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日,她母亲特地多做几样菜色,除了祭供之外,主要想请大信来家吃饭! 菜还在神桌上供祖先呢,她母亲即叫贞观去请人客-- 贞观一到外公家,先找着她四妗,说出来意,她四妗笑道: "你们要请他啊!那很好!菜一定很丰盛吧?!" "还不错!" "四妗也去,怎样?" "好哇!" 贞观拖了伊的臂膀,笑说道:"连四舅也去才好,我去与阿嬷说--" "莫!莫!" 她四妗笑起来;"四妗跟你说笑的--看把我有袖仔拉得没袖子--" 贞观放手笑道: "我可是真的!到底怎样呢?" 她四妗道: "等下回好了,今儿我那里有闲,你还是先去找大信,他人在伸手仔!" "伸手仔"的门,通常是开着不关,贞观来到房门前,先在外头站住,然后扬声 道: "谁人在里面?" 口尚未合,大信的人,已经立到她面前来;他扬着双眉,大嘴巴笑吟吟的,象 一个在跟自己姊妹捉迷藏的八岁男生: "啊哈!小姐居然来了!我以为你不敢来!" "我为什么不敢来?" "从我到的那天起, 这里每间房,你都走过,就只这伸手仔没踏进一步来,象 是立愿,发誓过!" 贞观笑道。 "你莫胡说!我如今母命在身,来请军师的!" "军师有那么好请吗?" "还要排什么大礼啊?!" "至少得入内坐一下啊!" "可是--" 大信看她犹豫,也不难她! "那--总得我把手上这项收了吧?!" 贞观看他手中拿的一方橡皮,一只小雕刻刀! "这是做什么?" "刻印" 贞观讶然道: "刻的什么,能不能看?" 大信笑道: "你要看,总得入内去吧?还是真要我把道具全部搬出屋外来?" 他这一说,贞观只得笑着跟他进伸手仔。 桌上乱得很,什么用具都有;大信返身取了印色,复以图印沾上,又找出纸张 铺好。 贞观亦不敢闲坐,伸手将那纸头帮他挪正,谁知这一出手,两人的手小碰了一 下,贞观连忙又缩回来。 大信终于将字印盖出来,贞观这一看,差些要失声叫出: 那白纸上方一抹朱红印记,正中浑然天成的是"贞观女史"四个隶书字体-- "啊!这么好……可是,怎么你就会了呢?!" 大信笑道: "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一夜之间,突然变会的……你要不要拜师傅?" 贞观笑道: "你先说是怎么会的?" "说起来没什么, 是初三那年,我丢了我父亲一颗印章,为了刻一个还父亲, 就这样把自己逼会了!" "……" 啊!世上原来是因为有大信这样的人,所以才叫其他的人,甘心情愿去做什么, -- 贞观道: "我不知,你快说!!" 大信笑起来: "这其中自有诀窍,印章刻好之后,须在泥地上磨过,这也是我摸索得来的!" 贞观都听得呆住了,却见大信将那印记放到她面前,问道: "咦!你不收起来吗?" "这--" "本来刻好后就要送给你。" 贞观听说,将它双手捧起,当她抬眼再看大信时,整个心跟着凄楚起来。 她是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再无退路。 大信一面穿鞋,一面说: "说到刻印,就会想起个笑话来,我到现在自己想着都爱笑。" "……" "我大二那年, 班上同学传知我会刻印,一个个全找上来了,不止这样,以后 甚至是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全都拿了来!" "生意这样好!" "没办法,我只得自掏腰包,替他们买材料,那时,学校左门口,正好有间'博 士'书局,我差不多每隔三、两天,就要去买橡皮,久了以后--" "负了一身债!" "才不是!久了以后,'博士'的小姐,还以为我对她不怀好意--哈--" 大信说着,自己抚掌笑起。 贞观跟着笑道: "这以后,你再去,人家一定不卖你了" "又没猜对!!这以后,是我不敢再去了,从此,还得辛苦过马路,到别家买! " 二人说笑过去,即到前头来禀明详情,这才往贞观家走来。 