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年后 一轮红日高挂,浓紫深黄的辉芒,将林荫道上一行送嫁队伍映照得更加红光 荡漾,锣鼓、唢吶的吹打声响遍整个山林。 隔着淡薄的烟尘,敖倪和桀琅两人分骑着马,立于高岗之上,倔傲地凝视着 下方排场惊人的送嫁行列。 敖倪转脸问桀琅:「你得到的消息果真没错?」 「怎么?信不过我!」桀琅斜睨他一眼。 敖倪双眉挑起,牵动了右眉稍刺着的一条淡色金龙,似要腾云飞去。 「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不希望白忙一场而已。」敖倪淡淡地说。 「你放心,擎天调查得一清二楚,确实是沧州富豪梅长进嫁女儿,嫁的人正 是你哥哥敖仲。」 听见敖仲的名字,敖倪的眼神条地阴沉了下来。 「看见那几车的嫁妆了吗?不用猜也知道价值连城了,你抢你的新娘,至于 陪嫁的珠宝全归我如何?」桀琅侧过脸,朝他一笑,连带使得脸颊上刺着的金豹 纹也闪了一闪。 「随你吧。」敖倪漫不经心地应道。 一阵暖风拂掠上来,将敖倪随意披散的黑发覆在脸上,他狂烈地将发狠狠甩 到脑后,冷眼望着华丽的大红花轿,缓缓地,拿起面具戴上。 「走!」敖倪掉转马头,朝山岗下疾驰。 桀琅也戴上面具,用力挥上一鞭,跟了上去。 丹朱轻轻拉下盖在珠冠上的头巾,拭掉额上微微沁出的薄汗,深吸了口气。 到底还得走多久呀?她在心里低低抱怨着。 蜿蜒崎岖的山径,让本来就微晃的轿子摇动得更加厉害,几个时辰坐下来, 早已令丹朱腰酸背疼了,她再也忍耐不住,试着在轿子里转动一下腰肢、活动一 下手脚。 轻轻一动,她手腕上佩带的金环轻轻碰击着,铿然微响。 她抚了抚腕上的金环,缓缓贴在心口。 「敖哥哥果真应允了他的承诺,没有负我。」她吻了吻金环扣,脸颊浮起沉 醉的光彩,柔情无限。 想起幼年时曾与自己有过一段短暂相处的「敖哥哥」,是除了父亲以外,她 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等了十年,本来还以为这辈子想再见到「敖哥哥」已是无望的事,没想到, 就在半年前,「敖哥哥」竟然意外地在梅府中出现,并且一眼就认出了她手中的 金环。 她心中的「敖哥哥」已然长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的模样,虽然看上去白皙赢 弱了许多,但是住在梅府中的三个月间,「敖哥哥」待她总是万分温柔,时常扶 着她到花园散步,陪她下棋,也陪她说话谈笑。「敖哥哥」的出现,让她平淡的 日子增添了不少光采。 「敖哥哥」并没有让她等太久,很快的就与敖尚书令前来提亲了。 丹朱的爹娘自然很高兴掌上明珠能嫁入高官名门:而她,对于嫁给「敖哥哥」 的这桩婚事,当然也是毫不犹豫地应允了。 十年来,丹朱总是在心里情深意切的呼唤着「敖哥哥」,在她梦中愈走愈远 的背影,终于回过身来,温柔地走向她,响应她的呼唤。 她仰起头,一朵笑微微地在她唇边绽放。 虽然,一股微妙的不安若有似无地侵扰着她,但她相信,这只是对嫁入敖府 的不安和迷茫罢了。 对于不可测的未来,迷悯和不安是理所当然的。她这么说服自己。 轿子里闷热的空气更加引发她内心的焦虑,她长长地吁了口气,企图用手绢 搧出一丝凉风来。 突然间,喜乐声停了,轿子「咚」的一声被重重地放了下来。 丹朱呆了呆,以为是轿夫们走累了想稍作休息,便也不以为意,谁知轿帘陡 然被掀开来,出现了陪嫁小丫头惊慌失措的脸,直对着她大叫:「小姐!山魈来 了,快……快逃呀……」 丹朱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小丫头已经拋下她,飞快地狂奔而去了。 她忽闻铁蹄声由远而近,达达以惊人的声势来了! 丹朱的膝盖发软,看见轿夫一行人个个有如惊弓之鸟,吓得觅地逃生,竟无 人理会她! 「别丢下我!」丹朱惊慌失措地大喊,她一双三寸金莲,无人撬扶怎逃呀﹖ ﹗ 林中回荡着催命的马蹄声,丹朱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跨出轿子,摇摇 晃晃地往前奔,奔不出几步,便踉跄地什跌在地,她爬起来又跑,又跌,恐惧自 她身后一点一点进逼,企图淹没她。 她跌跌撞撞的、软弱的,逃不出生天。 