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琦一上班后不久,小龙给她打来了电话。 小龙在电话里像大人那样对琦一说话。 小龙说,倚,你好,最近好吗? 琦一说,还好还好,你呢?我怎么最近没见到你,你的鸽子呢? 小龙叹口气,说,最近很忙,忙我爸的事,白天在我奶奶那里陪她,晚上回到 平安里八号楼喂鸽子,睡觉,有点空就去约几个同学散散心,高中毕业后,我们班 一小半没考上大学,一时又不想工作,凑在一起瞎苦闷,喝酒。 琦一说,你肯定有事找我。 小龙说,好几件事,我怕忘了,记在纸上,一件件说,我这人说话挺罗嗦,我 奶说我比她还罗嗦…… 小龙说,第一件事,今天早晨你上班走了之后,我发现越北搬家了,拉了两大 车的东西,我在楼道里碰见越北,他的神色很不对劲,脸也很苍白,胡子很长,头 发蓬乱着,像……?我吓了一跳,艾非儿死了他也没这副模样,怎么成那样了,反 正他搬走了。 琦一说,不说他! 小龙说,我知道,艾非儿的眼角膜安在谁的眼睛里了。 琦一对小龙的话大吃一惊,说,谁? 小龙神秘地压低嗓门,说,一个女的,做黄金生意的商人。我姑说,越北以十 五万的价格卖给了她,那天我姑告诉我之后,我还特意跟在那个女的身后,把她看 了个清楚,她眼睛亮着呐,可就是没艾非儿那眼神劲儿,我挺失望。听我姑说在此 之前,她已经瞎了,像我奶奶一样,用半只眼看人。 琦一闭上眼睛,心里直发憷,她阻止小龙作再说下去,琦一说,小龙,别说这 些好吗? 小龙支吾了一下,传来轻微的稀稀哗哗的声音。他可能在找纸上的第二件事。 琦一想,一个快瞎的有钱的女人,用十五万买走艾非儿眼角膜,目前正目光炯 炯地活跃在生意场上。琦一想,现在有钱,什么都可以买来,脑袋,眼睛,人体的 各个部位,都能用钱买来装进自己的器官里,占为己有。良心可以用钱买来吗?良 心的价码是多少?十五万?二十,或者更多?’ 琦一转念又想,一代伟人都可以将自己的器官眼角献给别人,艾非儿又算得了 什么呢?可是越北趁艾非儿死去之后,擅自将艾非儿的眼角卖给别人,这种作法, 太让她难以接受和平静。 琦一咬牙切齿地说,太过分了! 小龙在那边吓了一跳,赶紧说,倚,对不起,这纸条被打湿了,字迹模糊,看 也看不清! 琦一一愣,说,小龙,没事,我没说你,说别的,你告诉我你爸爸的情况。 小龙的嗓音低下去,哀伤地说,我爸快了,已经判决了,他想请你去一趟监狱, 他有话告诉你,这……,这很为难你,你如果太忙,或者……我爸说,你实在去不 了也没事,他让我传口信给你…… 琦一说,小龙,你放心,我一定去,再忙我也要去。 小龙的声音一下哽咽了,他嘘出了哭音,说,倚,我爸说,你是好人,让我有 什么事都去找你…… 小龙哭出声。 琦一忍不住流出泪来,小龙的父亲,即将离开人世,留下如此多的遗憾牵挂, 他想托付给一个人,他们父子相信她…… 琦一擦了眼泪,对小龙说,小龙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去? 小龙一下振作起来,说,今天下午,我爸说,今天下午和后天下午是与亲人朋 友见面的时间! 琦一说,你跟我一齐去好不好?我比较陌生。 小龙说,倚,你放心,我在长途车站等你。 对监狱的认识,琦一仅仅在影视中看到过,留给琦一的印象是既恐怖又陌生, 可是到了离城市五十公里处的监狱,呈现的景象打破了琦一以往的概念。这里很宁 静,长长的绿荫道,笔直地通往监狱大门,监狱的四周高耸的铁丝网不早早提示人 们的话,一定会认为这里是修道院或者疗养院什么的,可是当走近它时,层层的阴 森森的铁丝网,将这里的内涵表达得一目了然。 一路上小龙与琦一很少说话,琦一心里很沉重,她第一次到这样的地方来。过 去她曾为琦重担忧过,担心有一天她会去监狱探望琦重,可是没有,却是她的交往 不深的邻居——小龙的父亲,让她登上了这一片让她担忧而恐惧的地方。 小龙对琦一能去看他的父亲很感动,一路上他很兴奋,两眼亮晶晶的,总不安 分地在座位上转来转去,一会儿看车外,一会儿看琦一的表情,他怕琦一太劳累, 总安慰说,快了,快到了,你别害怕,没事似的,那些人对判死刑的人都不凶,还 很客气,还给我爸烟抽…… 琦一点点头,心想,小龙这孩子真善良。 小龙突然指着临近监狱的高墙上的铁丝网,说,那就是死回呆的地方! 