一出大街,贞观又闻着那股浓烈气味,大信却被眼前的一幅情景吸引住: 一个小脚阿婆,正在门前烧纸钱,纸钱即将化过的一瞬间,伊手上拿起一小杯 水酒,沿着冥纸焚化的金鼎外围,圆圆洒下…… 大信见伊嘴上念念有词,便问: "你知道伊念什么?" "怎么不知道--" 贞观眨眼笑道:"我母亲和外婆,也是这样念的--沿得圆,才会大赚钱!" 大信赞叹道: "做中国人, 真是兴奋事!她原来连一个极小动作,都带有这样无尽意思;沿 得圆,大赚钱--赚钱原本只是个平常不过的心愿--" "可是有她这一说,就被说活了!" "甚至是--不能再好, 她象说说即过,欲又极认真,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我们 才能有这种恰到好处!" "……" "怎样了?" "精辟之至!" "我是说--你怎么不讲了?" "无从插嘴,已经不能再加减了嘛!" 大信听说,笑起来道: "在台北时,我一直没有领受中原文化这个层面的美,说来,是要感谢你的!" 贞观笑道: "也无你说的这么重!我倒是想,照这样研究下去--" "--总有一天,会找不到路回台北?!" "才不是;只要你在小镇上多住它一年半年,总有一天会变成民俗专家!" 大信朗笑道: "我们的民情,习俗,本来就是深缘、耐看的--" "……" "是愈了解,愈知得她的美--" 说着,说着,早到了贞观的家;她二姨在门前探头,母亲则在饭厅摆碗筷,见 了大信笑道: "你果然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好请呢!阿贞观都过去那么久!" 大信看了她一眼,温良笑道: "哪里会?我从中午起,就开始准备了!" 她母亲笑问道! "为什么?" "今儿吃午饭时, 我不小心,落下一只箸,阿嬷就与我说--晚上会有人要请我 ……果然,贞观就来了--" 听他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吃饭时,因为阿仲上成功岭不在家,她母亲几乎把所有的好菜,全挟到大信碗 内,贞观看他又是恭谨,又是局促。倒在心里暗笑。 饭后,还是贞观带人客;二人东走,西走,又走到海边来;大信问她道: "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贞观笑起来:"--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大信扮鬼脸道: "今天是鬼节--鬼节, 多有诗意的日子,试想:角落四周,都有泪眼鬼相对, 那些久未晤面的鬼朋友,也好藉此相聚,聊天--" "--" 还未说完,贞观已经掩了双耳,小步跑开,大信这一看,慌了手脚,连忙追上 问道: "你会害怕?" 贞观哼道: "这几日看'聊斋',感觉四周已经够--试唤即来了,你还要吓我?" 大信听说,故意拉嗓子咳嗽,又壮声道:"没影迹的事,收回!收回!" 说到这,因看见面前正有只船,停得特别靠岸来,便轻身一跃,跳到船甲板上 去。 贞观本来也要跟着跨的,谁知低头见了底下黑茫茫一片水光,那脚竟是长根入 土似的,不动了。 "哈!胆小如鼠!" 大信一面笑,一面邓椿故巧斐ち耸郑ニ吕础? 月色照在水心,天和地都变得清明、辽阔,大信坐在船尾唱歌,歌唱一遍又一 遍,贞观只是半句未听入;她一直在回想,刚才那一下,大信到底抓她的肩膀呢, 还是拉她的衣袖…… 还兀自猜疑着,只听那人又发问道: "想象中,我原以为你是坐这船长大的,今日才知是个无胆量的!" 贞观笑道: "你且慢说我, 我坐这船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呢!镇上每年中秋,这些渔船都 会满载人,五、六十只齐开过对岸白沙那边赏月,我从三、五岁起即跟着阿妗、舅 舅们来,到现在犹得年年如此,你还说呢?!" 