马蹄声在她身旁止住,巨大的黑影兜身罩下,她神魂未定,反射性地抬起头 来,登时一阵魂摇魄荡 一张丑陋狰狞的鬼脸正阴寒地俯视着她,受惊过度的丹朱,只能瞪大了眼睛, 死死地盯着那张长着长长的角、突出的眼窝、尖锐的鼻、吊垂着下颚的脸,渐渐 地渐渐地,眼前黑暗一片,最后,她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微弱地低喊一声:「鬼」 丹朱浑身一软,晕了过去。 敖倪俯身将她捞上了马背,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十年不见,她的下巴尖瘦了,透着一股惹人怜爱的剔透清丽,雪藉似的手腕 上,套着那只他送给她的金环,光彩流丽。 「为什么不摘下面其,你那个面具就算是大白天,都能吓死小姑娘。」桀琅 取下面具笑说,一边靠过来望了丹朱一眼,不由得发出惊叹。「难怪你非要把她 抢到手不可,原来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我只记得她十年前的样子,倒不知道她现在会这么美。」敖倪低声讯,忍 不住伸手轻触了触她滑腻的面颊。 桀琅猛地又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嚷。「哗,你看你看,她那双纤纤小脚,只要 是男人见了,哪一个不神魂颠倒﹗」 敖倪横了桀琅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娘说的真没错,就是有你们这种臭男 人,她才必须受这种苦。」 桀琅根本没留意他说些什么,一径痴缠。「喂,兄弟一场,把她的脚借我摸 摸好吗?真是可爱极了」 敖倪扯下面具,瞪了桀琅一眼,认真地警告。「我不许你碰她,再好的兄弟 也没得商量,如果你敢对她动手,我绝对不会饶了你。」 桀琅大笑了起来。 「撂下狠话啦!别急,碰不了她的。」 敖倪掉转马头,四下一望,扬了扬下颚提醒他。「快翻一翻那几箱嫁妆,把 值钱的东西都取走,别耽搁太久了。」 桀琅自怀中抽出匕首,一一撬开七、八箱的陪嫁品,除了几件配戴的珠宝, 其余值钱的东西并不多。 「咳,现在大家都学聪明了,知道这座山里有两个山魈盗贼,值钱的东西绝 不会过这条山路,看来这趟买卖白做了。」桀琅唉声叹气着。 敖倪淡淡一笑。「别摆出窝囊的表情来好不好,要做大买卖有的是机会,急 什么?」 「你要的「东西」已经抢到手,现在当然会说风凉话了。」他促狭地说。 敖倪苦笑了笑。「大不了,下次的大买卖免费帮你,行了吧。」 「那当然,要我一个人也干不成大买卖。」桀琅翻身上马,远远瞅他一下。 「快走吧!别等人来抓了。」 敖倪把丹朱紧紧搂在怀里,和桀琅两人纵马便行。 奔驰了近半日,两个人带着丹朱回到了无忧谷。 敖倪点燃了灯,举起灯火,深深凝视着躺在床上的丹朱。 他曾经揣摩过和丹朱见面的种种景象,却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是在这样的 情况之下。 他凝视着她薄被外小小的容颜,秀气绝俗,眉目如画,令他深刻疼惜,然而 一见她身上的鲜红嫁衣,便有股难以忍受的愤怒在他的胸腔剧烈翻涌 她手上戴着他送的金环,却嫁给了敖仲!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十年来,他一次又一次的遭人遗弃,失去了一样又 一样,几乎找不回真正的自己。 原以为能寻回仅存的希望,想不到,连这最初的情事亦背叛了他。 他是彻底被遗弃了。 他冷眼望她,谁不好嫁,却偏偏要嫁给敖仲?嫁给那个毁了他一生的可恨家 伙,几次身陷困境,哪一回不是拜敖仲所赐! 他永远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隆冬之夜,大地刮着不寻常的狂风,几名衙役前 来拘押他,将他押进了大牢,莫名其妙地让他背上了杀人的罪名,更在他的右额 刺上难以磨灭的「鲸刑」。 娘来探监时,他才明白,原来是敖仲在大街上驾马车失控,连续踩死了三个 婴孩,踏伤了十数名路人,看见这场意外的人太多了,敖仲逃不过刑责,便和爹 商议,决定由他顶罪。 当时,他浑身被熊熊怒火吞噬,对着娘暴怒狂喊 「为什么要我顶罪,我不是爹的儿子吗?为什么」 「仲儿自幼体弱多病,你爹怕他受不了牢狱之苦,怕受不完十年的刑就会病 死在牢里,孩子,你忍忍,你爹会想办法让刑期缩短几年,娘求求你,忍一忍… …」 娘哭断了柔肠,声泪俱下,语不成句。 