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学坏的歪经 夜冷若冰霜,他又穿得单薄,饥饿和寒冷更加肆无忌惮。走路,让生命运动抵 御寒冷。从东城路走来,有三四里地。来到那座楼房前,情绪像陷阱中困兽般左冲 右突,他暂时忘记了寒冷。他默默抬起头,看着透出玻璃的灯光,感到屋中温暖似 已触手可及。手颤栗着取出钥匙包,它依然散发着真皮特有的温暖。抠开上下两枚 暗扣,钥匙们轻轻碰触出微微的“叮当”声。他知道,挂在最右边的是防盗门钥匙。 他把拇指和食指移过去,伸向它。一丝冰凉从指尖传向大脑——他很快就要到 601 室去。这套120 平米的房子连买带装修共花了60万人民币。当时他买得起—— 可买还是反反复复犹豫过。因为银行存款总是和动用资金成反比。更何况,那时晓 晓很冷漠,她从来不和他说话。夜晚他想象着让她不羁地侵略自己的梦境,那时她 会挥洒些许美好……夜风飒飒响、秋虫啾啾鸣、月光水样流淌、晓晓仙女般娇媚… …把虚幻变为真实,让晓晓用似水柔情浇灭他的心灵虚火——所以,他买了这房子。 这不奇怪,没有心理准备的暴富,就像春雨后的河滩,稍不留神就会荒长起莽莽苍 苍的虚荣和红红绿绿的欲望来。 现在,手捏两把冰凉钥匙,他想到严肃的爱情哲学。颇多感慨、颇有深度—— 男人有时就是犯贱。越得不到就越野狼般猛追!他曾经给霍辛说过,问霍辛他追晓 晓算不算爱情?这话是从电视上学来的。 霍辛听完笑弯了腰,捂住肚子转着圈子笑。笑得他有些尴尬。“啥鸡巴鸟爱情 啊,就是他妈的欲望,就是你想弄她。”霍辛一边大笑着一边对他说,“你也真是 的,费尽心机玩高雅,到处是‘爱情盒饭’,你还非得吃‘西餐’?” “我对她不一样,就像、就像,就像我放羊时一天不见头羊那样心里没底。” 他辞不达意的比喻更激活了霍辛。“老板越来越越幽默了,真是越来越幽默了,不 是头羊是母羊吧?再这样爱下去,你非变成莎士比亚不可。”霍辛单手扶墙,边笑 边说。 “啥是×呀?你妈那×霍辛,你个下三烂货,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还不知道啥 是那啊!你他妈文明点行不行!”他把霍辛震住了,霍辛不再笑,眼神里有了不屑 和被虎被犬欺的无奈。霍辛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霍所长今非昔比啦! 春才骂错了他,小学生当然不知道莎士比亚。春才没骂错他,霍辛真是个下三 烂货色——当年回到分局,分局长本来讨厌霍辛,少不了大小会议上划拉两句。挨 批,不是霍辛心里想要的滋味。离分局几公里的国道两边有很多小饭店,为招揽生 意,容留了不少山南海北的“小姐”。上面有严打任务时就大抓特抓,给派出所创 点收,平时就没有人愿意管了。 霍辛这样的人进入执法队伍,纵然是合同警,是边缘化非主流人员,可他就像 一大锅龙凤汤里漂着一只绿头苍蝇般任人恶心!用霍辛自己的话说,他是集“四警” 于一身的全能警察—— 上午十二点前,是眠警——在睡觉; 上午十二点后,是巡警——找饭店; 晚上十二点前,是舞警——在歌厅; 晚上十二点后,是交警——在…… 他爱到国道两边巡视,挨了分局长骂那天,他又喝醉了。就又去巡视了,抓了 一对正在忙碌的男女。那男人交了800 元“罚款”灰溜溜地跑了。 老板怕霍辛找麻烦就赶紧炒了几个菜,要陪他再喝两杯。俩人又喝了一瓶。最 后,他进了小姐房间,问,“那人给你钱了没有?” 那小姐战战兢兢地说,“给了!” “好、好!”霍辛说,“给了,他不亏了?他有事先回去了。” “那我找时间退给他。”小姐说。 “别、别、退了,我、我、替他——等于跟他换、换班。”