大信叫道: "啊!你们这样会过日子!赏月赏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负那景!可惜- -" "怎样了?" "其实你不应该说给我听,我入伍在即,今年中秋,竟不能见此好月--" 贞观听说,笑他道: "风景到处是,在南在北,还不一样那月?" 大信亦笑: "我知道是那月,可是我想听你的数据;是听了比较心安理得--" "什么心安理得--" 贞观更是笑了:"干脆说理直气壮!" 两人这一对笑,虽隔的三、二尺远,只觉一切都心领神会了。 大信又说: "赶快说吧!你是一定有什么根据的!" 贞观想了一想,遂道: "是有这么一首偈语,我念你听: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 万里无云万里天。" 大信喝采道: "这等好境界,好文字,你是哪里看来的,这样自私也不教别人看一看?!" 贞观故意相难,于是要与他说,不与他说的,只道是: "是佛书!" "哪一本?" "四世因果录!" 大信急得近前走了两步: "怎么我就不知有这本书了?……可不可以借人?" 贞观歉首道: "失礼!此书列在不借之内!" "啊!这怎么办好呢--" 大信失魂道:"要看的书不在身边,浑身都不安了!" 贞观看他那样,信以为真,这才笑起来: "骗你的啦!要看你就拿去;佛书取之十方,用之十方,岂有个人独占的?!" 大信亦笑道: "我也是骗你的! 我就知道你会借……可是等得回去,还是太慢,不若你现在 说了来听?!" 这人这样巧妙说过自己?……贞观想着,于是笑说道: "印度阿育王, 治斋请天下僧道,众人皆已来过,唯独平浮炉尊者,延至日落 黄昏之时。王乃问道:如何你来得这样迟?平浮炉回答:我赴了天下人的筵席。阿 育王叫奇道:一人如何赴得天下筵席?尊者说:这你就不知了!遂作偈如是--" 有那么一下子,二人俱无声息,当贞观再回头时,才知大信正看着她;他的眼 睛清亮、传神,在黑暗中,有若晨星照耀。 "你知道我的感觉吗?" "怎样的感觉?" 贞观说这话时,已放眼凝看远处的江枫渔火;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而眼 前的大信,正是古记事中的君子,他是一个又拙朴,又干练,又聪明,又浑厚的人 …… 大信重将偈语念过,这才说道: "千江有水千江月, 此句既出佛经,偈语,是出家人说的,我却还觉得:它亦 是世间至情至痴者的话;你说呢?!" 贞观没回答,心里其实明白,他又要说的什么。 "要不要举例?" 贞观笑道: "你要说就说啊!我是最佳听众!" 大信正色道: "你不觉得,它与李商隐的'深知身在情长在'相同?" 有若火炬照心,贞观不仅心地光明,且还要呵呵长叹起。 大信于她,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指腹之誓:同性为姊妹,为兄弟,异性则是 男女,夫妻-- "你无同感吗?" "我是在想--算你是呢?还是算不是?!" 大信忍不住笑起: "我知道!你是说:前者格局大,甚至天与地,都包罗在内;而后者单指一'情 '字,毕竟场面小……对不对?" 贞观笑道: "自古至今,情字都是大事,岂有小看它的?不是说--情之一字,维系乾坤-一 算了,就算你是吧!" 回来时,二人抄着小路走,经过后寮里的庙前,只见两边空地上,正搭着戏棚 演对台戏。 大信问道: "这庙内供的谁啊?" 贞观笑指着门前对联,说是: "你念念就知!" 两人同举首来望,只见那联书着: 太乙贤徒,兴师法而灭纣 子牙良将,遵帅令以扶周 "知道是谁了?" "嗯--" 大信先将手晃摇一下,做出拿混天绫的样子,才又说: "是哪吒?!" 贞观笑着点头,又在人堆里小望一下,这才说: "阿公和舅舅,可能也来呢!你要看看吗?还是想回去?" "好啊!" 