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故乡,就是心灵深处不愿触及但又时刻撩拨你的那个角落。 不明白人为什么要衣锦还乡的时候,思乡只是我心里的一个影子,就像河面上的落 花映到河床的倒影一样,有确实的形状,但又不可捉摸。可是,当我明白这个词语的那 天,就如河上漂浮的花瓣落到了水底,一切都实实在在起来。是的,我们思念故乡,不 是因为它完美无瑕,而是因为它有缺憾,跟摩登都市所对比而感到的那种滞后的、落伍 的遗憾。每个人,当他拥有能力的时候,都想让故乡更完美,更华贵,更高尚,更现代。 思乡是一种心病,只要你心里面有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 于是我回来了,站在这个愚昧、偏执、疯狂而混乱的镇子上,尽我所能去帮它树立 文明、思想、理性和秩序。这难道是自私?我难道有什么错?我所作的一切,都不是为 了自己,我只是为了让我的故乡,这个镇子,脱离低级、庸俗,走上文明的阶梯而已。 暴力,我不反对暴力,冷的暴力和热的暴力,它们唯一的区别就是冷的暴力有目的 性,热的暴力只是野蛮人宣泄情绪的工具罢了。而我,用冷的暴力去役使热的暴力,去 为这个混沌的世界开辟出一条光明的路,这可有什么不妥? 根本就没有,根本就不该有!我的所作所为,才符合英雄的条件,英雄不是比拼蛮 力,而要懂得如何运用头脑和心智。难道非要像愚蠢的大慕那样,赤膊上阵,嗷嗷叫着 被人打个遍体鳞伤才算英雄?我为了这个世界,连自己的心都舍弃了,难道我付出的还 少? 可是,我为什么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愧疚感呢?我为什么不能紧紧跟随我现在的心, 去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理想呢? 我愤懑的使劲擂捶桌子,小贲扬起它长长的鼻子揪拽着我的脚踝,“咴咴”叫着, 眼睛温柔盯向我看,好像在慰籍我。 我弯下腰,抱起它来,它把胖乎乎沉甸甸的身体蜷进我的怀里,用鼻子卷弄着我的 手腕玩。 “你不知道我是杀害你妈妈的凶手么?你肯定知道的,你都看到了。”我对它说。 它把鼻子抬起来,轻轻的碰了碰我的鼻子,然后欢快的“咴咴”叫着。 我抚摸着它洁白光滑的毛,站起身来,把它放到摩托车前面的铁筐里(这是为它专 门打做的),然后跨上车,拧动油门,对它笑着说:“走,我带你去嗅薄荷草。” 小贲高兴的在筐里蹦跶着,鼻子甩来甩去,不停的还朝我做着鬼脸,逗得我哈哈大 笑。 半路上遇到屠芙和驺慕宜手拉手散步,我使劲按了下喇叭,他们回过头来,都是一 脸尴尬的表情——大慕是因为和屠芙在一起心里不痛快,屠芙是怕我再催谱牒的事情。 我冲着他们放声大笑道:“你们好好玩!我带小贲兜风去了!” “哎,小昼,别忘了代我给——问好!”驺慕宜大声喊着。 这傻东西,变聪明了,这次总算没有说漏嘴,我心里想着,不禁有些欣慰了。 金打开院门,看到是我们,开心的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眼里,她地笑容总是 满含忧伤。小贲却毫不理会这些,院里的薄荷味儿使它迫不及待的跳下铁筐,箭一般的 冲进去,一下子跪倒在薄荷草中间,贪婪的呼吸着。 “瞧你没有出息的样子。”我蹲下身抚摸小贲,它翻转眼珠白我一眼,好像在说不 要打扰我。 金也紧挨着我俯身下去,拍了拍小贲的头,它却朝她眨眨眼睛,伸过鼻子来和金握 握“手”。 “不公平嘛!”我抗议说。 金忽然笑了,扶着我的胳膊问:“小昼,我们要有这么可爱的一个儿子多好。” “这不是有了么?”我指着小贲,避开她的目光。 “呵呵,我想要一个会说话的,会叫爸爸妈妈的。” “小贲就什么都会叫。”我把小贲抱起来,它不情愿的继续盯着地上那些薄荷草, 我岔开话题说,“多可爱,看看它,对不对?” 她也站起来,从我的怀里接过它,它使劲在她身上撒娇似的蹭啊蹭的。 “宝贝。”她亲吻了小贲额头一下,然后对我说,“小昼,今天厂里面放假,哥哥 把工人们叫去开会了,估计在准备和西边的战事。我领你去看你想要的东西。” “书?”我惊讶地问。 她点点头。 “我还能要一样东西么?”我直截了当地问。 “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她拿出一包裹着的泥土递给我,“这是薄荷草的根,你 种在院子里,浇浇水,就会长出薄荷草来的——这样,你也不必老带着小贲来我这里了。” 我接过那包热乎乎的泥土,看着金,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金,忙过了大慕的婚事,我就让家里来向你提亲。” 她淡淡地笑了,仅仅在那一瞬间,我看到纯净地笑容像太阳下的溪水一样在面前闪 烁。 金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带我走进造纸厂。 霉臭的纸浆味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厂房之间,小贲烦躁的不断喘着粗气,金领着我们 穿过浆池和草房,来到一个巨大的红砖和铁皮包垒成的仓库面前,然后用力推开那扇厚 重的铁门,回头对我说:“就是这里了。” 我惊呆了,完完全全的惊呆了,伤悲似陨石从天坠落,击碎了我的冰冷而脆弱的心 灵——在我的面前是一座书籍的山丘,里面蕴藏的知识,足以让整个镇子的精神焕然一 新,足以使整个镇子迈向文明的正道。