霍辛说…… 市公安局早就接到举报,那天晚上不打招呼“大扫除”,霍辛成了扫黄成果的 一部分……就这么回事! 一个春才心情很好的日子,霍辛说:“老板,我那天不是下三烂,而是一个世 界知名作家。” “啥鸟作家,你霍辛嘴里要是能吐出象牙,我就逮只大公鸡尿给你看!”春才 说。 霍辛感到老板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其实他应该知道,春才在男女事上走斜的内 心情结上非常恨他。霍辛投他之前,他是地地道道的老实人,对老婆没有过任何背 叛。甚至,思想背叛也没有。他思想深处没这种意识。 春才清醒记得第一次进歌舞厅时。 霍辛很快展开了工作,一分钟内把小姐揽在怀里,二分钟内把手伸进小姐衣服 里,三分钟内宣布他开始“学雷锋”了。他用手对小姐的身体进行零距离斟察测量, 还大声说老中医在卡拉OK包房为小姐义诊了。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到包房 里来的,我们的共同理想是全心全意为小姐服务!我们的工作思路和根本方法是牢 牢抓住一个中心两个根本点!爬雪山,过草地,勇往直前,不管山有多高,水有多 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嗷——”小姐半是痛苦半是别的什么一声高叫,其他人哄堂大笑起来,“老 中医啊,你轻点儿,别弄出医疗事故来!”霍辛的一个朋友说。 “没事的,”霍辛说,“只要思想是纯洁的,目标是明确的,方法是正确的— —医疗事故也是情由可原的。”然后,他转脸问小姐,“你说是不是啊?” 那个小姐贱兮兮极具挑逗地咕哝着亲了霍辛一口…… 春才愣头愣脑坐着。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姐无所事事地看了他半天了,等他看 完了霍辛的表演,回头看她时,她眼里的妩媚雨点般洒了他一脸,他惊呆了——雨 点飘落处的万种风情,他只在很多年前的新婚之夜才见过。穿着暴露的小姐慢慢向 他移来……竟脑袋一歪,偎在他身上,吓得他赶紧捂住眼睛,萎缩在沙发角落,一 动也不敢动。陪完客人,他愤愤对霍辛说:“以后别带我到这种地方来,那是什么 玩意儿!”霍辛说:“老板,你这就农民了吧,乡下人了吧,现没这种应酬啥事儿 也办不成!现在流行的就这个。” “城里人流行感冒我们也跟着赶趟?”春才有点儿不悦地说。 “老板啊,你是几百万的大老板,大人物了,这只是生活小节问题,思想再解 放一点,行为再开放一点,进步再迅速一点——放你在女人堆里,你应是那高大威 猛的头羊在母羊群中的感觉。知道吗?”霍辛振振有词地说。 “你他妈打的什么鸟比喻!”春才说完怏怏不乐地走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洗了洗澡就躺倒在床,老婆睡觉的鼾声越来越女高音,这让 他产生了一些莫名的烦躁——身边——她——她毕竟还是个不到三十岁,依然鲜活 的女人,这样想着,大腿根儿就莫名其妙产生了内省式微微的灼热。他伸手去搬她 的肩,老婆呜噜着说,“干啥啊”?很不清楚,但翻过了身子。 她睡眼惺忪,脸庞上一层薄如轻纱有点儿闪亮的微汗。眼睛本来就小,加上没 睁眼,就看不见眼睛了。一小绺头发有点儿乱,从她额头左上方贴过去,翻山越岭 直到右下巴颏那儿…… 她醒过来,因为她熟悉他刚才动作的意味。三十如狼的年龄这些是不用教的。 她进一步翻滚过来,伸开那浑圆而雪白的双臂,从他身前环抱到他身后。手在他后 背摩娑。她依然没有睁眼,依然睡眼惺忪。