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攀高的绳索 他用手摩抚那只真皮钥匙包,感到一种温暖,仿佛是摸到了晓晓的玉手,细腻 而柔软……终于,他在脸上浮起复杂的笑意。心想:这小妖精玩什么花招啊——前 一段,晓晓突然不见了,到医院,说她实习期满回校了,到学校,说她毕业到南方 找工作了。几天后,收到她一条手机短信息。廖廖数语,仅提醒他警惕霍辛而已! 他和霍辛认识多年,霍辛祖籍外地,生在本省,又在遥远地方长大。父母退休 后,他又随迁过来。那时,他正上高中,学习成绩一塌糊涂,恋爱水平却超一流! 高三时和一个女同学谈恋爱,谈得那女孩儿肚子大了。女孩儿家长大闹学校,霍辛 也就提前“毕业”了!可是,进入社会却异常活跃起来。什么人都交,什么朋友都 有。说吃就吃、说喝就喝、说打就打、说闹就闹——在有些人眼里就成了“爽快”。 甚至,在某些正经人面前刻意些,正经人也会感到这人挺不错!省公安系统一个不 大不小的领导发现了霍辛的优点,霍辛就这样当上了合同民警。还当了一段分局下 属分所的代理所长。 他当过一个男孩儿的顶头上司。 那时,男孩的父亲通过孩子三舅母的表姐夫,亲戚托朋友、朋友找亲戚认识了 霍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虽说忍气吞声惯了,却总也不心甘。总想家里出个人物, 撑起低矮的门头。人都这样吧,谁真愿意逆来顺受呢? 男孩儿跟在父亲后边,探头探脑,怯生生的样子,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 霍辛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忙碌地写着什么。“霍所长,霍所长!”父亲用轻 柔的口气连叫了几声,霍辛努力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一老一少,又低下头忙他的。 好像忙不过来。父亲很纳闷儿——几天前他给霍所长送那三袋花生、九斤香油、一 百斤大米时认识过的,霍警官也挺随和,怎么几天就不认识了?他闷闷地想。 “罚款准备好了吗?”过了好一会儿,霍辛认认真真问道,父亲惊慌失措从漫 想中醒来。 “罚款?”父亲疑惑不解地重。 “你知道的,你儿子一刀捅人家个中度伤,中度伤你懂吗?可以判刑的!还有, 你那个老婆来我这儿大吵大闹,分所是什么?是公安执法机关,不是“恶水缸”, 什么脏水都往我这儿倒!?要不是我关照你,哪能请吃顿破饭就行了?只罚你三千 元,还不想出,我不好向下面交代,是不是?”霍辛口若悬河喋喋不休地讲,父子 俩听得像雾里看花、雪地上数羊,很不清楚。 “我,我是来送儿子报到的。”父亲战战兢兢解释说。 “报到?报什么到?这里又不是学校!对不对?”霍辛倒糊涂了。 “霍警长,我是邻县郭家屯的。来送儿子上班。孩子小、老实、不懂事,您多 照应。拜托您了!”父亲竭尽全力用最卑躬屈膝的言词和态度向他解释,霍辛还是 满脸迷蒙。可看得出他开始努力思索。“噢——是不是什么七拐八拐一百棒槌打不 着的亲戚在你们县法院?他介绍来的?”良久,他顿开茅塞般问。 “是,是,就是,就是的。”父亲唯唯喏喏应着,霍辛不知是为刚才驴唇不对 马嘴的训斥不好意思,还是为白费半天口舌恼火,脸上刹那间变换了好几种颜色。 眼睛瞪得溜圆,像两只探照灯,目光若气割枪喷出的火苗。那会儿,男孩儿的腿上 肌肉像公羊撒欢儿那般紧绷,心里七上八下“嗵嗵嗵”打鼓。父亲的眼神变得死鱼 般苍白,像初春雪地般凄迷,若冬季平原般迷茫。 “妈妈的,早说啊!我以为是昨天请吃饭的那家人呢!看来昨儿个他妈的喝高 了!”