琦一望着窗外,心里揪得很痛,她看着小龙兴奋的面容,心想,就在他不懂得 人世间的许多事情的时候,就要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他相依为命的父亲就要离他 而去…… 琦一眼睛酸涩而潮湿。 琦一走进会客室,小龙被留在了外面。 琦一见到了小龙的父亲。他们面对面坐着。小龙的父亲对琦一来看她,感到非 常震惊,他目光惊愕地望着琦一。琦一把带来的香烟糖果和酒推到小龙的父亲跟前。 琦一说,酒是定量的,只许带一小瓶,别的都收走了。 小龙的父亲突然热泪滚滚而下,泣不成声,他双手抓住包袱,头垂下去。 在小龙的父亲与琦一交谈之后,琦一知道了小龙的父亲被捕入狱的全部经过, 琦一被震惊了,她从这个普普通通的男人身上,看到了她从未看到过的东西。 小龙的父亲曾经在一家车床厂当技术工人,改革开放之后就辞掉工人的职务下 海做生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跟许多年未见面的朋友吕达相遇,俩人见面后很投 机,便商议一起做生意的事,俩人先合伙做服装生意,一年下来攒了一笔小钱,后 来俩人又到哈尔滨搞了一段时间的木材生意,后来又开了一家专卖妇女用品的商店, 生意也不错,吕达与小龙的爸,常常分工去外地进货,一人去进货,一人在家照顾 商店,干得有头有序,热火朝天,很顺利地攒了一笔钱。吕达心细,凡事都想得周 密,小龙的爸爸心宽,心底比较坦荡,什么事也不往心里放,不计较个人得失,俩 人也在艰苦的创业中结上了很深的兄弟情谊,两家人团结得一家人似的。吕达的老 婆比吕达小十岁,是一个贤慧多情的女人,模样长得俊秀文雅,很使吕达喜欢,在 两个男人跑生意期间,吕达的女人常帮助照顾小龙,有时把小龙领到家里来住,一 住就一月两月的,有空还到老宅子去看小龙的奶奶,小龙的奶奶一见这个女人就抹 泪,就念起小龙的妈。小龙的妈在生下小龙七天就害产后风死了,小龙的爸爸就一 直独身,小龙就由奶奶拉扯大。这样一来二往,小龙的爸爸与吕达的女人接触多了, 慢慢产生了感情,他就越来越觉得离不开这个和善温柔体贴贤慧的女人,女人说话 轻轻的柔柔的,小龙的爸,常常在她面前发愣。吕达去广州进货期间,吕达女人常 去商店照看,给小龙的爸送吃送喝,帮他料理家务。事情就发生在一天夜里,小龙 的爸收店之后,去吕达家传吕达口信,吕达捎信说要晚两天回来,吕达给小龙的爸 打了电话,说,要等着进一批新货,得晚两天回家,让传口信给他老婆。小龙的爸 到了吕达家,把话说完之后,本该就走,已到深夜,四周邻居早已歇息,可是吕达 的老婆见小龙的爸很疲惫,也很辛苦,就说,喝点酒吧。就去端来酒菜,让小龙的 爸吃喝。小龙的爸就喝得有点晕乎,他就对吕达的老婆说了自己心中的苦衷,他说 他想女人,但又怕讨了女人对小龙不好对瞎眼的老母不好,所以一直不敢娶。他说 吕达有福气,讨了这么好的女人……吕达的老婆对小龙的爸很理解,就说,慢慢来 吧,碰到合适的,缘分到了,兴许就找到好的了,再说你人这么好,不怕找不上好 的。 小龙的爸听了女人轻柔的安慰的话,心里就涌出激动的情感来,他不由自主地 去拉吕达女人的手,把吕达女人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泪水直流下来。 吕达的女人见他这样,就没把手缩回去,任他握着,后来也许是小龙的爸喝酒 的原故,他没把住自己,他就把吕达的女人抱进怀里,对女人诉说了自己对她长期 以来压在内心的感情。他说他再苦再累,有时再受吕达的气也忍着,不跟吕达分伙, 吕达在分钱的问题上常坑他,他假装不明白,目的是为了不要离开他们这个家,离 开这个让他心恋的女人,那怕每天能听见她说话也就可以了。 吕达的女人听了小龙的爸的话,也抹了泪,说,这都是命! 小龙的爸就和吕达的女人睡在一起,跟她睡过之后,他觉得这个女人比他想象 的还要好,他一夜搂住这个女人如痴如醉,女人体贴这个感情很苦的男人,就尽情 地温柔他。 到了第二天早晨,小龙的爸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他觉 得自己干了一件天理不容的事,这是他朋友的妻子,他把她占了,中国有古训,朋 友之妻不可奸!