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屠芙抱着婴儿走来走去,柔声哄他睡觉。小贲满厂院“咴咴”叫着撒欢奔跑,驺慕 宜带着几个工人,在抽杆厂的车床上削刨木板。我在外面指导工人们把一块块木板钉紧 上胶,一条小小的木船逐渐成型。 我体会得到驺家人失去老驺的忧伤,我又何尝不是伤痛欲绝,或者说成心灰意冷也 罢,总之我如今只能回到那个城市,那个世界上去。 老驺的葬礼办得如同大慕的婚礼一样,只不过大红大绿的颜色变成了明判无光的黑 白两色。镇民们把他巨大而精致的棺材(那是对他毕生成就的唯一肯定)抬到西边荒原 的墓地上去,一个已经挖好的深邃的坑穴等待着他。看着他的棺材徐徐落在里面,一锹 一锹泥土扬在那漆得通红的木箱上面,我忽然跪倒在地,把把抓起那即将唯一陪伴他的 黑褐泥土,放声大哭。 而镇上人不是这样,从墓地回来的他们,照样在驺家的工厂中大摆宴席,喝的酩酊 大醉。其间仍然是东倒西歪,笑骂不绝。唯一不同的一点是,这次来参加葬礼的人,比 驺慕宜婚礼上的人还要多得多。 老驺的墓碑树立起来,简简单单的碑文,没有生平记载,只有他的名字,以及立碑 家属的名字,我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而且排在子辈的第一个——这是驺家人一致的意见, 因为他们认为老驺生前最疼我,我也是驺家最令人骄傲的孩子。我的名字被刻上去的那 天晚上,驺慕宜和我在白河边上坐了半宿,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是的,我的名字已经 被深深镌在了坚硬的石头上,这个印记将永远保存在那里,作为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 佐证。而我回来是为了什么,不也正是希望能以自己的事迹,永远把名字留在镇上人的 心中么?人的肉体终将归于泥土,人的姓名终将逝于流年,最终从他人的记忆中逐渐消 失痕迹,而能够铭记你名字时间最长的人,无非是和你有至深亲情的人。所以老驺的身 体在地下腐朽的时候,他却一直在驺妈妈、大慕和我的心里栩栩生存着,仿佛一闭眼就 能看到他憨厚地笑貌,听到他洪亮的嗓音。而我将来,亦是如此。 所以那天晚上,我忽然站起来,对驺慕宜说,我决定要回去了。 驺慕宜霍的站起来,我能想象到他脸上惊愕的表情。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不要担心,我只是把七岁之后的那个“我”换回来,苏昼这个 人,还会跟你们生活在一起,而且,他才是属于这里的真正的人,在这个镇子上,我才 是影子。 我听到他低低的抽泣声,然后哽咽着对我说,无论失去了哪一个人,他都会伤心。 那一刻我也哭了,在黑暗的夜里,无声无息的流下泪来。 小木船完工后在抽杆厂旁边水塘试水的时候,镇上万人空巷跑来观看,他们无比讶 异的发现木头除了生火做饭或者制马桶抽杆之外还有如此用途。当我踩上摇摇晃晃的甲 板的时候,塘坝上围观的人一阵惊叫。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船上,荡起木桨,小船轻盈的推开水波向前驶去,身后留下一串 串飘散的涟漪。 岸边的人欢呼起来,因为这一切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表演魔术,而我就像创造奇 迹的神一般。我在这种狂热的人浪中纵情大笑着,不禁想到当初我为什么非要自以为是 的想改造他们的这种热情呢?难道这种热情真的如我当初所想的那样愚蠢么?难道非得 在一个人人板起脸孔做绅士淑女的世界中,才算是人类的进步,才算是价值的体现么? 其实,我们的价值每天都在实现着,人之所以卑微和低落,有时候只是因为周围没有发 现你,为你欢呼的热情人群罢了。更多的日子里,人的孤独和失落不仅来源于他自身, 更在于他身边一同生活或者匆匆经过的每个人和影子。 我泊船上岸,镇民们都纷纷拥抱我,带着满身的汗水拥抱我,祝福我,然后把我举 起来,抛到空中,驺妈妈也满脸热泪的过来把我搂进怀里,一声声呼喊着“我的宝贝孩 子”。 我抓住驺妈妈的手,感觉这或许根本就是自己母亲的手,宽厚温暖,包容一切。镇 民们看到我们母子相依的样子,都知趣的让开,兴高采烈的谈论着我的创举,心满意足 的离去。