直到霍辛说完这几句话,爷儿俩悬在万丈高空中忽悠的心,才流星坠地般落 下来。 末了,霍辛说他父亲,你走吧,他留下看看再说。 翌日,霍辛给他身脏旧警服,说,洗一洗穿上。 只读过六年小学,而且二、四年级都是读双份的男孩,还没等衣服完全晾干就 穿了上去。衣服显然大了,不过,没关系,衣服大点儿显得成熟。他急不可待想看 到自己的“警官形象”,可房子里没有镜子,他便爬上床铺在窗户上的玻璃上照。 他看见自己穿着那衣服有点儿像电影里的小八路。瘦弱尖削的身体套在肥大宽阔的 警服里松松垮垮,衣服下摆也过分热情地向脚垂去,一直过了胯骨才不情愿地停下 来。裤子被上衣抢了风采,但也不甘寂寞,在他的麻杆腿到瘦屁股等部位表现出雍 容大度。它还在裤腰上方,开出一朵稍大于他细腰的喇叭花儿,努力向外盛开着。 脚踝部位,它同样表现出对新主人的欢迎和敬慕。它努力向下延伸,以掩盖新主人 鞋帮上的破洞。同时,也掩盖他放过羊的心理自卑。在它们的努力下,小主人感激 涕零中感到自己真像个小警察了!小警察在心里模拟出他像霍所长训他父亲那样训 别人的生动场景来—— 叨支烟,钢笔和茶杯交替着。想喝茶就泯一口,想写字就画两笔。一脸不可冒 犯的威严,两眼居高临下的优越,三分占山为王的霸气……这时,他听到有脚步声, 他有点儿紧张,也有点羞怯,慌忙从床上下来,却扑扑通通弄倒了那把烂椅子。 脚步声更近了,好像已进入房间,他回头看见霍辛已站在他面前。他的脸像窃 行曝光般红了起来。“你在那儿弄什么呢?”霍辛问。 “我、我,我在玻璃上照镜子。不小心……”他支支吾吾地说。霍辛“哈哈” 大笑起来,“在玻璃上照镜子?你怎么那么笨呢!”霍辛说。他不知如何是好,便 低下头来,问:那在哪儿照呢? “笨蛋,你撒泡尿照多好啊!”霍辛一脸坏笑,说完走了,他木然站着发呆。 男孩成了“警察”,主要是伺候所长。洗衣服、打饭、打洗脚水等。最不能忍 受的是所长喝醉时。一天,所长又喝醉了,歪歪斜斜从外边走来。进院子就嚷嚷, “通、通、通信员,通信员,死哪儿去啦?!”正蹲厕所的男孩,真切听到了所长 那恐怖的声音,吓得肠子和臀部肌肉都轻轻抽了两下。一边应着,一边三下五除二 完成任务,匆匆忙忙走出来,忙不迭跑到所长面前。 所长眼睛都斜了,说话时眼里鱼肚白一翻一翻。终于,他的瞳仁回到眼睛中央 时,所长看见了胸脯一起一伏、大口喘气的男孩。他使劲闭了闭眼睛,又睁大眼睛, 像在确认对象。然后,他伸出他那肥巴掌,响亮地对男孩的瘦脸提出了严肃批评。 大声说道:“还不去给老子打水——洗澡!” 男孩在脸上摸了摸,像是怕指印不牢固似的,在确信指印很牢固后,他飞也似 的跑去打水了,这时,所长已经在脱得只剩大裤衩。佛祖般坐在床边,肥膘随呼吸 忽忽悠悠晃晃荡荡。 “水好了,你过来洗吧。”男孩怯生生叫所长。“呃、呃”所长呜呜噜噜应着, 摇摇晃晃走来。男孩感到所长应声很像某种他熟悉的声音,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便一边等着一边努力地想。就在所长接近他又呜噜了一声时,他突然想起那有点像 家里那头母猪睡觉时的声音。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呱”—— 所长的巴掌又一次在男孩脸蛋儿上响起。“你、你、你笑什么笑?!”所长威逼着 问。 男孩没有说话,眼泪默默地流。 或许明天所长又吐得满地,或是所长干脆把卧室当成厕所了。不管怎样,男孩 都认为自己有义务帮所长擦洗肥肉,并帮他把房间冲洗干净,这跟厨师的某些职责 有点儿类似。谁让人家是所长呢!他娘的,村长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只要能先 跑腿、再合同、再转正,他娘的做什么都行。