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从低低的哭泣声中苏醒,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咖啡女孩的房间,躺在那张宽大的 绵软的床上。刺骨的寒冷不断袭来,甚至眼皮都被冻僵一般不能动弹,我深呼吸的时候 几乎能听到鼻毛断裂的声音,想必此时我哈气出来,就能够接住一手亮闪闪的冰晶吧? 是梅鹿辄在旁边侧身抽泣,眼睛肿得像上市的油桃,旁边地上散落着一片揉皱的纸 巾,我艰难的抬头四望,发现只有她一个人。 “她呢?”我挣扎着问。 梅鹿辄看到我醒过来,惊喜的大叫一声。 “她呢?”我继续问。 咖啡女孩听到屋里有声响,推门闪进来嚷道:“靠!在这呢在这呢——我跟她说过, 你经常死去活来的,说实话我都麻木了,知道用棉被一裹你就没事儿了。呶,我还把园 艺工配的药茶带来了不少,这玩艺儿还真管用,刚给你灌下去,你就又诈尸啦。” 她挨着梅鹿辄坐在我的身边,习惯性的想抬手摸摸我额头,伸到一半却又退了回去, 只是嫣然一笑问:“不发烧?” 我摇摇头:“就是没有什么力气——我怎么回来的?” 梅鹿辄赶紧插话说:“亲爱的,你当时真地把我吓得六神无主了!多亏她叫来出租 车把我们拉回来了,等你好了,我们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靠!谢个屁!把欠我的八十万还了就算了,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也好早点预 订去希腊的机票哈哈!” 梅鹿辄可能惊吓过度,看我已无大碍,刚才紧绷的心情一下子松懈下来,不停地打 着呵欠。 “你回去睡觉吧。”我拍拍她的手说。 “不嘛,我要陪着你……” “回屋吧,你在这里受罪,我也睡不踏实。” “那你跟我一起去睡!” 我疲惫的摇摇头:“我懒得挪动了,再说在这边已经习惯了,她也知道怎么照顾我 ——放心,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的,完全是契约关系,难道你这都看不出来?” 她似乎昨晚上就没有睡,看样子也没有精神再耗下去了,于是点点头,转身往外走 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来,吻了我的脸颊一下,冰凉冰凉的吻,机械化的吻, 似乎只是为了完成动作而完成动作。 咖啡女孩在厨房里面丁丁当当的忙碌着什么,一会儿门“吱扭”一声推开,她端着 一个木质托盘走了进来,里面有一盘齐齐整整的烤培根芦笋卷,一碗浓香的奶油蘑菇汤, 还有一堆烤得松松脆脆的牛角面包和一瓶鱼子酱。 “喂喂,饿坏了吧?” 我朝她笑着点点头,她把我扶起来,靠在床背上,把一个简易的折叠式小桌放在我 面前,然后把那满满的一托盘东西轻轻搁在桌子上。所有的食物都散发着惊人的魅力, 勾的我食欲翻腾。 “来来,一起吃,这可是大马哈鱼的鱼子做的上等鱼子酱呢——你那个可爱的未婚 妻呢?” 我指指隔壁,示意她去睡了。她拿起餐刀,抹了一点点大马哈鱼的鱼子在牛角面包 上递给我。 “总觉得这种鱼真是悲哀呢。”她忽然愣着说。 “为什么?因为我们吃着它们的鱼子。”我咬一口,味道真的不错。 “我觉得它们很辛苦很累,为什么非要跋涉万里跑到河里去繁衍后代呢?在广阔的 大海中不行么?难道进化了几亿年,还没有适应海洋么?” “有时候,命运是事物自己制造的,我们制定了规律,又不得不遵守它,反过来受 它的约束,当你忘记了为什么要制定这个规律的意义时,它便成为了命运。” 我们都低下头去,耳边只听见沙沙的咬面包声音 “靠!真想跟她结婚?”她忽然抬头,拿起一个培根卷,放在嘴里大嚼着问,“喝 不喝点酒?嗯?” 我表示愿意,她跑去拿出来一瓶白兰地,给我倒了小半杯干的,她自己照例加上冰 块和干姜水,然后递给我。 我喝了一口,香芬的酒液从口腔到胃部一路温暖过去,我顿时觉得远离寒冷了许多。 “还没有回答我地问题呢。”她提醒说。 我茫然地看着她的眸子,发现那里有我从未企及到的闪亮之处。 