可他!小龙的爸一筹莫展,但又恋这个女人恋得不得了,在吕达未 归的几天中,怀着极其矛盾的心情跟这个女人在一起,结果吕达又打来电话,说出 了点事,推迟一个礼拜才回家,让小龙的爸就在本地进点货,打发短时的买卖。这 样就使小龙的爸与吕达的女人有了充足的时间在一起。到了吕达回来的日子,俩人 已经恋得无法分手了。 小龙的爸心中对吕达有愧,不敢坦诚地面对他,就对吕达撒谎说,有一个远亲 戚去世,招他去赶丧,然后就匆匆离去。吕达还信以为真。 小龙的爸一去一月未露面,吕达就慌了,四处打听,没有小龙爸的消息,去问 小龙奶奶,奶奶说她也不知道,走之前他只在她那里放了些钱,说有事要出远门, 让小龙的奶照顾好小龙,就走了。 吕达对小龙的爸出走未归又无音讯的事大惑不解,就问他老婆是什么原因,他 老婆也说不明白,吕达心里就产生了疑惑,觉得小龙的爸可能嫌跟他在一起挣不上 大钱,一个人跑到一边干大生意去了。吕达心里好一阵不愉快,常在他老婆面前骂 小龙的爸,说,这人平时看不出,挺憨厚老实的,背地里尽干缺德事! 吕达老婆听吕达这么一说,吓了一个大白脸,说,人家在背地里干什么了? 吕达说,他肯定背地里与人早联系好,到时就挪窝了,不跟我干了。 吕达老婆这才长吁一口气,说,别把别人想这么坏,人各有志,再说跟你在一 起合伙做生意也不是长久之计,他离开你也许有他的打算,又考虑到你们是多年共 患难的朋友,不好伤你的心,就一个人悄悄离开了。 吕达想了想,想不出其他什么道理来,觉得老婆说的话有点道理,也就信了。 其实吕达的老婆也不知道小龙的爸怀的什么心,这么突然就消失了。她回忆小 龙的爸跟她在一起的那几天日子,心里无比甜蜜,她觉得偷情真好。她天天盼这个 男人出现,心里就添了相思之愁。这些吕达是无法知道的。 事情就发生在小龙的爸消失了两月之后的一天夜里,小龙的爸从外地回来了, 他想去商店看看吕达,想装着没事一样地出现在他面前,可是到了商店,吕达不在, 打工的小秋子告诉他吕达到深圳去了,得一个礼拜之后返回。 小龙的爸犹豫再三,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去看看吕达的女人,他跑出去这么长 一段时间,就是想避开这个女人,他爱她爱得六神无主,面对吕达他又羞愧难当, 于是他只有离去,他去了南方,在一个公司打短工,艰难地敖过两月的时光,他实 在忍不住了,又回来了,这里边多少有些牵挂老母亲和儿子小龙,他怕这祖孙俩生 活有困难。可是见了他老母之后,老母生活得很好很精神,老母对他说,吕达的女 人隔天来一次,送吃送钱,帮她洗衣,洗被,跟亲闺女似的。人家吕达哪里修来的 福气呐,讨了这么贤达的女人,你成天只知道瞎跑,也该静下来琢磨琢磨一下女人 的事啦!不过吕达的女人告诉我,她来这里别告诉吕达…… 小龙的爸听了老母的絮叨,心里更是七上八下,那个女人的模样就更加生动地 浮在眼前,他着急得双手直冒汗,全身发烫,难受无比,他实在走投无路地去了吕 达的家。 吕达的女人一见小龙的爸,泪水哗地就流下来了,什么也没说,泪眼巴巴地望 着小龙的爸。 小龙的爸心里又疼又慌,他一下给女人跪下。 吕达的女人抱起他,对他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觉得对不住吕达,你心里亏, 其实你别这么想……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你没什么对不住他,你是你,他是他, 我愿意给你,只要你要,我就给你,你只要不要舍下老母儿子,舍下我,一个人出 去乱闯,我就心甘情愿…… 小龙的爸听了女人的话,心都化了,他搂紧女人,说,你怎么这么好,你是人 还是什么?我总也忘不了你…… 小龙的爸又在女人这里如痴如醉地度过了好几天。在一天深夜,小龙的爸正和 女人绞在一起,痴迷不悟的时候,吕达突然回来了。 是昌达的女人最先听到吕达进门的声音,她立刻将小龙的爸拉起来,打着手势, 让小龙的爸从窗户上跳出去了。她顺手将小龙爸的衣服扔出去,可是口袋里的钱包 包括身份证掉在地上,她一点也没察觉。 