男孩儿在心里想着,擦洗得更加卖力 了。 一个月、二个月过去了,男孩的信念弥坚,可是,分所突然解散了,闲杂人等 哪里来哪里去。所长到分局继续当片警。这时,男孩才知道所长也是个鸡巴合同警, 根本不是什么正式警。 美丽希望像席地疾风吹灭池沼上浮着的气泡般破灭了! 男孩又回到家乡,拿起了那梃戴红缨的羊鞭。在好长一段时间里,男孩还穿着 那套破旧而宽大的警服。像是一种资历炫耀,或是对那“警察”生涯的纪念。 后来听说所长出事了,听到这消息春才没有悲痛,也没有高兴。当邻县公安局 的来调查霍辛时,春才不但实事求是说了他见到的和经过的,而且还说了不少听到 的,也有极少一部分是春才想到的。这些成了正儿八经的部分证词。 分局长算是个正直人,早就看不顺眼有恃无恐为所欲为的霍辛了。霍辛出事后, 一个挺大面子的人,打电话给县局领导,看能不能按一般男女作风问题处理,还说 按规定霍辛快到转正时间了,对同志还是要爱护的!县局领导打电话给分局长,他 拍着桌子就骂起来,说,“这哪是爱护同志,简直就是他奶奶的强奸法律!”分局 长建议调查曾和霍辛一起工作过的人,春才是其中之一。调查来的情况证实他的确 是个吃喝嫖赌抽,坑懵拐骗偷的家伙!春才说,他晚上“查夜”回来,经常带几只 鸡来,让我给他焖上补一补。每次他都说是买的,可我想不对,因为再敬业的老板, 也不会在凌晨两三点钟卖鸡啊!那个负责记录的小警察,笑得都直不起腰来了! 霍辛再一次走近他,是因为另一件事情,那可不是件小事!是霍辛帮处理完, 又对他谆谆教诲之后,他才下决心搬进城市,开始新生活的。而在那之前,他还经 历了一件大事,就是他刚刚萌生的类似远大的东西,以及他为之进行的努力,可惜 又破灭了,这让他心里蒙了浓重的阴影。 郭家屯村千把口人,名叫郭家屯,郭家却不是第一大姓。只占村里四分之一多 点儿。第一大姓高家却占三分之一多。郭高两家的恩恩怨怨从郭家屯建村到现在, 用火车也拉不完。 据说,最早时,郭高两家是为一口井,那是郭家挖的,井挖得浅,水量有限, 郭家人就不想让高家人用。高家人就靠塘里积水生活。遇到干旱年景没办法生活时, 就偷偷摸摸去郭家井里挑水。后来,郭家挑头人物郭满囤的爷爷郭聚财受命看井, 他是远近闻名的二杆子。村里村外打过的架数都数不清,从来没有吃过亏。他去看 井,高家人就不敢去挑水了。高家人一直想打口自家的井,可据说郭家屯只有郭高 两家交界线上才能打出水,高家在那条线上选好点准备打井时,郭家全体全体出动, 说破了郭家的“风脉”。两家一场恶战,双方均有伤亡,总体上高家吃了大亏。 眨眼到了民国,高家出了能人,所谓的能人是个颇有心计的二愣子——高洪斌。 他父辈弟兄四个,可到他这辈时就成了弟兄十七个。他排行十三。从小就舞拳弄棒, 打打杀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胳膊腿上绑沙袋,五更天起床,沿着大河边上的 沙滩跑,然后由低到高,在废河滩上往上跳,满身大汗之际,带着沙袋子,纵身入 河,游到五里外的对岸,再一口气游回来,找个清水湾子洗一洗,绑上沙袋子回家。 他从十三岁练到二十岁,练就一身空手可以追兔子,丈余高的屋檐纵身即上,随便 捞个什么家伙抡起来,十个八个人近不了身的好功夫。 那一年,高洪斌家修房子,就趁着郭聚财不在时挑了几挑水,郭聚财听说后, 手里拿了梃鸟铳,腰里别着砍刀,气势汹汹直奔他家而来。家里人一片惊慌,高洪 斌说,你们都躲到邻居家,看我怎么收拾这老东西。他顺手操了把挑麦秸的桑杈, 跃身上了房坡,伏在一堆麦秸里,透过横七竖八的麦草缝隙,看见郭聚财正逼近他 们家的小土门,他用眼睛扫了扫,看了看地形,发现对面胡同里那堵土墙不错。这 时,郭聚财已经到了土墙边,高洪斌噌一声从房上飞下,桑杈头直冲郭聚财而去, 等他反应过来,“啊”地大叫一声,想躲避时,桑杈已经把他别在墙上。