只是奇了怪的表情里俨然多了些渴望和 陶醉,那微汗依然,那绺头发依然—— 歌舞厅里模样娇媚、穿着暴露、热情奔放的小姐铺天盖向他扑来——她那双手 更加努力地在他背后抚摸,并且慢条斯理滑向他的中间地带——它先前已经挺拔了 的,可在她触摸到它的刹那,它像一座巍峨高耸的山峰被强烈的地震抖成烟尘飞扬 的一片废墟——他挣脱紧紧拥抱的手,使劲翻过身去,用一只胳膊盖住耳朵搭过脑 袋伸向床头,做出了睡觉的姿态。 舞厅里那个小姐的形象剧烈膨胀,鹅蛋儿脸膛,大眼睛,乌黑梳顺的短发,轮 廓优美的耳朵,细弯弯的弯眉,高挑的个子,优美的身段,修长的玉腿,高耸的… …纠集起来轮番向他发难—— 他失眠了,他以前从没有过。 那天晚上他想:以前听人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自己还不信,今天才知道…… 要是接受了那小姐一偎,再趁人不注意,学着霍辛在她身上偷两把。再然后……他 在心里惊呼:好危险啊,原来学坏这么容易! 后来他不再躲躲闪闪了,先是小姐偎过来他再也不怕了。后来小姐对他捏捏摸 摸也不怕了。再后来他对小姐对他有点儿害怕了……霍辛私下里表扬说:“老板进 步真快,老板越来越老板了。”他狠狠地瞪他,用眼神骂霍辛“滚你妈的蛋吧。” 然后,目光像斜射而下的探照灯般低下来,像一声用眼睛发出的叹息。 霍辛投奔他他又接受,曾是件复杂事儿。不是简单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 不是臭粪叉必跟着臭粪筐。他实在对霍辛没有好印象。不是因为他伺候过他,心底 残存些锈蚀斑驳的自卑。的确是那坏印象彻头彻尾纯粹而坚定。他总是说,霍辛那 人不行!而且喜欢用重音强调“不行”。 那为什么还……? 那时,他依然生活在生养他的小村里,过着已不太安稳的放羊生活。即使刹那 间成了大富翁,即使曾在心里萌生过近乎远大的东西,可失落总是和结局前的期望 成正比——选举会上高家被打伤九个,重伤四个,郭旗被判了八年。郭升从那以后 差不多成了神经病!他至今想起那一幕心中就禁不住哆嗦——无数次想——多残酷 啊——人生活着多残酷啊!郭旗,始终没有说他个不字,死活没承认“三百块钱一 张选票”的事,这让他心得到些许安慰的同时,又陷入永远的歉疚。说实话,幸亏 那天没选!说好的选完选上了立刻兑现!要是“兑现”了,自己也得住班房!后来 他想,就是当了村长又怎么样呢?他后来给了他叔二伯伯郭满囤三万块钱,说那两 万是郭旗的,一万是郭升的。郭满囤看了看那厚厚三沓钱,又看了看霜打茄子般的 春才……他一句话也没说,两行浑浊的老泪山顶决溪般翻滚下来! 人啊!有时你就得认命—— 渐渐地他心里又热爱起放羊来,天天甩着那枝戴红缨的羊鞭,在每一个明天复 印自己今天的生活。他想,放羊,放羊总不会有危险了吧?总不会招谁惹谁了吧? 可放羊也不得安生了,家里还是出事了! 那天,下着好大雨。一会儿瓢泼般浇,一会儿过筛儿般漏。雨水从屋顶、屋檐、 树梢、树冠上翻滚而下,平摊在院落里。再有雨点儿呼啸而下,就在浑浊的水面上 吹起很多黄白色气泡来,再后来的雨点儿又无情地将它们打破。后雨点欺负前雨点 又被后雨点欺负,有点像人们的怨怨相报。春才坐在屋子里,看着那令他生厌的大 雨,他没去想雨景中蕴藏的哲学——他心里高兴,为那几个撕票的地痞被抓而高兴! 很长时间没有高兴过了! 能抓住他们多亏了霍辛。 桌上摆满了菜,有自家种的笋瓜、南瓜、西葫芦、芸苋、荆芥等素菜,他特意 到镇上买了卤猪脸儿、猪肝、酱牛肉、酱驴肉等荤菜。往桌面上一摆也算丰盛了。 还特意在镇上买了三瓶“宋河粮液”,20多块钱一瓶,这可是好酒啊!村里大部分 人恐怕连闻都没闻过。虽然有点儿心疼钱,可还是觉得不隆重感谢霍辛不行。雨越 来越大,霍辛还没个影子,渐渐让他有些心烦。谁也想不到,在大雨滂沱的今天, 春才和霍辛再一次深度接触预示着什么。 