吕达进门之后,起先并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听到女人住的屋里有异 样的响动,却也没去多想,他在客厅里大声喊叫女人,女人应声跑出,吕达发现她 涨红着脸,双手捂胸,气喘嘘嘘,说,吓死我了,半夜深更,大喊大叫!女人边说 着边躲进厕所,在厕所里调摆着情绪,不一会儿又出来。 吕达见了他女人的样子,挺奇怪,就下意识地走进里屋,看了一眼,并没发现 异常,却在转首之际,看到了地上的钱包,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小龙爸的猪腰子钱 包。他抬起来翻看,里边有一千多元钱,有他的身份证,还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 西。 吕达大吃一惊,看着大敞开的窗口,心里突然什么都明白了,他转身出屋。他 女人从厕所出来。他与他女人打了一下对眼,俩人都打了激灵。他打激灵的原因是 看到了他女人丰润皎好的面容,像一朵怒放的美人蕉,在充足的阳光和雨露下,饱 满地开放,这大大地证实了他内心的怀疑——他的女人在偷情。一般偷情的女人才 有这般妩媚神情。 他女人的激灵,是她从丈夫目光中看到了二种刺目的冷冷的杀气。 吕达很快平静下来,很疲累的样子,去洗了澡,然后就躺在了沙发上,抽烟。 他对一直小心陪着他的女人说,我们好在住的是一楼,晚上这么吵吵,不担心楼下 的人不满。 他的女人说,是啊……。她并没听出丈夫的弦外之音。 吕达迅速地望了女人一眼,便闭上了眼睛,说,你去睡吧。 吕达第二天突然出现在小龙的奶奶家,这使小龙的爸大为惊愕。他一时结巴无 语,脸涨得彤红,倒是吕达一副宽容大度,没事一样地放声大笑,使他很快恢复常 态。他想对吕达解释这两月的情况,吕达没等他把话说出口,就挡住他别把话说下 去。 吕达说,别解释,别解释,咱们哥们儿兄弟一场。没有什么解释的,我理解你, 人各有志,我不能老拦住你,能有发财的机会,尽情地去,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 我想你该回来了吧,丢下老母儿子,你放心吗? 小龙的爸心中平稳了许多,立即又涌出阵阵惭愧,使他说话语无伦次。 吕达说,你回来有什么打算? 小龙爸想了想,说,还没有具体的打算,看看再说吧。 吕达说,你从明天之后,有空吗? 小龙爸毫不犹豫地说,有空。 吕达说,那好,你陪我去一趟澳门,我有一个哥们儿在那里,一笔生意,必须 要去一趟,你陪我去。 小龙爸说,什么生意? 吕达说,到时你就知道了。你就做一些出门的准备吧,你把身份证给我,我现 在就去购机票。 小龙的爸这才发现钱包和身份证丢失了,他大吃一惊,他吃不准究竟丢在什么 地方,他一下子就慌了,到处乱翻,一副丢魂落魄的样子。 吕达在一旁都看在眼里。他说,这样,我下午来取。 吕达走了,走出不远,他躲在一棵银杏树后。他看见了他的女人从右侧的胡同 口神情慌乱地走来,朝小龙爸家去。 吕达脸上闪过一丝阴恶的笑意,他在来之前,故意将小龙爸的钱包及身份证, 扔在了屋里的地上,他知道他的女人发现之后,很快就会给小龙的爸送去。 果然! 就在小龙的爸与吕达到了深圳之后,吕达半道突然改变主意说,让小龙的爸先 去澳门一步,他还要去一趟广州,明天就赶到澳门,小龙的爸并没在吕达表情里发 现什么,以为吕达真有事,就答应了一个人提前前往澳门。小龙爸爸在与吕达分手 前,吕达交给他一个黑提包,说到了澳门交给那个朋友。 小龙的爸在过海关检查时,被抓了,海关人员在他的黑色提包中发现了一包重 100克的海洛因。 小龙的爸当时就傻了,片刻之后,他幡然大悟,这一切都是吕达干的,吕达知 道了他与他女人的事,吕达要害死他!小龙的爸,当时就有一种在劫难逃的毁灭感。 小龙的爸在短暂的惊恐和愤怒之后,平静下来,他觉得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 有自己的结局,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结局。 就在那一瞬间,小龙的爸就决定一个人将这场杀身之祸揽下来。 ………… 琦一望着小龙爸灰沉沉的面孔,说,你为什么不如实交待,将实情告诉公安部 门,这样对你的清白也有个明确交代,这样承受不白之冤,对小龙是什么打击? 