娘痛哭着,脚步零乱颠蹈地离去了。 自那一刻起,厌恶敖仲的心盈满了仇恨,因为敖仲,他得受十年的牢狱之苦, 甚至还把他的脸也一并毁掉,这种委屈为什么得由他来承受﹖﹗ 为了敖仲,所有至亲的人宁可将他牺牲以保全敖仲,一夕之间,他成了世上 最孤单的人。 在狱中结识了桀琅,桀琅自幼无父无母,以偷窃和行抢为生,因误闯一门惨 遭盗匪血洗的大户,被当场抓个正着,杀人的罪名硬是被套在他的头上,他不只 受刺「鲸刑」,甚至还得问斩,桀琅哪里肯为了一桩冤狱而枉送性命,便和他两 个人商量逃狱。 逃狱成功之后,两个人便躲在无忧谷,戴上木刻的鬼面具打劫来往客商,不 到一年,便传出了山魈之名,人人闻之色变。 当他正想办法找丹朱时,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已经应允了敖忡的婚事,他不知 道敖仲存着什么心,只知道这一辈子他绝对不会原谅敖仲! 他在红融融的灯下看着丹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思中,然而任何人的遗弃, 他都可以作罢;但他绝不允许丹朱遗弃他他一定要抢回她! 彷佛听见了一声叹息。 敖倪条地转过身,背着丹朱在桌案旁坐下。 丹朱悠悠醒来,犹迷糊怔忡,不解发生了何事,陡然之间,一张鬼脸自脑中 飞窜而过,她惊跳起来,眼角瞥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背对着她坐在案旁,垂瀑似 的黑发散泻在肩背上,一手支着额,动也不动。 丹朱猛地又想起了那张鬼脸,吓得整个人缩进床角,两眼死盯着壮硕的人影, 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人对峙良久,丹朱瞪得眼睛发酸,眼前的男人依然不言不动,越发让她 不知所措了。 她深吸口气,鼓足勇气开口。「你……究竟想怎么样?」话刚问完,她才发 现自己声音嘶哑,还抖个不住。 「为什么嫁给敖仲?」 男人的语声低沉柔和,没有一丝敌意,淡淡说来的一句话,却教丹朱听得一 头雾水。 「你……问得好唐突,要我该怎么回答……」她嗫嚅着。 「妳见过敖仲吗?」他冷冷地问。 丹朱弄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只好小心翼翼地答道:「见过。」 「钟情于他吗?」他的声音忽然有些火气。 丹朱一愕,这人好生无礼,竟然问这个! 「为什么我得告诉你这些!」她鼓起勇气拒斥。 敖倪猛然站起身来,狠狠地握拳透爪,挣扎着该不该回头见她 丹朱全神戒备着,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古怪,也不知何来的勇气,嗫嗫嚅嚅地 问他。「你……认识敖仲﹖」 男人不回答,是默认了。 「那么……你将我掳来,到底为了什么?是敖仲得罪了你吗?」她一口气干 脆问个清楚。 「得罪?」他冷笑一声,声音冰凉透骨。「岂只是得罪这么简单,他夺走了 属于我的一切,终其一生,我都不会原谅他。」 丹朱的眼睫蓦地阴暗沉郁了。「我明白了,所以你掳走了我,抢他的新娘以 泄心中的怨恨。」 她的话激怒了敖倪,忍不住暴怒填膺,他缓缓地昂起头,转身,锋利的眼神 定定地望向她 丹朱一见,眼睛如被锥子刺中,身子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敖……」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吓一跳﹖」敖倪扬起嘴角,冷冷地望着她,目光闪亮怕人。「和我哥哥敖 仲很像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恍恍然,与「敖哥哥」几乎一模一样 的脸孔,那双眼睛却为什么似曾相识? 敖倪隔过脸,将右额上的金色纹龙略略藏起来。「丹朱,十年不见,我几乎 认不出妳来了。」 丹朱陡地像被重重一击,突然间澄明清晰,渐渐省悟是怎么一回事了,眼前 这双黑眼睛太熟悉,难道他才是真正的「敖哥哥」﹖﹗ 丹朱的泪水泛进眼眶,渐渐浸亮乌玉般的眼瞳。 她辗转地,艰难她,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相信。