步 伐走了。 越往里面走,便越感到老林子的苍古和深邃。树木和灌丛错综复杂的交织在一起, 找出一个前进的缝隙来都显得困难。由于久无人烟,树木生长完全是自由发挥,虬枝横 杈像嬉皮士的头发那样乱糟糟的伸展着。落在地上的树叶和干枝,由于雨水的浸泡,大 都是墨绿和深黑的颜色,幽暗的让人脊梁骨发麻。 我和老驺在闷热的天气中穿着厚厚的衣服,艰难的前行着,高过人头的荆棘时常扫 到脸上,划出一道道伤口,然后汗水会及时的腌渍上它,蜇得嘶嘶啦啦生疼。我咬着牙, 忍受着酷热和刺痛,一步挨一步的紧跟老驺朝前走着,就像在鲸鱼胃里面跋涉一样。 老驺拿着罗盘测定方位,回头对我说:“前天屠家两个孩子进林子了,走了没有多 远就给吓回去了,就凭他们那老鼠胆量,还跟老子斗?没门!” 我闷哼一声,表示同意他的观点和对屠家人的不屑。 老驺拨开前面横七竖八长着的荆条,让我先过去,随后紧跟上来,走到我的前方, 继续说:“小昼,你真有出息,把鸩羽给找着了,是在哪里找的,我都想不出谁家还有 这玩意儿了。” “一个朋友。”我淡淡地说。 老驺哈哈大笑了一声,没有再问。他原本黄钟大吕般地笑声被空旷的林子不费吹灰 之力的吞没,没出来一点回音。 他地笑像他儿子的一样,没有什么含义。我知道这点,这种笑声只不过是神经兴奋 的条件反射罢了,不像金地笑容,里面总包含着更深的意思。在这个镇子居住惯了之后, 我还真的厌恶起金的那种做作地笑了。笑就是笑,吃那种加上五颜六色花活儿的八宝粥, 不一定有喝清清淡淡的粥来得爽快。 “小昼,你有没有看上的女孩子?我去给你提亲,眼看大慕都要结婚了,你也该上 心了。” “没有。”我确实累得懒得多说一个字儿。 老驺拿出罗盘来,测了一下方位,说:“我们走得够远了,再往里面去,应该有一 大片草地,那上面兴许有贲,你知道,贲不喜欢这种杂七烂八的林子,它们就喜欢平平 坦坦,软软乎乎的草地,怪东西们。” “你怎么知道有一片草地。” 他重新哈哈笑了:“小时候,我还经常光着屁股的时候,那时候瞎跑,和几个孩子 一块跑到老林子里面去了,跑了很远,后来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转来转去,就发现那 个地方了,就像林子里面的一个盆地一样。草地很大,中间还有一个水潭,里面的水透 亮的,跟咱们喝的井水一样。好多些贲就在草地上趴着卧着,咴咴地叫。” “光着屁股,在这种林子里面跑来跑去?”我惊讶地问。 “哈哈,是啊,就穿一个小裤头,把身上扎得一道红一道绿的,还差点被蟒蛇吞掉。” “蟒蛇?”我诧异地问。 “估计是蟒蛇。”他用力的搔着脑袋上粗短的头发,像开动他自己那辆老迈的三轮 机车一样,使劲摇晃着自己的脑筋让它转动起来。 一阵阴寒的风忽然吹过来,周围的蒸烙的暑热一下子荡然无存,我浑身自上而下打 了个冷战。 风怪异的出奇,我抬起头,只见树和灌木的枝条疯狂的朝着一个方向伸展着,颤栗 的挥舞着,那样子就像对面有什么磁铁一样的东西拼命吸引着它们似的。 “不好!蟒蛇来了!”老驺大叫一声,“快跑,不然被它吞到肚子里去了!” 我想拔腿就跑,可是一股强大的引力拉住我,使劲朝那个方向掣过去,我踉踉跄跄 的倒退着,幸好拼命抓住一棵小树才停了下来。 那股引力却愈加狂暴起来,树叶和小枝甚至都被风噼噼啪啪捋下来朝着那边飞去。 我的双手紧握住小树,身体却被吸的几乎双脚离地飘了起来。我的胳膊开始痉挛,和这 种粗暴的引力抗衡的意志也渐渐虚弱了,我明白,只要我一撒手,便不知道会被吸到什 么地方去,蟒蛇的肚子里也罢,黑洞里也罢,反正不可能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去处。 老驺像发癫一样,抓住身边的树桩疯狂匍匐过来,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团乱糟糟的, 冒着油味的布条扔了过去,然后又掏出一个火把点燃抛出。这些东西被发出引力的怪物 毫无选择的尽收过去。