我扶着驺妈妈坐在塘坝上,望着荡漾在水中的那条小船。 “小昼,”驺妈妈忽然开口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的身世呢?”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恐怕这个现在对我来说,意义已经很小了。” 驺妈妈似乎没有理会我的话,只是叹口气,自顾自地说着:“老驺本来不愿让我告 诉你的,但是我觉得,让你永远都蒙在鼓里,还不如说清楚好,毕竟经历了风风雨雨, 你也是大人了。你真正的父亲是在他三十岁那年离开镇子的,他从小就和老驺是好朋友, 那时候你还小,他将你托付给了我家之后,就在某个晚上就走了,我们都不知道他去了 哪里,但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苦笑了一下:“我没有妈妈么?” “唉,你的妈妈,其实是金的姑姑,她长得和金几乎一模一样……” “金的姑姑?!” “是啊,金家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早就都不在人世了。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所以 也没有宣扬过,总之你爸爸失踪之后没几天,金的姑姑也不见了。人们都传说她跳了白 河——就像金前些日子做的那样,没有尸体,没有凭据,只有咱家、金的父亲和作册的 老屠知道其中的原委,她大概是追随你父亲去了。我们三家对这件事情一直守口如瓶, 但金的父亲毕竟觉得窝囊,所以一直怨恨咱家,同老驺打了一辈子架,直到郁郁而终。” 我忽然回忆起了屠芙所说的话,劈头问道:“我真正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苏夜,老驺给你起了一个和你父亲相反的名字。” “我的爷爷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知道属于我们这代的事情……” 我霎时间恍然大悟,为什么屠芙在谱牒上看到我的世袭表里,没有我母亲的记载, 或许镇上人始终觉得,这是不能见光的丢脸事情。难道我的家族就一直在不光彩中代代 繁衍么?! 驺妈妈拍拍我,温暖地笑着,我带着满脑子疑惑,歪倒在她的怀里:是啊,该回去 了,或许我和我的家族,对这个镇子来说,已经造了太多的孽障。 那个婴儿,或者说我和金的儿子,依然不习惯我的怀抱,就连我每次抚摸他时,他 都要声嘶力竭的大哭。也罢也罢,他本不属于我,他是这个镇子的一员。而今曾经自诩 为改造师的父亲将要离开了,留下这个小孩子,将要和镇子融为一体。我无法揣度他的 成长轨迹,但是一样祝福他能在这里快快活活的生活下来,即使变得暴力热情也无所谓。 而我,理应回到那个冰冷的城市,孤独的度过余生。 我不愿意再惊扰任何人,提前几天我就叫工人把小木船泊在了白河的岸边,我选了 这个静静的夜晚,偷偷起身出来,驺家的人还在酣睡。经过大慕的屋子时,我还能听到 他沉重的鼾声。我走了,我默默的对他们说。 我走了,我对自己的孩子说。我走了,我对老驺的坟墓说。我走了,当我从河岸仰 望在漆黑的夜里昏睡的镇子时,我对这里的一切说。 我摸摸口袋,那个冰凉轻巧的手机已经打开,彼岸依稀能辨的那条高大遥远的堤坝 上将有那个世界的信号。我坐在岸边柳树下面,重新仔细思索了一遍,没错,一切都被 我在城市中安排妥贴。我了解那个组成两个世界的红白相间圆环的道理,于是花了一年 时间来寻找两个世界间的契合点,来寻找能穿越两个世界的原理和信号。那在一个咖啡 馆的某个座位上,而通过我的计算,这个契合点在那里会保持相当长的时间。我当时从 那里打通手机,接通信号,穿过两个世界的明暗交界线,和此处的另一个“我”互换灵 魂。没错,回去的道路我也研究透彻,万无一失。 我从这些日子一直有些混沌的头脑中抽茧剥丝,将这一切思索妥当之后,毅然决然 的站起身来,拿起斧头,砍断了那条系在柳树上拴船的绳索。 由于最近一直没有雨水,河面有所下降,小船的三分之一似乎已经搁浅在了岸边的 泥涂里。我脱掉鞋袜,像金那样,把它们整整齐齐的放在岸边的草坪上,跳到稀烂的泥 滩上,费力地把船朝水中移去。 “小昼!小昼!”