看他兴致致的,贞观自己亦跟着站定来看: 东边戏棚上,正做到姜子牙说黄天化;只见子牙作道家打扮,指黄天化说是: --你昨日下山,今番易服; 我身居相位,不敢稍忘昆仑之德-- 另外,西边戏棚则做的情爱故事; 台上站有一生一旦,小旦不知唱了一句什么,大概定情之后,有什么耽忧,那 生便念: 免惊枭雄相耽误,我是男子无糊涂! 那旦往下又唱: --热爱情丝-- 名声、地位、 阮不爱执! 生便问伊:爱执什么? 旦唱: 爱执--英雄--你一身。 贞观人在大信身边,站着,看着,心亦跟着曲调飘忽,她这是第一次,当着这 么众人之前看他;在挨挨、挤挤的人群堆里,唯有眼前这人于自己亲近-- 她看着他专注的神态,思想方才小旦的唱词,忽对天地、造化,起了澈骨澈心 的感激! 十一 银城儿子做满月的这日。 大清早,贞观才要淘米煮饭,即见着她二妗进来: "二妗,您这样早?" 她二妗笑道: "你还煮呢?!众人正等你们过去吃饭--"一面说,一面就拿了她的洗米锅子过 一边去。 "咦!油饭不是中午才有吗?" "你不去,怎么会有油饭?" 她二妗更是笑起来: "哦!你还想时到日到,才去吃现成的啊?那怎么可以? 二妗正等你过去帮忙焖油饭呢" 贞观说: "帮忙是应该! 可是我会做什么呢?家里有那么多大厨师,灶下连我站的地方 都没有,我只好去吃油饭算了!" "你还当真啊!赶快去灰路?-" 她二妗一面推她出厨房, 一面往她母亲房里走:"你阿舅昨晚弄来十几斤鱼和 生蚵,吩咐今早煮了给大家吃;再慢就冷了!" 话未完,她母亲和二姨已先后推门出来,姊妹双双笑道: "岂止冷了,再慢可能就要刮锅底!" 贞观从进房更衣,到走到外公家门前,前后不过十分钟,谁知她一入饭厅,里 面已经坐满了人。 男桌上最显目的,除了她大舅外,当然是大信,她大舅是因为贞观自小难得见 着的关系,大信则为了他盘据贞观心上。 当她坐定,同时抬起头时,正遇着大信投射过来的注视,贞观不禁心底暗笑一 声,这人眼里有话呢!不信等着看,不出多久,他准有什么问题来难人-- 饭后,贞观帮着表嫂们洗碗,又拣了好大一盆香菜,延挨半日,看看厨下再无 她可替手的了,这才想到离开,却听她三妗叫住她,同时递上只菜刀,说道: "阿嬷吩咐的, 说中午的汤要清淡一些才好,不然大热天,油饭又是油渍渍; 想要多吃一碗也不能,你就去后园仔割菜瓜吧!这里有袋子!" 贞观接过用具,一面笑道: "这么大的袋子,到底要多少才够?" "你管它--" 她三妗回身又去翻炒油饭, 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额上、鼻尖滴下:"反正大的 就割,有多少,煮多少,你大舅说他--足足卅年没吃过菜瓜,连味都未曾闻过!" 贞观拿了刀和袋子,才出厨房不远,就见着大信的人。 "你好象很忙;我问个问题,怎样?" "好啊!乐意回答!" 大信看一眼她手上的物件,问道: "我来的第二天清晨, 就听见外边街上,有一腔销魂销骨的萧声一路过去,以 后差不多每早都要听着,到底那是什么?" 贞观听问,故意避开重点,笑着回说: "哦!原来你起得这般早?" 大信也被她引笑了: "每次都想到问你, 每次见面,却又是说天说地过去;今晨我醒得奇早,准备 跑出来一探究竟--" 这心路是贞观曾经有过的,因此她再不能作局外观了: "结果呢?" "我追出大街时, 他已隐没在深巷里,而那萧音还是清扬如许,那时,真有何 处相找寻的怅惘--" "……" "你还是不说吗?" "是阉猪的!" 大概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以致大信不能相信。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可是--" "可是什么?" 大信见她两眼一转,倒是好笑起来: "我不是怀疑,我是在想:怎么就这样好听呢?" 