我不敢再对视她温暖的目光,只能低下头,喃喃地说:“应该吧,毕竟我以前伤害 过她。” “靠!伤害她的不是你,是另一个男人!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但现在,无论是影子也罢,替身也罢,我毕竟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唯一体 现,或许命运注定就要让我替他赎罪来的。” “你——”她咕嘟嘟喝了一大口酒,又拿起酒瓶补满杯子里面,根本也没有问我需 不需要就给我也添上,“你这个人,靠,我最讨厌你的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你 太自以为是,老把自己弄得特伟大崇高似的,其实你是谁?你连我都不如!我起码知道 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吃什么样的饭,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呢?总喜欢把自己搞 得多么神圣一样,把自己搞得多么累,多么辛苦,多么舍己为人,恍恍然觉得自己是圣 人,是救世主一样。靠,其实呢,你只不过是一个连我都不如的凡人!” 她又喝了一大口冰酒,把刚才的愤怒压制了下去。 我没有生气,真的没有生气,相反,我很享受她对我的剧烈抨击,仿佛自己就是一 个任性的孩子被母亲或者老师责骂一样,骂得愈厉害,爱得愈深,我懂得,我喝口酒, 朝着她笑着。 “明天去干嘛?”她脸在酒精的刺激下胀得通红,瞪着眼睛问我。 “去给她买戒指吧,毕竟后天就要结婚了。” “那种超贵超贵的八箭八心的顶级钻戒?你以为你他妈有钱?”她朝我苦笑着。 “卖血也要买上,毕竟以前答应过人家。” 她把杯里的剩酒一口气喝光,朝我翻转玻璃杯,示意滴酒不剩。 我也学她的样子一饮而尽。 “你冷不冷?” “喝酒后好了许多。” “靠,好了许多是不是还冷?” 我点点头。 她一下子仰在床上,对我说:“喂,像那天在咖啡馆里一样,抱着我睡觉。” 我抱住她,她蜷缩在我的怀里,在厚重的棉被中满头大汗。 “明天买完戒指,陪我好好玩一天,不去想什么找身份啦,结婚啦什么的,就陪我 简简单单的玩一天,就我们两个,怎么样?” “嗯。”我点点头。 “睡觉。”她干干脆脆地说。 第二天很早她就摇醒我:“喂喂,可以动弹了?能走动了?彻底活过来了?” 我伸出胳膊,晃动了一下,看看又换上一身超短打扮的她,笑着说:“没问题了, 气力还不小呢?你刚洗头发了?” “废话!”她取下包裹头发的浴巾,怒气冲冲地说,“大夏天的盖着四层被子睡觉, 跟洗土耳其浴似的,浑身是汗,不洗的话,风干了岂不跟盐碱地一样?喂,你未婚妻还 没有醒,咱们趁机会早点溜出去,哈哈,像不像偷情幽会?” “蛮像的。”我笑了。 “这才酷嘛!”她甩甩湿漉漉的头发说,“给你三分钟,快点准备。” “早饭呢?” “当然出去吃!再耽误时间隔壁的口香糖一醒,你就又被黏住了。” 我边穿衣服边说:“还是爱吃你做的饭。” “没出息!”她翻着白眼看我。 我们在附近的一个快餐店简单吃了点早餐,和她做的饭相比,确实有天壤之别,不 过这里的牛奶果羹也不算差,总之我一顿饭吃下来,觉得精力充沛了许多。 “喂,跟我去唱KTV ,如何?我的嗓子,啧啧,不是夸口,那是顶酷顶酷的。” “好吧,不过我可能不会唱啊——毕竟也许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呢。” “靠,我教你就是,但是,提前声明,不许再唱那首JustLikeHoney ,我已经听腻 了。” “了解。”我呵呵笑道。 清清静静的上班时间,空空荡荡的KTV ,我们俩轻而易举就拿到一个优惠三折的小 型包房。进去一看,无论是音响设施还是曲目储备都属一流。她先点了一首ThePretenders 的BrassinPocket (口袋中的管乐)热身,然后唱了CharlieHunterFeat.NorahJones的 MoreThanThis(不止如此),总之虽然没有绕梁不绝的感觉,但是确实能对不同风格的 歌手都能模仿的惟妙惟肖。 