我忽然听到洪亮的呼唤声和摩托车的突突声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传 来。 我用出吃奶的力气把搁浅的那部分船身向河里推去,我不想再牵扯上更多的人,可 是已经晚了,大慕已经跳下滩涂,抓住了我的衣角。 “小昼!你怎么能一个人走,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大慕,你回去吧!你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你不能越过白河,那里有毒蛇和猛兽, 只有我这种没有心的人才能找到通向大堤的鲜花道路。你即使能登上堤坝的话,也恐怕 回不来的!” “哈哈,我才不怕,你看,我把小贲带来了,它们可天生就是搜寻鲜花的材料。” 小贲果然从他怀里露出头来,“咴咴”朝我叫着,好像在埋怨我不把它带上似的。 我思想片刻,点点头说:“好吧,大慕,有小贲在还可以。” “你等我一下!”他跳上岸,“荷”的一声,把他那辆深棕摩托车扛起来,放到船 上说:“带上它,它还有夜灯。” 小贲在船上蹦来蹦去的,胖胖的脚掌踩的木板啪啪作响,我和大慕使劲把船推进水 里,跳进船舱,我摇动木桨,小船在黑暗中朝对面驶去。 白河的水哗哗流淌着,伴随着吱吱哑哑的摇桨声,更显出夜的幽静。 “小昼,你到了那边,不要忘了这里。”大慕又开始伤感起来。 “放心大慕,这里是生我的地方,到死也不能忘的。” “自从你说准备走,这几天镇子里凉了许多。” 是啊,我忽然觉得镇子上这些日子没有以前那样的溽暑了,风也多了起来,难道镇 子也在自己慢慢改变么? “我还记得一句诗:犹记夏时,那人离去也成秋。”驺慕宜接过我的双桨,默默地 说着,这是我听到他第二次念诗。 “大慕,到哪里了?”我在黑暗中摸不着边际地问道。 “这个时间,应该到河心了。” 吹过耳边的微风忽然猎猎作响起来,河水也激烈的震荡着,木船不停的摇摆,我们 紧紧抓住船舷,稳住船身,小贲害怕的一头扎到我的腿下。 “妈的,怎么回事?!”大慕高喊着,“小昼,你抓好!” 河水忽然旋转起来,宛如我此刻也一同旋转的记忆——终于想起来了,二十年前, 我也曾被卷入这样的一个漩涡里! 小船不可避免的随流转去,一股幽亮的光忽然从漩涡中心亮起,在它的照射下,我 们惊诧的发现在这里白河的水是清澈的,而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在河面下,一个硕大 的黑影,一只如同小山般的巨龟的黑影正在徐徐浮出水面。 “河神!”驺慕宜大叫一声。 巨龟从我们面前露出水面,两只眼睛仿佛探照灯一般发出绿色的光,把小船罩住, 也照亮了所遗忘在角落里面的记忆。 龟背上面,驮着一面高耸的矩形铜镜,镜上刻着一个巨大的红白相间圆环,那里面 只映着我的影子,而旁边的大慕,还有整条小船的身影都一概不见。 “你这个白胡子老头,你是河神么?”驺慕宜毫不畏惧的嚷嚷着——我惊呆了,像 金所说的河神庙供奉的神祗一样,他们看到的都是实体的塑像,只有我看到的是一面镜 子。可是,这是为什么? “我们又见面了。”铜镜中我的倒影对我说着。 “是啊,又见面了,相隔二十年了。”幼年时期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完全复苏了, 是的,我当时也是被这样一个漩涡卷入河心,遇到了完全一致的情景,而且那个圆环的 玄妙,我也是在这里弄懂的。 “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你,”我对着镜子中的身影说,“你是河神么?为什么别人能 看到你的本身,而我却只能看到一面铜镜呢?” “哈哈哈哈……”铜镜里面的我仰头长笑,“那是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 我在圆环里化身,我是你的最终归宿。所以你看到我时,就是一面只有你自己身影的镜 子。 我们不仅仅是河神,也是这个圆环世界的神啊。因为只有轮回才能生命不止,所以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创造了这个圆环,并且依附于它,这样才能代代相传,永不消逝。 红的半环,便是这个镇子,它是我们热情的作品,白的那一半,就是彼岸的城市,那是 我们理性的作品。两个世界透过镜面,互为倒影。