贞观笑道: "我第一次听这声音, 忘记几岁了,反正是小时候,听大人说是阉猪的,心里 居然想:那我长大以后,就做做阉猪的--" 话未完,大信已经朗声笑起;贞观看他笑不可抑的样子,想想实在也好笑,到 底掌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大信又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念化学?" 贞观转一下眼珠,试猜道:。 "因为--因为--" 大信笑道: "我高中三年,化学都只拿的六十分,临上大学时,发愤非把它弄个清楚不可- -就是这样清纯的理由,啊哈!" 他说完,特别转头看了贞观一下,两人又是心识着心的笑起来。 到了后菜园,只见篱笆内外有三、二小儿在那里嘻笑、追逐;贞观略看了一会, 便找着菜瓜棚,开始切割藤蔓;藤丝转绕,牵牵挂挂的瓜果和茎叶;贞观选着肥大 的,正待动手,却听大信在身后叫她: "你知道我此时怎样的心思?" 贞观连头也没回,只应一句: "想到陶渊明了!" "不对!" "不会想到司马光和文彦搏吧?这两人都做到宰相的!" 大信哈哈笑道: "宰相也有他童稚的幼年啊!就算你答对一半;我在想你小时候什么样子。" 贞观哼他一声,继续割瓜;背后大信又说: "其实你还是对的,我也想到了陶渊明:田园将芜胡不归?" 贞观听说,一时停了手中的事,热切回顾道: "他那些诗,你喜欢哪句?"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你呢?" "所差不远--" 两人正说得热闹,大信忽叫了起来: "快呀!你快过来看!" 贞观心想:这人有这样的忘情,大概是什么人生难得见着的--她于是放下利刀, 兴趣十足的走近大信身旁,这一看: 原来是朵才从花正要结为果实的,过程之中的小丝瓜;它的上半身已变做小黄 瓜那般大小了,下半身却还留着未褪退的黄花瓣! 黄花开处结丝瓜,偏偏这个台北人未曾见过; 她定睛看着大信"咦,你笑什么?" 贞观连忙掩口: "我笑我自己知道的!" 大信叹道: "瓜面花身--生命真是奇妙啊!" 贞观其实是想到"身在情长在"的话;原来身在情在,身不在情还是在…… 大信笑说道: "你想什么我知道!" 贞观且不言,返身回原处,拾起刀把,将刀背敲二下,这才道是: "你知道么?!那更好,我就不用说了!" 回来时,大信帮她提着袋子,直到离厨房卅步远,才停住道: "好了,我回伸手仔。" 贞观谢了一声,接过丝瓜袋,直提入灶下来;偶一回头,看到那人竟是寸步未 移;她于是调皮的挤了挤眼睛,才跨步进去。 厨房这边,油饭正好离灶起锅,贞观交了差,找着一张小椅子坐下,身未坐定 呢,她三妗早装了小小一锅油饭,捧到她面前。 "你四妗的侄仔呢?" "好象是在伸手仔!" "阿妗手油,你把它端给人客吃!" 贞观接过小锅,却问道: "不是得送给厝边、四邻吗?" "唉, 顾前难顾后啊!上班的还未回到家,前厅又有人客;是你阿嫂娘家的人 送礼来,没办法,你还是先去伸手仔吧!" 贞观站起来,一面找碗筷,一面说: "等我回来再去送好了!" 她出了厨房,弯弯、折折,才到伸手仔廊下,大信已经蹦跳跳出来; "咦!你鼻子这样灵?" "鼻子也灵,油饭也香!" 贞观这次是谨诺有礼的,将它直端进房内桌上,又安好碗、筷,随即返身向外 走,嘴上说道: "请慢吃,我走了!" "小等!小等!" 大信连声叫住她: "不行啊!这么多,我又不是食客,怎样,你要不要帮我吃 一半?" 贞观笑道: "歉难从命;我还得左右邻居,-一分送!" "我也去--如何?" 大信说这话时,纯粹为了好玩,等看到贞观面部的表情,这才恍然大悟起来: 这些时,她能够海边、大街,四处陪他走着的,原来只为的他是客;此间淳朴 的民风,唯独人客至高无上!然而今天,他若帮上手,则无疑易了客位,等于贞观 向父老、众人明过路来:这人是我私友--她和他也许会有这样的一天,但绝对不在 这个时候。 