他一直没对外讲过中奖的事儿,可电视里的模糊宣传加上选举前的种种传闻, 很多人还是知道了——消息像长了翅膀般在村里、在当地、在方圆几里、几十里、 上百里范围内飞翔起来,迷漫开来。近处人在传郭家囤那个羊倌中大奖啦!操,听 说那家伙有点儿“一根筋”,还想当村长,选举打架就为了他!傻×,那么多钱还 当什么鸟村长啊!远处的人在传咱县那个什么乡有个放养的中大奖了。操!人运气 来了天上都掉老鸹屎!操,不知是福是祸呢!村里人眼神都变了,打招呼的声音比 以前高多了,打招呼的距离也比以前远多了,大部分人都像见了亲人一样,“哟! 春才,吃了没?再吃点吧!” 可是,在这背后,在让春才眼晕的热情背后,春才分明看到人们深邃的瞳孔底 部闪耀着另一种光茫,闪闪烁烁像冬夜荒野上蹿来蹿去的鬼火,缠绕着愤恨,燃烧 着嫉妒,爆炸着不满……一束束目光里刮着狂风,下着暴雨,飞着雪花,打着闪电, 响着炸雷,冰天雪地,万马奔腾,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实在是包涵得太多,让 他说不清楚,想不明白,看得见,摸不着,斑斑驳驳,光怪陆离,望之可感,琢磨 不透——一种深深的恐惧若暴怒的焰浆滚滚涌来。连他老婆都说,我怎么看到他们 的眼睛就害怕呢?! “怕个球啊!咱又不是抢的钱!”他没好气地训她,给她鼓气,可他心里也很 害怕,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他不愿触及那恐惧,可她偏偏触及还告诉了他,他的训 斥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掩饰。可掩饰恐惧于表情之外,对拒绝恐惧发生从来不起 作用。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一大早醒来,他穿起衣服走到门后,路过窗户时阳光 给他些微笑,他心里挺舒服,他想,开门后院里的阳光一定更漂亮。他从门后的钉 子上取下那梃戴红缨的羊鞭,顺手搭上左肩,红缨在胸前像一朵灿烂的花儿。他 “哗啦”拉开门栓,紫红色的阳光喷了他一身一脸,白衬衣被染得金碧辉煌,和阳 光一起飘进屋的还有一张纸,他倏地想到了人们那费解的眼神,他惊慌失措地捡起 了它。 “后天用黑袋子装十万块,挂到河滩大路东的第四根电线杆子上。不然,杀!” 这不是绑票么?!“老婆快起来,快起来,坏了,坏了,可是坏了!”他大声嚷嚷 着。 “怎么啦?你神经啊!”老婆嘟嘟囔囔地说着就来到他身边,看完纸条,扑腾 一声坐在地上,“我的娘啊,这不叫人过啦!”大哭起来。他则坐在桌边椅子上, 闷着脑袋一声不吭,哭声让他心烦,“别他妈哭了,哭有屁用!”他说她。 很长时间过去了。他除了恼火,就是无奈。 “他妈的,这新社会了,我他妈的不怕!”他在心里愤愤然想着,突然拍案骂 道—— 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进了院子,直奔正屋而来,“发什么脾气呢?郭老板。”那 人大老远就接上了腔,他感到那人很熟悉,却没有认出他是谁。 等走近了才发现是霍辛,他愣了愣,看到霍辛还是那个样子。木讷地说,是霍 警长?! 三言两语跟霍辛说了说,他很镇静,还是当年那样子,春才把纸伸过去想递给 他,“别、别、别,快拿副手套来,别把上面的指纹搞乱、搞掉了。”他连连摆手 说道。 “家里没手套呀!”春才媳妇说。 “那就搞块布垫着。”霍辛说。春才媳妇拿了块布递给了他。