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麒麟夜(6) 而可道只静静走过校园,桂花正盛开,急雨似籁籁落他一身,弹着暗香,他 偶一拂衣,香流满路。 像他身后留下的无数传奇。 其实是再自然没有的事,对他。 父亲一生,只打过他一巴掌。他还没来得及痛,父亲已惊悸缩手,眼中泪光 一现。 那是小学三年级,他有生以来唯一一次第二名。 打过他,又骑车带他去公园。深秋黄叶遍地,父亲在大风里努力地蹬着上坡, 喘一口气,说:“你要用功,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声音被风刮得破碎,陡起陡 落,然后重重摔下:“最好的,最好的大学。” 他哽着咽着“嗯”一声。看着父亲的后脑,黑草丛里生了银色的芒。 再过几岁方知,那是白发。 只此一言,可道已决定终生不悔。 而父亲何以有此期许,他不能想,想多了,五内俱痛。 迎面凸跳出一双冷眼,像脏水凝成的冰,在清冷秋色里,浑浊不堪。满脸粉 刺红污,是内里一腔恶火。 捉摸不定,盯他一会儿,丁农小老鼠似缩回去。 他始终是只老鼠,才会藏在房里,在暗中长久等待,从门缝里窥伺,耐心残 忍,然后在可道推门而入的刹那,跳将出来。 可道痛得跪跌在地,眼冒金星。 他的另一个可道问他:“要不要还手?” 他以沉默作答。 任丁农一拳一拳打着他的脸,一脚一脚踢着他的腰肋,一口一口唾沫吐在他 全身。拳拳到肉,却没有电影里嘭嘭巨响,闷声隐在夜色里,像被海棉吸干。 可道不反抗,不躲闪,不叫痛,护着头,护着要害,尽力蜷成最小,默默忍 耐。 暴力一定非常愉快。丁农一头大汗,“咻咻”喘气,双眼午夜人狼一般放着 光,粉刺涨得通红,像熟透的烂桃。 隐有人声,丁农立刻停住,溜回床上。 很久,可道才勉强爬起来。月在窗外,一张惨白的大脸,哭过了,沾着黑的 泪痕。 一跛一跛地去卫生间,洗净脸上的血,借着月光撩衣检视: 淤血深青而紫,像陶器,青釉里泛着丝丝血红的纹。伤痕累累,他青春的身 体却一径铜骨冰肌,沉美非常。 看着自己,像看另一个人,陌生而亲昵。一旦相逢,两情相悦。藉着这样疼 痛的方式,可道初识了自己的肉身。 微跛着上学,微跛着放学,上下台阶时,扶着墙。在厨厕间跛行,缓缓地, 不时趔趄一下,坐下时咬紧牙。 全家人都视若无睹,仿佛他是如此无色无味,甚至无光无影。母亲甚至更加 姿态严厉,为细故叱责他,声音提得很高,用词也重。 像西施提着兰花指上阵,把燕啼莺啭变成河东狮吼,骂得再狠些,剖出一颗 心来报效丁家,也没人当她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