两人心里同时都明白到这点,所以当贞观尚开不得口时,大信马上又说: "你去送好了,我站在这边大门口,一样看得见的。" 贞观那心里,真个又是感激,又是疼借,她微低着头,胡乱点一下,即跨步走 出,再也不敢多看大信一眼;她相信在那个时候,只要这么一瞥,她的情意即会象 飞湍、瀑布,一泻至底。 厨房里, 一盘盘的油饭早分好等着她送,贞观-一接过,按着屋前、厝后,逐 户送来。 大信见她每次端着盘子回来,上头竟都盛有半盘面的白米,感觉奇怪: "你这是哪里来的!" "是--你不先猜猜看吗?" "嗯,难道--真是人家回送的?" 贞观笑道: "极对! !这正是他们的回礼;中国人是有来有往,绝对没有空盘子,由你端 回来的,就说这一盘,我拿去时,前屋只有小孩子在,他们不知有此旧俗,只会收 了油饭,道谢,我亦转身出来,谁知小孩的母亲在后院晾衣衫,大概听见他们去报, 居然赶量了一合米,追出大门口来倒给我--" 话才说完,只见大信合掌道: "小小的行事中, 照样看出来我们是有礼、知礼的民族!礼无分巨细、大小、 是民间、市井,识字、不识都知晓怎样叫做礼!" 贞观动心道: "你这一说,我更是要想起;小时候和银蟾两人沿着大街去送油饭的情形。" "有没有送错的?" "才没有!" "那--" 他尚未说完全,眼底和嘴角已尽是笑意;贞观见此,知道这人又要说笑话了; 果然往下即听他说是: "如果接油饭的也是小孩,不知礼俗,你们有无催人家:快 去量些白米来倒上--" 话未完,贞观已找来了橡皮筋,弹打了他手臂一下,一面又说: "我在想: 这礼俗是怎样起的,又如何能沿袭到今天,可见它符合了人情!邻 居本在六亲之外,然而前辈、先人,他们世居街巷,对闾里中人,自有另一种情亲, 于是在家有喜庆时候,忍不住就要分享与人;而受者在替人欢喜之余,所回送的一 点米粮,除了中国人的'礼尚往来'之外,更兼有添加盛事与祝贺之忱!" "你再说--我英国不去了!" 两人原在厅上一对一答,大信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贞观知道:他老早请到了伦敦大学的奖学金,是等两年的预官服毕,即要动身 前往-- 静默的时刻,两人更是不自在起来;贞观想了一想,还是强笑道: "这也不怎样啊!反正知道了自己的好,也要知得别人的--还是可以出去看看, 只要不忘怀,做中国人的特异是什么,则三山、五海,何处不能去?" 她嘴里虽这么说着,然而真正便在她心中的,却也是这一桩: 两年之后,他将去国离家,往后的路还长,谁也无法预料;难料的让它难料, 大信的人她还是信得过,然而世事常在信得过之外,另有情委……她大舅不就是个 例子?! 就为的这一项,所以至今,她迟迟未和大信明显的好起来;她是不要誓言,不 要盟约的,她要的只是心契;如果她好,则不论多久,大信只要想着她的人,他再 隔多远的路,都会赶回来-- 回来的才是她的。她的她才要;可是有时贞观又会想: 也许男子并不是这么想法,这些或许只是年轻女子的矫情与负气;而女心与男 心,毕竟不尽相同…… 管它呢!贞观其实最了解她自己:她并不是个真会愁事情的人,再大的事,她 常常是前两天心堵、发闷,可是到了第三天,就会将它抛上九霄云外-- 大信一时也说不出什么适当话,只道: "不管这些了!反正还有二年……" "……" "--到时我做个答案,看风将答案吹向哪边!" "好啊--随缘且喜!" "所以你要到伸手仔,帮我吃油饭:还有一大锅呢!" 贞观走了两步,又停住道: "咦!午饭时间都到了,哪有自己躲到一边吃的理?" "那--怎么办?" 看他的神情,贞观又是爱笑: "我把它端回厨房焙一下,你要缴公库,或者纳为私菜都行!" "也好!" 回到伸手仔,贞观才端了锅子要走,大信却说: "急什么,坐一下再去!" 说着,一面拿椅子,一面转身去倒茶;贞观不免笑 "你别忙了;我快分不清谁人是客?" 话才说完,大信已将茶水倒来,置于桌前;二人对坐无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好。 