霍辛用布垫手, 轻轻掐着纸边仔细看着,“是左手写的,说明这个人跟你熟悉,怕认出来,”霍辛 边看边说,还一边想着,后来他把眼光看着别处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说:“报案,报案,赶快报案!” 案还真破了,是邻村几个小地痞干的。为首那个和春才整天一起放羊。春才在 心里惊叹:他妈的,这家伙到底是当过所长啊! 雨还下着,院里低处水越积越深,露出水面的高地,与雨水和成黑乎乎泛些黄 色带些红色的泥泞,一个穿雨衣者进入院子,肥胖厚实的躯体把宽大的雨衣撑得很 紧,雨鞋上溅满泥点,走路步子挺大,左右摇摆得厉害——不用问这就是霍辛了。 吃饭间霍辛说:“春才啊!不是我说你,你咋恁不开窍呢?”他说这话时,满 脸赤诚与关切,春才不说话,专注地静听。 霍辛夹了撮菜塞到嘴里,腮帮鼓了起来,上下颔有力运动中,他咕噜着说道, “到远点儿的地方,买座漂亮房子,过上体面生活,远离农民的嫉妒,远离流氓无 赖们的纠缠。”他举起酒杯,向春才照了照,春才连忙摆手摇头,表示自己不能喝 了,霍辛便把酒杯靠在自己那肥嘟嘟的唇边上,猛一仰脖子,“滋溜”一声,又很 快把杯口侧向春才,告诉他他已经喝了——霍辛又说道:“城市里到处是好生意, 买台车,开家公司,你就等着发大财吧!……”菜里的油水把霍辛的嘴唇润得油光 闪亮,酒的热力把他装扮得红光满面,霍辛吃得兢兢业业,说得轻轻松松。春才想 起霍辛的一句口头禅来:三两小酒红光满面,一天不喝黯然失色!想到这儿,春才 笑了……然后,神情被他那沙哑而充满激情的声音引着,虚拟出一幅未来美好生活 的组合画面来……小楼、汽车、公司…… 到了城市才发现城里不一样。 他开始很拘谨,像一只不小心被带到皇宫的小老鼠,满眼新奇!后来就有许多 美丽影像老在心里闪动,心里老有一种惴惴不安的骚动。家里那个女人再也激不起 热情,更不用说欲望了,一点儿也没有,半点儿也没有。以至于,小区居委会刘大 妈来调查计划生育措施时,让春才出尽了洋相。 刘大妈送来一份表格,最主要一栏是问采取什么节育措施。老婆早已做了绝育 手术,他只要填个节扎或绝育就完了。可是,那时他们好长时间不那个了,还有比 这更有效的措施呢?但他知道绝不能填“不那个了”。他在沙发上苦思冥想,终于 想到给人敬烟时常听的一句客套话,那句话简单又精确,他毫不犹豫填了上去。 没几天,刘大妈又来到了。她没进院门就嚷嚷起来,“你这个郭春才呀,真是 笨蛋,我听说有戒烟、戒酒的,这事哪有“戒了”的?!”一个本小区的人,刚好 打那儿路过,就问,“刘大妈,谁啊?戒啥呢?弄得您老人家这么紧张!” “戒啥?这个郭春才啊!问他计划生育措施,他填戒了!你说这人好玩啵!” 楼上,春才听了这话脸刷地红了……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这个死老婆子,我儿 子踩了小区的草地,摘了小区绿化带里的花儿——他在我老家大河滩头长满草啊花 啊的野地里想怎么踩就怎么踩、想摘哪一朵就摘哪一朵——惯了!可是,你说这违 反小区绿化规定,我立马交罚款!连屁都不放一个!你送来计划生育破表,我立马 填了。你知道我填那表时有多认真吗?就算我填错了,你嚷嚷啥?多缺德呀。”这 件事弄得很长时间街坊邻居都背地里指指戳戳,给他起外号“戒了”!一见了他就 “嘿嘿”笑,那笑意味深长,由衷而暧昧,友善里带着嘲讽。 和老婆戒了,心里一直想着晓晓,可晓晓一点也不买帐。她心扉上好像挂着把 挺沉的大锁!那锁一定生锈了!他很想学习并实践雷锋精神,帮晓晓打开它,可钥 匙不在他手里,晓晓知道钥匙在哪儿,但她不告诉他。他说尽了好话,献尽了殷勤, 晓晓还是冷若冰霜。他多次小学生般请教霍辛,霍辛有一次喝得二麻二麻时对他说 :“老板啊,我劝你还是土匪和小鬼子干仗——打不赢就撤吧!别看你是百万富翁, 你就是千万富翁也养不了晓晓那鸟。” “为什么?