他晃了晃 脑袋,发现并没有伤着自己,心里笑了起来,他咬着牙说,“小兔崽子,你没有伤 着你老爷,你死期到了。”他想到了自己手中的鸟铳。他想把鸟铳调过头来崩了高 洪斌,可是,高洪斌的手已抓住了鸟铳管,他怎么划拉也没办法对着高洪斌——划 拉间鸟铳走火——一条火舌喷向高家快要苫就的草房,一会儿工夫,草房就只剩下 黑乎乎的四壁土墙。房内的东西烧了个精光。 高洪斌眼睛都红了,在他看来,没有伤他,是自己为他留了余地,他竟然把房 子给烧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正当他拔出郭聚财腰里的砍刀,举起来要向他 砍去时,高洪斌他爹跪在了儿子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儿啊,这怨家宜解不宜结, 这怨怨相报何时了啊!你千万不能砍啊!”高洪斌闭上眼睛,使劲摇了摇头,两行 热泪夺眶而出……良久,他扔了砍刀,夺了他的鸟铳,放了郭聚财。 这时,郭家几十口人,怒吼着冲来……郭聚财看见了自家人,踉踉跄跄走去, 两个人掺住了他,他伸起手来一指高洪斌,话还没说出来,就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身体一软倒了下去……郭家人大打出手,一个高洪斌,一把桑杈,打得郭家大败! 后来,郭聚财死了,郭家人说是高洪斌打死的,高家人说,是他一辈子没吃过亏气 死的。高洪斌后来在县里做了中队长,相当于刑警队长。郭家人就再也没抬起头来! 所以,在春才记忆里,郭家一直是从属的,灰暗模糊的,小孩子们一般不与高 家小孩子共事,更不会、也不敢去惹人家。因为,村干部像麻将上的“清一色”, 全姓高。以前国家招工啊,参军啊,郭家人根本不用想。春才他三弟春耕当兵是个 特例,春才他爹郭满诚是个与人为善的人,郭高两家怎么闹、闹什么事他不大掺和, 说话办事公道,郭高两家人都比较尊敬他,至少都认为他是个好人。春才他们弟兄 仨,一个比一个老实,至少给人的感觉是这样。书记说,春才,我这几只羊你给我 放放?那口气里只那么一点点求人意味。春才说,中咧!村长说,春才,我这几只 羊你给我放放!口气像父亲让儿子办事般气实。春才也说,好咧!春耕更绝,他不 喜欢说话,整天闷着脑袋,不说自己,也不说别人。春平就不用说了。总之,他们 弟兄仨从没有让人感到威胁!所以,春耕就当了兵,郭家的第一个兵。 可老实人也有想法,拿春才来说,他就想不通村干部怎么除了姓高还是姓高呢? 好像给高家承包了一样。有事求外人总不如自己人,高家人总会优先照顾高家人。 他想过,只在很少时候想过这问题,也曾由此而发一些淡淡的忧伤。可从前这事毕 竟太遥远,连自己都认为自己当不了村干部。不说别的,就说书记、村长家络绎不 绝来来往往的人,自己家就没有。这说明人们相信人家,拥护人家。没人拥护就当 不了村干部。 可他中奖之后,还是在绝密情况下。先是郭旗、郭升兄弟,再就是他们带来其 他人,大部分是村里高家以外的杂姓,后来连高家也有年轻人到他家里来玩了。村 里人开始迷惑,感到春才家人气旺了起来。春才依然天天拿着羊鞭,可他分明感到 自己的威信正水涨船高呢! 有一天,羊们高高兴兴吃草去了,他躺在河滩上想起一件事来,郭旗说村里老 百姓都要去告高兴旺、高兴成呢!说他们把引河赔款私分了,上面要是不管,他们 就一直上告,告到中央、国务院也不一定。最后,郭旗说,我估计这俩老家伙干不 成了,他们犯众怒了。你想想,那条河占哪一家都有地,人家赔偿每家每户的损失, 他们俩连这钱也敢花,就是高家也有人骂他们呢! 高兴旺是书记,高兴成是村长。他爷爷和他爷爷是亲兄弟,他们俩是堂兄弟。 