可是,如今它们被野蛮人当作垃圾丢弃在这里等 待着被销毁! 我激动的冲进去,小心翼翼的扑倒在书籍的山坡上,书从各个方向回应般的抚摸着 我。我把头扎进它们的怀抱中,呼吸着纸与墨的清香,正如贲们对薄荷草的狂热一样。 我听到了这里书籍的哭泣声,我要拯救你们,我对它们说,我要让你们实现自己永恒的 价值,我要把你们从野蛮人手中夺走,我要让你们成为战胜野蛮的利器。我的头脑发胀, 里面好像有什么在燃烧,熊熊的燃烧,烫得头皮生疼。 我一遍遍命令自己:要镇定下来!不要被这个镇子上的热所左右!要用自己的冷静 去征服此处的荒愚! 我慢慢从书山中爬起来,回过头对金说:“我想回家洗把脸。” 金默不作声地把我送到厂门口,我把小贲抱进筐内,跨上摩托车,小贲恋恋不舍的 朝金挥舞着鼻子。 金有些虚弱的倚在铁栅栏门上,喊住我说:“小昼,离第二个月圆,只有不到一个 月时间了。” “明白。”我一边回答,一边拧动油门,玄黄色的摩托车喷出黑乎乎的烟雾,隆隆 的机器声掩盖了金的话语,我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动。 我想掉转车头离开,但还是停了下来,冲她喊:“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笑了,笑容像暮春时候的花朵,最灿烂的那一刻的花朵。 我挥挥手,发动机器,不知什么时候汗水浸湿了后背,痱子又一下一下的痒起来, 像有细小的芒刺在刷着我的脊柱,像有纷纷细雨散落在我的心湖。 车子无情的冲驰出去,驶进浓郁的溽热中。其实,那一刻我已经预感到了,这是我 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子了。 可是我没有回头。 据镇子上老人们说,驺慕宜的婚礼是他们平生所见到的最盛大的婚礼,而在我的眼 里,这只不过是一场蠢货的盛宴罢了。大红大绿的装扮,油腻恶心的饭菜,酒气熏天的 客人。搞得小贲烦恼的躲在厂院最偏僻的角落里,一头扎进我给它割来的青草堆中,只 留着屁股和尾巴在外面。我开玩笑揪揪它尾巴,它不满的哼哼着,往草里钻得更深了。 烈酒把老驺的脸烧得像烙铁一样通红,他肆无忌惮的大笑着在客人中周旋,不时的 和另一个还没有倒下的醉汉拥抱一下,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话互相着问候对方。驺慕宜 和屠芙依旧是那么尴尬,两个人似乎连手摆在什么位置都全然忘记。驺慕宜麻木的一杯 又一杯把别人敬过来的酒喝下去,然后翻转杯子,示意滴酒不剩,然后屠芙接过另一杯 酒,也笨拙的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我真奇怪为什么他们就喝不醉,后来明白了,他们已经失去了醉的想法和意义,喝 酒的动作,只不过是掩饰他们难堪的唯一手段而已——不喝酒,他们便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忽然同情起他们来了,没有爱情的婚姻会怎样呢?会甜蜜么?会美好么? 但是婚姻不是爱情,爱情不能带来婚姻——我怎么会想到这些东西,我又何尝有爱 情,我连心都没有,我难道要可怜自己? 我冷笑一声:自己难道喝多了,会有这些奇怪的念头? 几乎全镇的人都来到驺家祝贺,所以婚礼不得已移到了抽杆厂举行。这一场滥饮, 比古代天子敕令的大酺似乎更要嚣张无度,院子中间到处趴满了醉倒的镇民,比任何一 次混战中倒下的还要多。地上布满了腥臭的呕吐物,低头再看上一眼,我相信自己也会 将胃里的食物倾巢倒出。 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坐得笔直,大碗大碗喝着酒,然后肆意的仰天大 笑,挥舞着自己粗壮的胳膊,我在那一场雨战中见过他,他是金的哥哥。 周遭的人都像慑服的绵羊一样,奴颜婢膝的围在他身边,他颐指气使的拍着厚笨的 胸膛,哈哈大笑的嚷道:“老驺,你家的酒还少啊!不够我一人喝的!” 老驺的脸紫得像熟烂的葡萄,他趴在桌子上,现在已经不能动弹,只是晃晃悠悠的 抬了下手便一下子倒了地下。 驺慕宜被激怒了,他一把推开站在身边的屠芙,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抱起两坛酒来, “啪”的一声放在金的哥哥面前,只说了一个字:“喝!” 两个人捧起酒坛,透明的液体从里面缓缓泻出,金的哥哥贪婪的用嘴接住,接得那 么稳妥,连一滴酒都没有放过。 驺慕宜激动的扬起脖子,咕嘟咕嘟的喝着,但我知道,他要输了。 他喝完一坛酒,把坛子翻转过来,摇摇摆摆的转了一圈示意里面已经滴酒不剩,然 后指着金的哥哥,嘴唇动了动,忽然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哈哈哈哈……”金的哥哥拍打着自己的双手,肆无忌惮的狂笑着。 我走上前去,拿起两个一两的酒盅,递给他一个,自己拿一个,掇起酒壶,缓缓斟 满,然后举起手中的小盅,微笑一下说:“跟你拼一杯,如何?” 金的哥哥怒瞪着我,似乎觉得我在侮辱他。 我不得不再度向他努力做出一次微笑,说:“我赌你喝了这一杯后,会醉在我面前。” 他鄙视的哼了一声,一饮而尽。 我没有喝,而是端着酒走到他跟前,对他耳语道:“你还不知道吧?我上了你的妹 妹,你最亲的亲人。” 我把手中的酒潇洒的泼在地上,哈哈大笑着离开,身后传来震天动地的呕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