凭什么?”他问。 “这都没整明白还追啥‘人家’啊?拉倒吧!”霍辛神情里搅合些轻蔑,这激 怒了春才,“你他妈牛皮拉稀啥,我他妈问你为什么,你哪来那么多废话!?”霍 辛一激灵,把身子往前欠了欠,脸上迅速摆布出一抹生硬的笑容来,说,“老板, 你别着急嘛,我的意思是说,你面对一只‘闷葫芦’。这很辛苦!” “还他妈‘人家、人家’呢,‘人家’是你什么人?你姐?你妹?你表姐妹? 你霍辛又是谁的人?”春才居然在霍辛的话里嗅出了霍辛的“立场”,一连串尖锐 问题问得霍辛目瞪口呆。 “老板,你咋这样呢?她要是我姐、我妹、或什么亲戚,这事反倒好办了。可 晓晓不是我任何人。我也只能推测……”霍辛一边认真解释,大脑里突然打了一个 耀眼的闪电,在那个瞬息即逝的闪电照耀下——他想到了妹妹霍兰,继而,他在心 里大骂自己不是个玩意儿!可是,他分明捕捉到一点类似灵感的东西,又迅速渗入 大脑皮层,就像往沙漠里倒下一桶水,水便立马渗下去一样。 “她还能想啥!不就是钱吗!我有的是!”春才说。 听完这话霍辛笑了,笑得真诚而繁杂,“我的老板呀,我说你你还不服气,现 在人很现实,看重钱。钱是重要的,但是……” 春才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了霍辛说话,“你没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能 使磨推鬼’吗?” “那你让晓晓给你推磨呀!让鬼把晓晓给你推来呀!”霍辛也有点儿急了,他 不温不火地接道。春才一下子噎住了。 “老板啊,她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是文化人。我估计除钱之外,他更要情 调,情调这东西装不来的。”霍辛用老师劝学的语调说。 “我没情调?”他将信将疑地问霍辛和自己。霍辛笑了,“上次请人家吃饭, 不,是请她吃饭!一顿饭花了一万多块钱,到处是笑话。‘人头马’你说成‘驴头 马’,‘XO干邑’你说成‘XO干巴’。简直就是驴唇不对马嘴嘛!哎呀,还有好多, 我不说了,你也得想办法弄点月光水一样地流淌、星星在歌唱之类的情调来才行。” 霍辛笑着说着,满脸严肃加惋惜,春才听得一头雾水,他真不知道星星还会把歌唱。 良久。 他问:“难道‘俩兽医抬一头死驴——没治了嘛?” “这样吧,我在报纸杂志上选些好东西给你恶补一阵,主要是常用的套话之类。 这相当于让你上一次社会交际大学强化训练班!”霍辛说。 春才脸上就浮起些真诚的笑…… 他本来是可以真戒的,可霍辛对那事儿乐此不疲,有积极工作的敬业精神,这 肯定对春才有所感染。开始时,春才心存戒备,常使霍辛因囊中羞涩而水中捞月, 这时候霍辛会动员春才,“走吧,老板,你老人家这么辛苦,干吗?放着钱等治病? 你现在没病。”后来,他渐渐感到干那事挺他妈恶心,加之霍辛是让他拿钱供他 “腐败”。他想:那钱虽不是劳动所得,可自己毕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落下 摔八瓣的农民出身,那样挥霍心里不好受。可霍辛总是有引蛇出洞的办法。 春才不能喝酒,三两酒下肚就醉得一塌糊涂。霍辛发现,他没喝酒时正经得像 和尚,可一喝二两酒,脸马上红得像猴屁股。这时,看到女人,尤其是年轻漂亮女 子,直眉瞪眼瞅着人家,目光中欲火燎燎,恨不能把人家娇嫩的脸蛋儿灼熟。每见 此情景,霍辛就暗暗高兴,心说:“酒乱人性啊,连这榆木疙瘩喝了酒都色迷迷的, 这世界上还有不好色的男人吗?” 于是,霍辛第一步是教会春才“猜枚”,就是南方人说的“猜码”。这正是春 才那时很感兴趣的。在春才家乡,“猜枚”是一种久远风尚。