我告诉她她唱的歌曲我似乎都知道。 她关掉麦克风,对我喊着说:“我早就想到了!你知道应该是怎么回事么?你啊, 就像一台电脑的系统重装,无论是CPU 啊主板啊显卡啊这些硬件功能一应俱全,所以能 力还在,只不过换了个系统而以,就是被精神灵魂什么的东西改变了一样!”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这是肯定的了!你看你什么能力都没有失去嘛!一切学会的本领都完全记得,不 记得的唯独是你本身!靠!要不要唱首歌?” 我同意试试,她点了一首MyBloodyValentine 的Sometimes (有时候),问我会不 会。 我的大脑像被自动植入程序一样,立刻显现出了这首歌的旋律,我接过麦克风,张 嘴唱道:“Closemyeyes/闭上我的眼睛Feelmenow/感受我的存在Idon''tknowhowyoucouldnotlovemenow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现在不能爱我……” 她大笑着“哗哗”晃着摇铃,喊道:“酷毙了你!靠,你根本就有在这个世界存在 的本钱嘛!” 我们接下去唱了许多,她唱CarlaBruni的L ’amour (爱),我唱FrancoisFeldman 的MagicBoulevard(魔幻大道);然后互串男女,她唱Beatles 的NorweigianWood(挪 威的森林),我唱HeleneRolles的CeTrainQuiS ’enVa(远去的列车)。我们一人一首 的唱下去,我点的她都张口成颂,她点的我也烂熟于胸,投缘之处甚是了得。每次我都 准确唱出她点的生僻的歌曲时,她都要给我一拳,骂声“滚蛋,这都没有难倒你,靠!” 之类的话。 我忽然明白了,她的势利和野蛮,恰恰是她表达甜蜜和温馨的一种方式,在这个冰 峻的世界里,有温度的人大概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抒发爱意才不会被寒冷伤害吧?毕竟在 这里,人和人之间的隔膜不仅仅是一片冰层那样简单——即使最爱的人,心和心之间也 不能相通;即使最亲近的人,语言都不会如实代表自己的内心;即使最甜昵的人,采取 的行为也避免不了彼此伤害。人们所能做的,就是要隐藏自己,躲避他人,直到遗忘掉 自己本来应该有颗火热的心。 我忽然想唱JustLikeHoney ,是那种强烈的原始的野蛮的冲动,我怯生生把这个期 冀告诉她,她也回头笑了:“靠!我也正想唱这首歌,一起唱吧?” “你不是说不允许唱它么?” “滚你的,哪来的那么多原则,哪来的那么多准许和禁止?想唱就唱,哇啦哇啦的 尽情唱!来,给你一个话筒,一人一句,谁抢词就是狗娘养的,OK?” “OK。”我笑了。 我们俩一句接一句地把这首听了几百遍的歌曲唱起,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蓦的十分 释怀,好像以前曾经锱铢必较过的那些东西一下子轻如鸿毛起来,整个心情也愉快得像 春天丝丝缕缕的云彩,轻轻飘飘、干干净净的在天上逍遥游弋。因为我感觉这首歌从今 往后对我来说,只是一首熟悉的普通歌曲了。 一曲终了,她忍不住扔下麦克风鼓起掌来,然后拉住我的手问:“喂,跟我唱歌, 感觉怎么样?” “酷得就像绝壁上面飘摇的孤零零花朵一样。”我笑着说。 “哈哈,我喜欢!”她掏出一支烟点上,吐出一个宝石皇冠的烟圈,然后小心翼翼 地把自己的头部移上去,恰如其分的“戴”上那顶皇冠,然后冲我嫣然一笑。 那一刹那我真的以为她就是一位公主,或许每一个女孩都是公主,不管她们戴的是 宝石皇冠、塑料皇冠,还是烟圈做的瞬时消逝的皇冠,她们身上都有可以被加冕的闪光 之处。 我也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 我们俩走出KTV 的时候已逾中午,初从昏暗的包房出来,站在廉价的刺目阳光之下, 未免越发觉得这个世界不够真实。