桌上有个方型小钟,乳白的外壳,上下有金色钢柱;她四妗也不知从哪里翻出 来给大信用的;贞观伸手把玩,谁知没两下,就把它背面一个转子弄掉降厣?- 转子直滚至大信那一旁,贞观才站起,大信却已经弯身捡了回来;他一面扭钟 的螺丝,一面问她: "你看过元好问的摸鱼儿吧?" 贞观坐回位子,略停才说; "他的名字好象很噜苏,可是词的名字又是活跳,新鲜--" "你知道他怎样写下摸鱼儿的?" 贞观摇摇头;大信乃笑道: "元好问赴试并州, 路上碰着一个捕雁的人,捕雁的人说他才捕了一只雄雁, 杀了之后,怎知脱网飞走的雌雁,一直绕在附近悲鸣,只是不离开,最后竟然自投 到地上而死……元于是向捕雁的人买下它们,合葬于汾水之上--" 晚饭后。 贞观跟着阿嬷回内房,老人方才坐定,贞观即悄声问道: "阿嬷,以前的事情,你都还记得么?!" "是啊--" "那你记得我小时候,生做怎样?" "我想想--" 老人一面接过银山嫂递给的湿面巾擦脸,一面说: "你的脸极圆--目睛金闪闪--" "不是啦……" 贞观附在她耳边道:"我是说:好看抑是歹看?" 老人呵呵笑道: "憨孙你--爹娘生成、生就的,岂有歹看的?每个儿女都是花!" "阿嬷-一" 贞观伸手给伊拔头钗,一面撒娇道:"你就说来听,好么?!" "好!好!我讲--" 老人咪咪笑道:"你倒不是真漂亮,可是,就是得人缘!" "……" "以前的人说:会生的生缘。所以聪明女是生缘不生貌。" "为什么这样讲呢?" "阿姑--" 银山嫂一旁替老人应道: "上辈的人常说:生缘免生水,生水无缘上曲亏--你 没听过吗?" "……" 她表嫂说完,已捧了盆水去换;贞观坐在床沿,犹想着刚才的话意。 古人怎么这般智慧?这话如何又这般耐寻;原来哪--生成绝色,若是未得投缘, 那真是世间最委屈的了。…… 真是想不完的意思;前人的言语无心,他们并未先想着要把这句话留下来,但 是为什么它就流传到今天呢?是因为代代复代代,都掺有对它之印证! "贞观--一" 她阿嬷理好头鬃,一面又说:"时间若到,你记得开收音机!" "咦-一"贞观想起道:"阿嬷你又忘记?!'七世夫妻'才刚唱完!" "没忘记!没忘记!!是新换的'郑元和与李亚仙'!" 她阿嬷已是七十的年纪,可是伊说这话时,那眉眼横飞的兴奋莫名,就象个要 赶到庙口看戏的十三岁小女子。 "你还要听歌仔戏?人家大舅都给你买彩色电视了。" "他就是有钱没处用!买那项做什么?我也不爱看,横直是鸭子听雷!" 说到大舅,贞观倒是想起一事未了,她拉拉外婆的白云对襟衫,又看看无人到 来,这才贴近老人耳旁,小声言道: "阿嬷, 你劝大妗跟大舅去台北啊!夫妻总是夫妻,以前是不得已,现在又一 人分一地,算什么呢?人家琉璃子阿妗--" 她阿嬷道: "你以为我没劝伊啊? 阿嬷连嘴舌都讲破了,我说:国丰在台北有一堆事业, 你们母子、婆媳就跟着去适当,省得他两边跑,琉璃子也是肚肠驶得牛车,极好做 堆的人,凡事都有个商量呀!" "大妗怎么说?" "伊说千说万,不去就是不去,我也是说不得伊回转!" "--" 贞观不再言语;她是认真要想着她大妗时,就会觉得一切都难说起来。 她外婆小想又道: "没关系,反正我来慢慢说伊,倒是你和银蟾--" 话未完,银蟾已经洗了身进来,她凑近前来,拉了老人的手,摇晃问道: "阿嬷,你说我怎样了?" "说你是大房的婶婆--什么都要管!" 银蟾听贞观如此说她,倒是笑道: "你是指刚才的事啊?" 贞观笑道: "不然还有哪件?" 刚才是银城回房时,摸了儿子的尿布是湿的,就说了他妻子两句,谁知银城嫂 是十分钟前才换的尿布--伊半句未辩驳,忙着又去换,倒是银蟾知得详细,就找着 银城,说了他一顿-- 银蟾笑道: "不说怎么行?不说我晚上做梦也会找着银城去说的!" 她一面说,一面蹲了身子去点蚊香,又想起叫贞观道: "几百天没见到你了,晚上在这边睡好了,我去跟三姑说!" "你怎样说?" 