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在对岸的世界都 有影子,反之亦然,这些影子或是花草树木,或仍是活生生的人……” “可是我的影子呢?”我打断他的话问,“我的影子,是七岁跳河时回到镇上的那 个孩子么?” “当然不是,你的影子是我,我藏在镜面之中,隐在河流之下,高坐万年不老的龟 背之上——只有一次河水暴涨的时候,这个畜牲犯了戒,擅自跑到河面上去玩,吓坏了 镇上的人们——关于你问的那个孩子的事情,也就是你此番回归镇子上的原因。”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镇子如此让我魂牵梦绕呢?” “因为创造了这个能让我们永生的圆环后,我们便一分为二,你生活在圆环上面, 作为肉体绕着它不断轮回,而我隐藏在红与白的界面之下,一次次帮你引渡以完成循环 ——在热情的镇子上出生,繁衍出后裔之后,渡河前去理性的城市,然后忘却镇子,一 心一意完成修行,世世如此。” “像大马哈鱼那样?在河流中出生,长大后又归于海洋?”我冷笑着问道。 “大致如此。可是在你这一代却出现了差错,你是一个无与伦比聪明的孩子,所以 你很小的时候,便看透了自己的命运,于是非要渡河而去,我又无奈你何,只好把你的 心留在了镇子上——因为想渡河过去的人,除了你之外,都要交出自己的心,换上另一 个水晶心脏,否则就找不到鲜花道路,会成为毒蛇们的美餐。即使侥幸到了那个世界, 也因为不适应那里的冰冷,在冬天瑟索着死去。而交心的种类是不同的,有的人会把心 交给我,由我彻底损毁,这样他们就能忘记镇子上的一切,开心幸福的在对岸生活、变 老;有的人呢,舍不下自己的心,交换之后,还要把它一起带到那岸去,这些人每天都 生活在这岸的痛苦回忆中,虽然他们容颜不会改变,但是回忆的苦毒永远折磨着他们, 直到毒素积累发作身亡。 而你呢?如果二十年前你渡河过去,我们就不能完成繁衍的任务,这样即使你和我 是神灵,也终究难免消失。所以我灵机一动,把你的那颗心留下,像其他渡河的凡人一 样,给你换上水晶心脏,让你畅快的前往城市。你走之后,我给你的心凝聚起自身的力 量和精神,做了一个你的化身,这就是那个孩子,他又重返镇上,生活了这许多年月。 而去到对岸世界的你,因为这岸的心尚未损毁,所以必然时刻受到它的召唤,而且在彼 岸修行之时根本无法抛却对镇子上的记忆。有这些记忆的存在,你会不断怀念镇子,发 现它的不足,并时刻想返回改造它。因此你的归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自然而然的这 也使你你完成了我们的繁衍。你在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后,带着你的心回到城市去,忘却 镇子上的一切,继续安心修行,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苍凉地笑着:“如此说来,难道我的一切理想和梦想,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繁衍我 的自身。” 镜子中的身影自信满满地笑着:“不错,这是我们制定的铁的规律,也是我们的宿 命。” “我不信!我不信!”我怒吼着,“我计算的毫无错误,我通过和心的化身置换回 到了镇子上,所以下一步我回归城市的时候,必然将心的化身置换回来。因此你所谓的 我和心一起回归城市,根本就不可能!我要在这一代打破宿命,将心永远放在镇子上! 永远记住这里,永远记住我出生的根本,我的兄弟和亲人!我可以跟你打赌!” “呵呵,我不会和自己打赌的,宿命就是宿命,你自己将来会慢慢明白的”镜中的 我无情地说完这番话,然后转向驺慕宜问道,“那么这个人,你也想去对岸么?那就到 我这里来,更换你的心吧!” 驺慕宜望着铜镜中他的倒影,大声地喊道:“我不换!我的心就是我的心!谁也不 能给!” “我不会强迫别人的,那你就不要踏上对岸的土地,如果不换心的话,那里将会有 毒蛇在等候你们,年轻人,好自为之。” 巨龟晃动头颅,缓缓沉入水下,它的双眼也黯淡了下去,铜镜上面倒映的光芒也消 失殆尽。终于,一切都消失了,河面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