她带我穿过一片水泥森林,带我来到一个喷泉广场上, 找个暴露在炫粲日光下的长椅坐下,然后把自己纤圆洁白的腿翘起来,从河马胃手袋里 拿出一对亲手做的三明治,两罐黑啤酒和一盒洗净的樱桃,朝我努努嘴说:“午餐简单 了点,不介意吧?” “去他妈的介意。”我仿照她的口气说。 “太酷了!好久没有听到你这么痛快地骂街了,爽死!”她激动得好像中了乐透一 样,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过要把樱桃核给我留下,我要做一个樱桃核枕头。” “那要吃多少樱桃?”我惊讶地问。 “不知道,已经攒了三年了。”她拿起三明治大嚼一口,随手“嘭”地打开一罐啤 酒边喝边说,“吃饱喝足哦,一会儿好给你的漂亮未婚妻去选戒指。” “我在你那的还有多少钱?”现实把我从刚才的潇洒中残忍的抻拽回来,我怯生生 地问。 “哈哈,一万五千六百七十二块八毛。”她口齿伶俐地说。 “那么一个顶级的八箭八心的结婚戒指……” “靠,顶级的谁能买得起?一个拿得出手的也要二三万吧。” “那我去卖血吧!”我早就下定决心,挽着袖子站起身来。 “你真是傻里傻气的!”她愤愤不平地说,“把你全身的血抽干也买不到啊!” “反正如果死了也不能成功的话,我也算尽力了。” 她瞪着我,好像很生气的样子,然后把手伸进河马胃里面抓出一个红色盒子,抛到 我的面前,用命令式的口吻说:“你!打开看看!” 我捡起那个精致的红木盒子,轻轻打开,然后完全被里面的东西所惊呆了,在里面 蓝色的天鹅绒上,安放着一枚白润的铂金钻戒,上面镶嵌着一颗亮晶晶的粉色八箭八心 的钻石,它静静的躺在那里,就像哪位沉睡的美丽公主等待着王子前来唤醒一样。 我捧着这个盒子,惊讶地望着她。 她咯咯笑着说:“怎么,不喜欢?” “不是,我是想问问,这个要多少钱?” “去他妈的钱!反正把你我的积蓄统统花光买来的,至于说再顶级的东西我也无能 为力了。你不要奇怪,昨天晚上把昏睡的你送回家,她也吓得不轻,一直坐在那儿抽抽 搭搭的,我看着心烦,安顿好了你,就出去转了一圈,顺手买来的——如果这个再不合 你未婚妻的心意,那不管你我都无能为力了哈哈……” “可是,可是,我怎么才能够还你?” “靠,你不是身家过亿么?等你找回你的财产,我还不随意怎么要就怎么要,反正 我正后悔那八十万要少了,后悔的不行。这样一来好了,你拿到财产后问我多少钱买的, 我张嘴就说二十万,你也不好意思侃价吧?于是只好如数付款,我拿到一百万直飞希腊 晒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跟海豹一样……” “然后好去挪威北部看北极光,和海豹一起打滚。”我笑着插话说。 “对!你现在完全是我的跟屁虫嘛!”她笑着说。 她的手机铃声忽然大响,她接起电话,听了一句,马上按住话筒对我说:“你未婚 妻打来的,问你去哪里了。” “就说我去买戒指了吧,没有跟你在一起,我答应今天是陪你的。” 她照我所言说完,挂掉电话,冲我用力微笑了一下说:“你还是回去吧,她害怕你 又跑了,听起来心神不定的样子,结婚之前,别再出什么变故。咱俩分开走,你先回去, 我一个人再好好转转。” 我呆呆地看着她,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根本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描述或者掩饰 自己的心情。 “靠!叫你走就走吧!一个大男人怎么磨磨唧唧的!” 我慢慢站起身来,她的目光恍惚地盯在远处起落的喷泉上,我走到她的面前,轻轻 的告诉她我要走了。 她没有吭声,没有任何表示。于是我只能转身,沉沉离开,快走下广场的时候不禁 又回头看去,她依旧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遥望着远处的喷泉,她露在外面的 修长腿臂,像刚刚凝固的石膏,纯净洁白,未加雕饰。 喷泉随着音乐节奏快乐的扭动腰肢舞蹈着,浪花和水的晶体如雾如烟的弥漫在广场 中,被灿烂的阳光描画出一道道貌似不真实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