「你……买给我吃的第一样 东西是什么﹖可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一串糖葫芦,妳吃一半,我吃一半。」敖倪微微一笑。 丹朱的泪水串串滚落,慌乱得不知所措起来。 「我……真蠢,一看见敖仲便以为是你,什么事也没有多问他,怎么也想不 到你有一个双生兄弟,这会儿……该怎么办才好,我已经和他订了亲,是他未过 门的妻子了。」 敖倪微愕,望着她纷纷跌落的眼泪,目光一瞬也不瞬。 他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敖仲名份上的妻子,他在意的是她的心。原来,她对 他的遗弃并不是存心的。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抬起她的下颚,柔声说:「十年前,妳收下我 的金环,就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怎么能再当敖仲的妻子呢?」 「可是……」她摇了摇头,垂首低泣。「你我无媒无聘,更何况,旁人只会 把我们的话当成是孩提时的戏言,谁肯承认。」 「我们的事何需要旁人来承认。」敖倪嗤之以鼻。 「但是……你不了解,我和敖仲的婚事办得极为隆重盛大,敖尚书令和沧州 富豪结成亲家这件大事,汴京城中家家户户谁不知晓,而你是敖仲的弟弟,我们 岂能……岂能率性而为,不顾爹娘和家族的颜面。」丹朱急切而昏乱地述说,她 好心焦、好慌乱,已经不能集中思考了。 「妳到底在说什么!」听她三番两次提起敖仲,敖倪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谁也不知道我掳走了妳,从今以后,妳就和我生活在无忧谷,还管爹娘和家族的 颜面干什么!」 「敖哥哥……」 「我叫敖倪,以后别再叫我敖哥哥!」他烦躁地喊,真后悔十年前没有把自 己的名字告诉她,否则也不会发生今天这种误会了。 「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不管怎样,我和敖仲已经有了婚约关系,若不能平和 解决我于心不安,敖仲是个好人,我们不能伤害他。」 「妳口口声声敖忡、敖仲,叫得倒是挺亲热,妳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妳和 他相处过吗?」他觉得全身被愤怒充满了,简直无法忍受丹朱竟将敖仲那么当一 回事地在意着。 丹朱转开脸,避开他固执追索的眼瞳。 「他在我家住过三个月,是个风度翩翩、儒雅温文的佳公子,待我也极好, 我一直当他是你,心情也一直从不保留,谁知道……会变成这样,你要我一下子 接受这样的转变,也得给我一些时间呀!」丹朱的感觉全部混淆了,彷佛坠入一 场愁苦、冗长的梦魇中无法醒转。 「我懂了。」敖倪的心再度重创,他森冷地一笑。「三个月的相处,让妳对 他动了心。」 「我不知道……」她不敢直视他,轻声地说。「我对他放下了三个月的感情, 无论如何……我真的不想伤害他。」 「但是妳伤害了我!」敖倪捏住她的下巴,逼令她正视他。「难道真要我喊 妳一声嫂嫂吗﹖真可笑!」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这个身分已经存在了,我实在无法忽视,你 能了解吗?」她哽咽着,眼泪无助她滴在他的手背上。 「好个贞坚的女子。」敖倪觉得胸口的血全冷了,俊美的脸冷寒地盯着她。 「对我来说,什么礼教、人伦、道德,全是无聊至极的东西。在这座山里,我就 是王,真没想到,妳还是被妳娘调教成一个知书达礼、严守礼教的无聊女子了, 怪不得会喜欢上敖仲那个伪君子。」 丹朱被他的话慑住了,惊愕地道:「你怎能这样说……」 敖倪冷冷一笑。「这已经够客气了,对妳来说,敖仲是个好人?那就把我当 成坏人吧,这样或许会让妳好过一点。」 他放开她,转身欲走,淡漠地丢下一句话。「敖仲是好人?哼,为什么妳认 错了人,他却不对妳说破?」 丹朱愕住了! 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把她和她昏乱而复杂的情绪一同留在空荡荡 的屋子里。 ------------ 转自lovepoo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