高兴旺快当了二十年村支书了,文化大革命结束就上来了,他接他大哥高兴光。高 兴光是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上来的“双突”干部——一入党就是正式党员;入党同时 进村级领导班子。文化大革命结束时,那批干部大部分被“双开”了,高兴光却只 被留党察看了之,主要原因是“文化大革命中,没有主观错误,没有重大恶劣行为, 工作能力强,群众基础好”。其实,郭家和其他杂姓对高兴光恨之入骨,好几家被 破格划为恶霸地主。只有高家人成份好了还不算,要是高兴光看谁不顺眼,他就让 你“坐喷气式”,“坐火箭”,什么整人办法他都用过了。可是,对党员处理是党 内的事,郭家屯的党员也清一色姓高,一两个外姓人也没办法。 有意思的是,高兴成也是接他哥,高兴成他二哥高兴茂和高兴旺一起上台。那 时叫大队长。高兴茂弄了几年就有点儿不甘人下了,他想趁着由大队改村民委员会 时,把自己的大队长改为党支部书记,而且扎扎实实“做了不少工作”。他先串通 好人,统一思想,统一方法——乡党委征求党员意见时,一致说高兴旺的好话,到 党员选举时再一致投高兴茂的票。可是,那几个小户家出身的党员临阵脱逃了,他 们知道欺骗组织,私下串联,拉帮结派,是违反党章的,弄不好要受处分,出了事 他们肯定是替罪羊。在选举前头一天晚上,他们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高兴旺,高兴旺 一听气懵了。连夜让儿子开那台破汽车去了乡政府,向乡党委会报告。乡党委连夜 开会研究决定:免去高兴茂的村党支部副书记职务,建议进行党纪处分,取消其村 民委员会主任侯选人资格。 到了这一步,似乎没有问题了。事实上新问题又出来了。高兴茂弟兄七个,人 脉上占高家几乎一半,如果在别家物色候选人,可能会选不上,即使选上了,高兴 茂他们在背地儿捣腾,谁也没办法干。更让高兴旺恐惧的是,如果他主导在别姓中 选个村委会主任,他会很快失去大部分高家人的支持,到那时自己就没办法干了。 最后,老谋深算的高兴旺选择了高兴成。还亲自出马到乡党委给高兴茂说情,免去 了对他的处分,高兴茂心里再不舒服也无话可说了。这是个高家人皆大欢喜的结局。 爬在河滩草地上的春才想,妈的,我能不能弄个书记当当呢?这书记老姓高叫 我怪不舒服,叫我们郭家人都挺不舒服。继而,他沿这个思路想入非非起来。他想, 妈的高家稍像个人样的都当过村干部了,换汤不换药,换鳖不换河,换来换去都姓 高。他们内部也换了好多茬了,一换就是一帮,他们也信奉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朝 不用那朝人呢。这次群众告他们,把他们告下来,肯定是全班人马一起倒——现在 ——不像以前了,杂姓人家人口多了不说,似乎也更团结了,高家人也不敢说怎么 样就怎么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高家内部人越来越多,血缘越来越远,也越来 越难以控制了。高家人也对开始对高兴旺、高兴成有意见,家族内部遇到事,高兴 旺、高兴成说话越来越不灵了,镇不住了,就说明不怎么服气他们了。只要高家内 部一乱,你还别说,说不定我还真能弄个书记当当呢!他这么想着,就嘿嘿地笑出 声来…… 他先把美丽想法告诉了爹,他爹先是不说话。后来问他,你凭什么呢?他说, 我凭什么?我凭郭家四分之一的人,我凭我那……他想说那四百多万块钱,可话到 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爹摇摇头,说,就这?那我告诉你,郭家人也不一定都支持你。他说,不可 能,郭家人肯定都支持我,他们受高家欺负还不够吗?爹说,这跟受欺负没关系。 