小孩子十几岁就渐学 渐进,不到成年就是猜枚高手了。成年人不会猜枚会被人笑话!领导猜枚得不好就 是“素质不强”,下属就不服你的气!所以,领导们从上到下都是猜枚高手,大领 导是大高手,小领导是小高手! 老乡们把它当作一种高深技能、己有人无、人有己强的素质——“哥俩好、三 架山、四季财、五魁首、六六顺、七桥枚、八仙庆、快九洲、十来个……声音高亢 有力,速度缓急相宜,手指变幻莫测,情绪沸腾激昂!眼睛紧盯对方手指,手指吸 引对方关注!像两军对垒,似武林争锋。赢者气度风雅,伸手笑作让酒状,“你又 让我了!”谦虚声中洋溢着得意!得意中又不失谦虚!表情准确到位。输者悲壮豪 迈,“哪里哪里!技不如人哪!”手端酒杯仰脖饮去,酒杯内翻近180 度,“滋溜” ——酒沿喉管畅下,右手扬杯急左翻转,酒杯左转275 度——滴酒未滴——他喝得 很干脆,酒风就是作风,酒德就是品德,酒量就的能量,酒平就是水平!这是决不 能含糊的!然后,他伸出友谊气息和报仇意味同在的手与赢者轻握——“来来来, 我再向你学两枚,哥俩好啊”——开始了新一轮战斗!在春才家乡,中、晚饭时, 大大小小的酒店餐厅里,到处是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激烈而精彩! 出差外地,他们善于在陌生地域迅速开辟战场并投入战斗!外省人多未见过这 热闹出彩的场面,没见过五枚手指就表演如此精彩的战争,无法想象出神入化的手 指是哪个师傅所教?经过了多少个三伏三九才这么炉火纯青?——他们往往站在一 边,用羡慕嫉妒的眼神眼巴巴地看着,心想:真了不起啊!!其实,是他们少见多 怪,少见多怪了!他们应该到春才家乡看看——遍地是高水平教练,到处是能征贯 战的选手。他们对学习它有天才基因链节,具备稍学即通的潜质! 据说,曾有人要把“猜枚”这高雅的、益人心智的运动申报“非物质世界文化 遗产”,可惜没有成功!又传说有人自费申请把它列入国际奥林匹克正式运动项目, 要让它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到世界各地生根开花!可惜又没有成功!据说,均未 成功是因为实在太穷了!拿不出那么多钱开办“国际猜枚运动会”! 可仔细想来,天天喝酒也要花钱啊!这样,看着那地方好像又不穷!要真穷, 怎么还“革命小酒天天醉呢”?怎么天天开“小型猜枚运动会”呢?可从衣(食不 在此列)住行等方面看,分明还是穷!!可他们人穷志不短、马瘦毛不长!穷得就 剩喝酒钱了,酒还是要喝的! 听说有县长在某次招商引资活动失败后非常伤感,外商说,那地方太穷、太差、 太苦!县长半斤“剑南春”下肚,感激涕零、悲愤交加哭起来!他流着伤心委曲的 泪水说: 谁说咱们这里穷啊? 咱天天喝得脸通红! 谁说咱们这里差啊? 咱满街跑的桑塔纳! 谁说咱们这里苦啊? 咱洗脚桑拿带跳舞! 县长真是爱县如家啊!岂能忍此大辱?他说,他不给咱投资?他狗眼不识“金 香玉”!说完悲壮地拿起剩下的一瓶酒对招商办主任说,“来,咱俩猜几枚吧,外 商不来和咱练,咱们自己也要练。少了他的投资,咱家河里也缺不了鳖!”然后, 县长和招商办主任练了起来。县长拿手好戏是“猜花枚”,“花枚”是猜枚中牡丹 ——高贵品种! “井冈山上红旗飘,呼啦啦飘啊,呼啦啦飘!阶级敌人在磨刀,滋啦滋啦在磨 刀!总共磨好几把刀?哎、哎,总共磨了几把刀?八把,五把,六把……”俩人正 面交锋一阵——然后又转入“插花”——“阶级敌人仇恨我,手拿钢刀要杀我,我 是人民好儿子,哪怕小鬼来造次……哥儿俩亲,魁五斤,三星高照啊,六六大顺啊, 快九快啊,五讲四美三热爱啊!”就这样,县长和招商办主任把那一瓶酒干完了! 县长赢了。