银蟾瞪起大眼睛道: "当然说阿嬷留你!" 大信是明日一早即走的,贞观本来就有意今晚留此,可以和他多说两句话-- 银蟾一走,她外婆又说: "阿贞观, 你和银赡今年都廿二、三了,现在的人嫁娶晚,照阿嬷看,不如趁 现在几年,到外面看看世界,我跟你大舅说过了,叫他在台北的公司,给你们姊妹 留两个缺--" 贞观停了一下,才问: "银桂不去吗?" "伊是一到年底, 对方就要来娶人了,银蝉人还小,等她知要紧一些,再去未 慢!" 台北在贞观来说,是个神秘异乡;它是大信自小至大,成长的所在;台北应是 好地方,因为它成就了似大信这般恢宏大度的人-- 何况,小镇再住下去,媒人迟早要上门来的,银月、银桂,即是一例。 "阿嬷,大舅有无说什么时候要去?" "你看呢?" 贞观想了一想: "等过了中秋吧!" 祖、孙正说着,忽听门口有人叫道: "阿嬷有在吗?" 贞观闻声,探头来看,果然是大信! "阿嬷在啊!请进来!" 她外婆也说: "是大信啊!快入内坐!" 大信一直走到床前才止,贞观人早已下来,一面给他搬椅子。 大信坐下说道: "阿嬷,我是来与您相辞的,我明日就得走了!" 她外婆笑咪咪道: "这么快啊?不行多住几日吗?等过了中秋也好啊!" 老人家是诚意留客,大信反而被难住了,贞观见他看着自己,只得替他说道: "阿嬷,他是和阿仲一样,得照着规定的时间去报到;慢了就不行!" "哦!这样啊--" 老人听明白之后,又说:"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呢?" 大信看了她一眼,说道: "若有放假,就来!" "这样才好--" 她外婆说着,凑近大信的脸看了一下"咦!你说话有鼻音,鼻孔塞住了?" "没关系,很快就会好!" "这怎么行?一定你睡时不关窗,伸手仔的风大,这个瑞孜也不会去看看--" 老人说到这里, 叫了贞观道:"你去灶下给大信哥煮一碗面线煮辣椒,煮得辣 辣的,吃了就会好!" 贞观领令应声,临走不免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一个古老偏方,也不知这个 化学家信呢不信? 这下她看了个正着;原来大信生有一对牛眼睛,极其温柔,敦厚-- 贞观看输人家,很快就走出内房,来到厨间;灶下的一瓢、一锅、一刀、一铲, 她此时看来,才明白阿妗、表嫂;甚至多少旧时的女人,她们可以每餐,每顿,一 月、十年,终而一生的为一人一家,煮就三餐饭食而不怨,原来心中是怎样情意; 是因为情意,才--嘴里没得说,万般不推辞! 辣椒五颗太多,三颗嫌少,添添减减,等端回到房门口,才想起也没先尝一尝 -- 贞观在忙中喝了一口,哇!!天!这么辣! 一进门,大信便上前来接捧,因为是长辈叫吃的,也就没有其他的客套说词; 贞观立一旁,看他三、两下,把个大碗吃了个罄空一尽,竟连半点辣椒子皮都不剩 存。 "哇!这么好吃!" 他这一说,贞观和她外婆都笑了起来;这样三个人又多说了一会儿话,才由贞 观送他出房门。一出房门,二人立时站住了,大信先问: "我明天坐六点的车,你几点起来?" 贞观笑道: "我要睡到七点半--" 大信想想才说: "好吧!由你--" "其实--" 大信想想,大概词未尽意,于是又说:"我也怕你送我--" "……" 他说这话时,贞观咬着唇,开始觉得心酸;停了一会, 这人又说: "你哪时上台北?" "还不一定呢--" "希望你会喜欢台北--" "--嗯!" "那--我走了!" "……好--" "再--见--" "……好--再--见!" 他说话时,脚一直没移动,贞观只得抬头来看他,这下,二人的眼睛遇了个正 着: "好吧!你回房间内!阿嬷还在等你--" "嗯……你自己保重!" 大信点一下头,又看了贞观一眼,随即开步就走;那日,正是处暑交白露,黯 黯上弦月,挂在五间房的屋檐顶上。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