很快我听到“嗵”的油布被点燃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压抑嘶哑地 叫声,风止住了,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它受伤了,肚子里着火,谁受得了?”老驺也精疲力尽地坐在我身边,靠在树上, 从身上摸出水烟,点着之后猛吸两口。 “怕遇上这个,早就有防备。”他喘口气说,“小昼,你没有事吧?把我吓得腿都 软了。万一你再出事,我这条老命就完蛋了。” “再出事?”我莫名其妙地问。 “是啊,你跳河那次,得得,不开心的事情就不要提了。歇会儿,咱们继续上路。” 跳河!——我软软的瘫坐在地上,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清晰的勾勒着,傍晚的 树影,河中的水流,以及倒映在河里我的幼小影子,都无不细致的一笔笔形成图画。是 的,在一个那样的晚上,我离开了这个镇子,为了不让自己失望,为了找到属于自己的 世界。我或许算成功了,但是我自己一直不明白,这个肮脏暴乱的地方怎么会一直萦绕 在我的头脑之中,使我颠簸跋涉的又重新回来改造它? 老驺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我整顿一下混乱的思绪,站起身来。 前面的树木渐渐稀少了起来,灌木也低矮了许多,老驺四处查看了一下地形,笑着 对我说:“估计快到了,小昼,你真是好样的!没有你,老子都没有信心走到这里。” “那你迷路之后是怎么走出来的?”我重新问起以前被蟒蛇打断的话题。 “哈哈,那时候贲都在白河边生活嘛,我就想,这边的贲和河边的贲,肯定有来往 的,我就跟着贲走,走了三天,终于走出了林子。” “不饿?” “饿了就从林子里找点能吃的果子啊什么的,有的是。”他轻描淡写地说,好像这 只不过是他儿时的一个游戏,没脑子的人真好。 他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面说:“到了。” 自从来到这个镇子上,不,在任何一个世界里,我都没有见到过如此漂亮的草原。 一望无际都是最舒心的绿色,这色彩随着地势缓缓的起伏着,像流动的溪水,像跳跃的 音符,像早晨起来肚子饿时看到的喷香煎蛋,反正任何一种能在你心田上留下美好划痕 的东西,这片草地都尽数拥有。绵绵的青草,踏上去轻柔异常,就像踩着海边的细沙, 抚摸情人的秀发一般。我的心刹那间醉了,完完全全的陶醉了,只想死在这块草地上, 然后被一抔洁净的泥土掩埋,坟上长满葱葱绿草,我在下面沉睡,沉睡,忘记年月,忘 却冷暖。 老驺却无比失望的叹了口气说:“连这里都没有贲,那估计它们真的灭绝了。” 太阳沉沉的落下,藏到了林子的西面。我和老驺打好帐篷,由于谁都没有心情说话 ——我是因为惊讶于这里的宁静美丽,他是因为失望这里没有贲的存在——所以我们只 是马马虎虎的吃了两口干粮,便躺下睡了。 老驺惊天动地的呼噜声让我无法安眠,我揭开帐篷,爬了出去,“大”字形的尽情 躺在草地上,这里是如此的清爽干净,纤尘不染。那种湿热的空气和云朵被四围的山林 隔在外面,这里好像一个被玻璃罩住的巨大真空,我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看到蓝蓝的天 空,明亮的月光和稀稀落落的星星。我闭上眼,聆听风掠过草尖的沙沙声,感觉心里面 盛开着春天的花儿。 “咴咴——”什么东西在叫着,那么怯弱温柔。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冲进帐篷里面,把睡的像死猪一样的老驺抽醒。 “老驺,老驺!快起来!它们来了!” 惊醒的老驺像斑蝥一样弹跳起来,带着含混不清的浓重鼻音问:“在哪里?在哪里?” “嘘——”我止住他,“你听——” 我们凝神听去,果然那轻软和柔的“咴咴”声又传入耳中。 老驺腾的跳起来,从带着的包袱里面掏出来一大包齐根割下的鲜花,冲出帐篷,跪 在草地上向天空抛洒着,花馥郁的芬芳立刻在草原上被风带走,飘散开去。 “咴咴”的声音接近了,而且里面还似乎有着欢愉的成分。 “快点,小昼,把帐篷里面的大网拿来,围成一圈,留下一个口子就行。” 