小龙的爸默然片刻,摇摇头,说,我都考虑过了,即便我将实情讲出来,把吕 达也抓起来,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何必呢,再说,我心里亏着他,我占了他的老婆, 他肯定要报复我,虽然这种手段歹毒了一点,我也就硬着脖子伸出去了……俗语说 的好,朋友之妻不可欺。我占了他的女人,我罪有应得…… 琦一很激动,打断他的话,说,这与犯罪是两回事,一是感情纠葛问题,一是 犯罪,你不能混为一谈!我找律师为你辩护,讲出事实真相! 小龙的爸一听,就瞪大了双眼,目光中射出一道亮光来,可是片刻之后又黯淡 下去。他灰头灰脑地摇头,说,没有必要,我一个人承担了吧,事到如今,只能这 样,我一个人死了,仅仅给这人世间留下一个可怜的孤儿和一个可怜的瞎眼老母, 就当我不孝不义不仁!可是他也被抓进来,跟我一道死,世上又多了一个寡妇,何 必……这是一个好女人呐,我相信在我离世之后,她会去照顾我的老母和儿子的, 我已经把她害了,害她走投无路,她不能再失去更多…… 琦一说,如果这样,她还能跟她丈夫生活下去吗?你为她想过没有? 小龙的爸愣着眼睛想了想,说,我已这么决定了,法院已判了死罪,你没必要 再去推翻,这要费很大的精力的,再说,这世道还存在着黑暗的一面,你看不清, 你会因为为我伸冤而被黑道所害,何必呢?我今天请你来,你能来,我已感恩不尽 了,将一肚子的心里话都告诉了你,把你当成我的好朋友,我是生而有幸的。 小龙的爸停顿一会儿说,我想托付你几件事,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失去自由的人…… 琦一默然点头。 小龙的爸说,我已经跟我当医生的妹妹交涉好了,也向法院作了死后尸体的处 理的申请,在枪毙我的那一天,我妹妹开车守候着刑场,我一断气,就把我拉到医 院,将我的眼角膜移给我的老母,让她老人家老了有一双看得见路的眼睛,她的双 眼快彻底瞎了……另外,我的肾,我想移植给吕达的女人,她的肾衰竭已有好些年 了,我的肾很健康,移植给她…… 琦一惊讶的叫出了声,说;你在说什么呀,又不是借东西给别人,这是人体器 官! 小龙的爸说,是啊,是人体器官,现在科学发达了,完全可以将健康的器官移 植到不健康的器官里去,把不健康的器官扔掉,这挺好,我这副好身体,白白的埋 进土里,烂成臭泥,多可惜,更何况我的身体器官这么健康,把它们献给我的老母 和我所恋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小龙的爸目光笃定地望着琦一,琦一的身心都为此震动了。 琦一想,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移植,灵魂可以移植吗? 琦一面对着这样一个男人,她还能说什么? 小龙的爸说,这就需要你的帮助了,请你去找到吕达的女人,将我的想法告诉 她,让她务必同意我的恳请,接受我生前的愿望,这样我就死而无悔了。 小龙的爸说,另外一件事,就是小龙的事,小龙这孩子人虽聪明,但学习不上 进,考不上大学,现在成天养鸽子,还跟一些丢魂失魄的孩子混在一起,说不准哪 一天就会走上犯罪的道路,我很担心啊!他的奶奶老了管不住他,谁的话他也不听, 他成天就跟我说,他投胎投错了,投在琦一家多好,当琦一的儿子多好……这孩子 从小失去母亲…… 小龙的爸说着就哽咽了,他垂下头,泪水流了一脸。 琦一呆坐着,浑身冰凉,她脑子里不断翻飞出小龙的样子来。 琦一轻声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小龙的。 小龙的爸抬起头,感激地望着琦一,说,我谢你了,在九泉之下,我会时时刻 刻想着你的大恩! 琦一难过地摇头。 