他问,那跟什么有关系?爹说,这都没弄明白你还想当干部呢!没事干,搬个椅子 去树下吧。他说,去树下干什么?爹说,那地方凉快呀!他说,弄了半天你是让我 到树下凉快啊!爹说,不是,是让你到树下看蚂蚁上树!说完,他收起烟袋,拍拍 屁股上的尘土,摇摇晃晃、悠哉悠哉地走了! 春才没想到亲爹都不支持他。 接下来几天,他依然天天放羊,躺在那青草如茵的河滩里,仰望着那瓦蓝瓦蓝 高远的天空,听着那千百种鸟儿的婉转鸣叫,感受着那时有时无时急时缓的小风儿, 依然故我地做着自己的梦…… 这天,他正想着,准确说刚刚又坚定一次自己的想法,他听到有人叫他,“春、 春、春才,想、想、想啥呢?”听到声音,他赶紧站了起来,他知道是他二伯郭满 囤,郭旗、郭升的父亲。此人外号“国际电工”,人称“小诸葛”。别看他说话连 电,心眼儿可不少,多少识几个字,可算账很厉害,口算、心算、打算盘,样样精 通,让他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是那张结结巴巴的嘴,用他的话说,“乌、乌骓马,卖、 卖、卖了驴、驴价钱,都、都、吃亏啊——这嘴了!” “二伯,”春才说,“你也来滩里边了?” “来、来、来啦!”郭满囤笑呵呵地说,“我、我、来杀些啊——白、白、白 蜡条,编、编啊——篮子。” “歇会儿吧!”春才说,“咱爷俩扯扯,抽支烟。” “歇、歇、歇会,就啊——歇会。”郭满囤说着就坐了下来,春才递给他一支 烟,恭恭敬敬为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河滩里很空旷,风挺溜,他们抽一口吐 出来就很快消散了,他们都没有说话,都在注视着烟的消散,春才感到他叔伯二伯 今天有点儿怪怪的。 “你、你、你有福、福啊——福气,”郭满囤用了很大劲说出了这句话,然后 说,“咱、咱、咱家,你们这一辈份的,你、你、你有出、出、出啊——息哩!” “啥出息,唉!就那个样子。”春才说,“还不是个放羊娃。” “叹、叹、叹什么气!”郭满囤说,“话、话、话不啊——能这样说。你运气 来、来、来了呢!” “啥运气?”春才耳朵都支楞了,“你说啥啊二伯?” “上面派、派、派工作组啊——来啦。”郭满囤说,“要查账哩,查高兴旺、 高兴成的账哩!他、他、他们干不成了!” “你听谁说的?”春才问,“有那么严重?” “屠大户跟我说的。”郭满囤说,“我、我、我和他肯定是、是、是清财小组 成、成、成员,除了大、大、大队会计,就俺俩最、最、最懂账、账了。” “那跟我的运气有什么关系?”春才说,“换来换去,还不是人家高家人干, 等于是去只王八来只鳖,一个鸟样!” “那、那、那就、就、就要看咋、咋、咋弄了,”郭满囤笑眯眯地说,“叫、 叫鳖、鳖来,鳖、鳖来、来,不、不、不叫鳖来,它、它、它就、就不能来!” “咋弄?”纵然空旷的河滩里并没有别人,春才还是怕隔墙有耳走露了风声似 的压低声音问。 “咱、咱、咱郭家为什么不、不、不行?那主、主要是咱、咱老干那别人偷驴 咱、咱拨桩啊——的事。”郭满囤说,“这一回得让、让、让咱、咱们偷、偷驴, 他、他、他们拔桩!” 然后,郭满囤伏在春才耳朵上说了好几分钟谁也没有听到的话,说得春才满面 春风。末了,郭满囤说,“你、你、你千万别出、出、出头,枪、枪、枪打出、出 头鸟,露、露、露头的椽、椽、椽子先烂,钱、钱、钱是身外之物,要、要、要那 么多、多钱干什么?” 春才脸上的笑容倾刻间僵住了! 想,郭旗、郭升还是把我中奖的事给他爹说了啊!这两个小子,我反复交待他 们别给任何人说,可他们……但转念一想,郭满囤毕竟是他们亲爹呀,那……那也 就正常了。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