我跑去拿来那个粗笨的网,网上每隔一段就缚在一根标枪状的杆子上,我把尖锐的 那端一根根狠狠扎进草坪里。 “它们就在那儿!”老驺指着远处朦朦胧胧移动着的两个白点说。 那两个白点,一大一小,在慢慢靠近我们,我渐渐看清了它们,大的像体型粗壮的 猪一般大小,小的紧紧不舍的跟在它的身后,看样子像一对母子。 “好家伙,果然有,还一下来了两个。”老驺咕噜咕噜咽着唾沫说。 我们继续抛洒着花,可是那两只贲警觉起来,走到一定距离之后,犹犹豫豫的,怎 么也不肯再度接近了。 老驺急得直跺脚,恨不能冲过去的样子。 我忽然想起来什么,冲进帐篷,把金给我的那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薄荷草拿出来,扔 给老驺,说:“试试这个!” 老驺迟疑了一下,随即坐在网里,把薄荷草朝上面抛去。 清凉的薄荷香强烈的飘散开,老驺皱着眉头骂道:“这种味儿,真他妈熏死人!” 但是远处的贲明显的移动了,而且是快速的移动,它们像被迷醉了一样,撒着欢儿 朝这边奔来,一头扎进网里面,贪婪的闻嗅着落在地上的薄荷草。 老驺拼命的挥着手,示意我赶紧收网。 我急急忙忙把网合龙,然后钻进网内,和老驺一起打量卧在地上,心满意足的嗅花 的一大一小两只贲。 它们真的很像猪,但是毛很长,白白的不染污渍,一看就知道是爱干净的动物,长 长的鼻子垂到地上,没有大象那种突出的獠牙,眼神温和。说实在话,较猪来说,它们 显得可爱多了。 老驺拿出绳子,把它们的腿绑起来。在动手的那一刹那,它们好像才从陶醉中苏醒 过来,也意识到了不幸的来临,但是它们毫不反抗,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忧戚的 “咴咴”叫着,似乎在哀求着什么。 老驺亮出刀,看了一眼说:“杀大的还是杀小的,把头割下来就行了,这东西死了 之后,肉都不会腐烂,只会慢慢变成干尸。这种干尸贲头,屠家有好多了。” 大贲在月光下看到明晃晃的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是双腿绑着,它怎么也动不 了。 老驺提刀走上前去,比划了一下说:“杀小的吧,把大的放了,小的贲头,也好带。” 小贲似乎听懂了老驺的意思,绝望的蹬腿号叫着,眼里都噙满了泪花。 大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它忽然剧烈的蹬踏着捆绑住的腿,着魔似的挣 扎着,眼睛瞪得像熟透的李子,我和老驺急忙冲上去想按住它,但那畜牲力量大得惊人, 我们根本就不能近身。 “砰”的一声,它挣脱了脚上的绳子,然后朝我们狂奔过来。 我和老驺霎时无所适从,身后是粗笨的网,躲都无处可躲。这时间老驺用他粗壮的 大手一把将我抓到他的身后,用他巍峨的身躯护住我。 “躲开!”我大声喊道,“你会被它顶死的!” 我撼动老驺,想把他扳到一边,但是我的力气对他来说,就像无用功一样毫无效果。 贲疯狂的冲近了,我闭上眼睛,只听到“扑通”一声。 老驺没有倒,我也没有倒。我张开眼的时候,只看见那只大贲面向我们,跪在地上, 把头伸出来,用溢满泪水的忧郁而坚定的眼神看着我们。 老驺拿刀的手颤抖起来,嗓音有些沙哑地说:“它是想让我们杀它,放过它的孩子 呀。” 小贲这时候不知道怎么也挣脱绳索爬了过来,朝着我们,弯曲下它稚嫩的腿,仿效 着母亲也跪了下去。 “要不,算了吧。”老驺都有些动情。 我心里面一阵酸痛,但是我忍住了,我有我的使命,我千辛万苦回到这里,是要拯 救整个镇子,我不能临时放弃自己的理想! 我从老驺颤巍巍的手中夺过那把钢刀,走到大贲面前,它正用眼睛看着我,仿佛说 :杀吧,杀死我吧,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我闭上眼睛,挥刀下去。 我听到小贲凄厉绝望的嚎叫,听到血从大贲脖颈里汩汩流淌出来,听到月光伤悲的 洒落在这块不再纯洁的草坪上,听到自己的心冻僵之后清脆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