小龙的爸说,另外一件事,就是艾非儿的事,这事说起来就挺复杂的,一时半 时说不清楚,但是我心里总有一种疑惑,艾非儿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琦一愕然,苍白的脸对着小龙的爸,说,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小龙的爸说, 我知道你为艾非儿的去世很揪心,我也看出来你与艾非儿长得很相像,你们有血缘 关系……艾非儿在去世前的几个月里,我常常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你去吧,朝前 走,一直朝前走,不要往两边看,跳下去,你的母亲,林纯一跳下去了,你的外祖 父跳下去了,你也跳下去……他们在那里等你,他们在盼望着你,希望和你团聚, 你跳下去…… 小龙的爸说,那种味道挺像日本电影《追捕》里的一个情节。这种声音往往都 在夜深人静时,从艾非儿的十一楼传到我的楼上来,先我并不明白,感到十分奇怪, 就走到阳台上往下望,发现艾非儿站在阳台上,像泥人似的站着,我就吓了,怕出 什么事,就站在阳台上咳嗽吐痰,弄响门。过一会儿艾非儿回去了…… 几乎隔一段日子就这样,我就觉得艾非儿要出事,可是没有多久,艾非儿就跳下去 了,就在她跳下去的前一刻,我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传上来,等我走到阳台上,艾非 儿已经跳下去了…… 琦一倏地站立起来,面孔扭曲着望着小龙的爸,说,那种声音是什么人发出来 的?男人?还是女人? 小龙的爸爸说,我也一直在琢磨这种声音它来自男人还是女人,还是其他什么, 可是就在那一天,我蓦然听清那是一种录音,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当时我就为了 辨别这种声音,打了一会儿恍惚,晚了一步上阳台……艾非儿! 琦一呆立着,目光僵直,久久之后,说,是这种声音,唤醒了艾非儿祖辈们遗 留给她血液中的神秘的信号,他们成功了!这使琦一蓦然想到了那一张怪物的脸— —女人的脸,那一张在艾非儿死后不久,呈现在艾非儿曾睡过的大床上交织在越北 脚影中的女人的脸。琦一断定那种将艾非儿引向死亡的声音是这一张脸发出来的。 这一张脸究竟是谁?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琦一快爆炸的头顶上,她遏止不住地 全身发抖。 小龙的爸不明白地望着琦一,说,你要保重啊,听说现在一些人利用科学杀人, 利用遗传心理杀人,花样挺多…… 琦一说,你说的很对,他们正是利用遗传心理在杀人! 小龙的爸若有所悟地点头。 琦一说,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会以一个你邻居,朋友,一个还有点良 知的人记住你的遭遇,会向世上诉说你的清白无辜,你为人的博大善良……我会用 全力保护小龙,不让他再受到伤害……,我要找出杀害艾非儿的凶手。 小龙的爸猛然站起,一下跪在琦一面前,痛哭失声。 小龙的爸立即被人带走。 琦一从监狱返回的当天夜里,按照小龙的爸爸给她的吕达家的地址,找到了吕 达的女人。吕达不在家,吕达的女人一个人在。吕达的女人见了琦一之后,很吃惊, 迷惑的目光一直看着琦一。琦一说,我是小龙的爸的朋友,刚从监狱回来,有事要 转告你。 吕达的女人一听,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痉挛了一下,伸出一双冰凉的手,拉 住琦一的手,很神秘惊慌地拽进门里去。 吕达的女人面目清秀雅致,和善的眸子里浸透着过多的艾怨和忧愁,整个神情 似乎被沉重的压力压着喘不过气来,吕达的女人显得憔悴而虚弱,稍一激动就摇摇 欲坠。 琦一很理解吕达女人目前的心境与处境,琦一让她先坐下。 琦一与她面对面坐着。琦一沉默一阵,她见了这个女人之后,心里很乱,她不 知道怎么对她说,关于小龙的爸爸的事,琦一很为难。 吕达的女人眼巴巴地望着琦一,等待琦一告诉她什么。 琦一沉默好一阵,说,小龙的爸爸真是个好人…… 吕达的女人,身子抖了一下,软下去,双手捂住面孔,她压抑地呜呜地哭了, 哭了一会儿,她抽泣着对琦一说,都怪我,我该早早地把吕达的为人告诉他,让他 防备着一点,没想到……这一切都晚了,都怪我,是我害了他…… 琦一说,事到如今,你不要太难过,小龙的爸爸没有责怪你,也没有责怪吕达, 只是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觉得对不住你。 吕达的女人伤楚地摇摇头,欲言又止。 