不是因为招商办主任让县长,是县长的确比招商办主任“道行”深!县 长一高兴就把招商失败的痛苦抛到云天边儿!你看看这是一项多具魔鬼魅力的高雅 运动啊! 所以,郭春才同志也是一定要学会的! 真的很快学会了!以前家里穷,学习它实际意义甚微。今天春才看来当年的想 法是多么幼稚、肤浅、缺乏长远眼光啊! 郭春才同志虽然仅小学文化,虽然学生时代加减法常出问题,虽然一点猜枚基 础也没有,可他在学中却表现出无愧家乡人民的接受能力和天才般的感悟能力!从 仅知皮毛、到熟练掌握、到运用自如,只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而且,还在导师 霍辛的指导下学习并改造了“花枚”——红红的太阳,蓝蓝的天;绿油油的麦苗, 一望无边;山下的老农在干活;老农干活爱看天——看了几次天?三个三哪,四季 青啊——这是个传统花枚,呆板、落后、没有时代气息。为此他的导师呕心沥血, 他本人也绞尽脑汁,终于,把最后一句“枚花”改成了“老农爱看三级片”,后边 的“正枚”改成了“三、五、八块等”,这样,赋予了它崭新的,高雅的时代气息 ——他为什么能这样? 首先,他能从战略高度清醒认识学习它的极端重要性!放羊时不会猜枚还属正 常,可现在若再不会,那就不是一般的不正常了!那是事关自己形象、威望、在别 人眼里的智力指数、甚至能不能在城里生根开花的大事! 其次,学习中他始终坚持理论先行、大胆实践、理论联系实际的正确原则。坚 持勤奋学习、扎实训练、打牢基本功的正确方法!时刻保持高昂的斗志,叫响平时 多操练,战时少喝酒的口号!在实践中发扬在战斗中学习,在学习中战斗,戒骄戒 躁,谦虚谨慎,经常总结,不断提高的优良传统! 再次,与导师霍辛的谆谆教诲分不开。霍辛同志思想境界高,业务能力强,有 丰富的实战和教学经验!他是一名“会讲,会做,会教,会做思想工作”的“四会” 教练员。善于把大道理讲通俗、把小道理讲透彻。善于把技法超水平展现出来,作 为春才学习的样板和典范,使之学有样板、奔有目标!霍辛同志以春蚕吐丝、烛光 照人般的奉献精神把业务技能毫不保留地传给春才!特别注重把扎实有效的思想工 作贯穿于教学活动,让春才树立远大理想、保持昂扬斗志。实战中,教育春才要敢 打敢拼!尤其是他在师徒对垒中,看到春才酒力不支时,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连让春才数枚到数十枚不等,以增强其战斗信心、战斗意志和战斗激情。直到他嚷 嚷着还要喝下去时,导师会把把看家本领拿出来,让春才懂得山外青山楼外楼的道 理,从而使他谦虚谨慎起来——谦虚使人进步——春才的进步就是这样得来的! ——现在,有人手举空荡荡的“五粮液”瓶子大声嚷嚷,“鸟毛,拿、拿,再 拿一瓶!东风吹,战鼓擂,这、这、这年头谁怕谁啊!拿来喝!继续猜枚!”春才 是也! “拿啥?”霍辛看了看他周围的几个朋友说,“别拿了,你又不行!” “我、我怎——么不行?”春才最听不得这话!喝酒后更听不得!“你刚才不 是连输十几枚?” 霍辛笑了笑说,“好吧!再拿一瓶,三枚二胜一酒!枚到盅干!小本生意不赊 账啊!”看来,霍辛已经让过春才了,现在他要该出手时就出手了! 果然,春才再也没有赢过,春才很沮丧!霍辛又开始让他,春才就一连赢了十 来个,春才脸上又有了笑容。这时酒喝完了,春才还要喝!霍辛说,“别喝了,找 点别的乐吧!” “找鸟乐呢!”春才说,“喝酒就、就、挺乐的!” “这哪有找个妞抱着乐呢?”霍辛一脸坏笑! 于是,春才眼前开始闪现一些关于女人的光怪陆离虚幻缥缈勾魂摄魄的画面来 ……就去了!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