琦一说,小龙的爸爸放心不下你,他觉得你身体有病,又要承受这种打击…… 他有一个愿望就是在他去世之后,将他自己的肾,移植给你,希望你能接受,这是 他生前的愿望…… 吕达的女人顿时像被电打的似的,呆怔了。她脸色苍白像死:人一样,双目骇 然,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琦一想安慰她,但心里堵得慌,甚至觉得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琦一强忍着说,现在医学很发达,你就别担心其他什么。 吕达的女人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恍若隔世一般地看一个地方,脸上一切表情 都退却了。 琦一默坐一会儿,便起身告别了。 吕达的女人把琦一送到大街上,她一句话也没说,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琦一。当 琦一走了一段回头看她时,她跟随在琦一身后,隔着一段距离,那样子很让琦一揪 心。琦一痛苦地摇摇头,心里默念道——老天爷啊,救救我们吧! 琦一停下,望着她。琦一知道她此刻已六神无主,她想对琦一说出内心的话, 但她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琦一对她说些什么,她会把琦一的话当成一个溺水的 人抓住的稻草一样死死抓住不放的。 就在此刻,琦一在这个女人脸上看到她这一天,乃至一生的孤独和痛苦。 琦一走近她,轻声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总有个结局,你就坚强地面对这种现 实,尽管残酷…… 琦一突然想起什么,说,后天下午,是小龙的爸,最后与亲人……,就是探狱 的时间,如果你去…… 琦一欲言又止,她望着吕达的女人,她希望她此刻能有所表情。 吕达的女人怆然摇头,她单薄的双肩在发抖。 吕达的女人抬起头,突然说,你说,我应不应该接受? 琦一一下被问住了,虽然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别扭甚至有些唐突,但是琦一理解 这出自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之口,是无可非议的。 琦一想了想说,说真心话,我也说不清楚该不该接受,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 觉得能够接受,就尽量地去接受,因为小龙的爸爸很爱你,他把一切罪名揽下来, 也正是为了你,他渴望为你付出一切。再说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对一个他热爱的 女人,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情感表达。你能接受,也许他会好受一些,也许他会少 一些遗憾…… 琦一说完,她没去看吕达的女人的脸,她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了,她明白,这 对一个处在这样一种境地中的女人,太难了。 琦一走出一段,回头再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目光直视着她的女人,心里突然掠过 一丝害怕,她觉得让一个女人去接受那样一种请求,简直比杀了她还可怕。但是琦 一很快平静下来。 琦一边走边想,她还跟她丈夫吕达生活在一起吗?她还能跟一个活着的男人一 起踩过一个死去的男人的尸体走过去吗?生活给了这个女人什么?这两个男人所做 的一切,却要让这样一个女人去承受,这公平么?再坚强的女人也是顶不住的。 琦一蓦然在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 命运往往是不那么善待女人的。这是谁说过的话,琦一怎么也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