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叩门的方砖 在格陵格大酒店见了那个广东来的邝总和那个马来西亚华侨之后,春才变化大 了。他似乎开了眼界,开始只是半信半疑里有点羡慕,有点像大雾天里看那远处的 大河——朦朦胧胧莽莽苍苍的河,是河又不像河,等阳光吞尽雾气河便越来越清晰 了——邝总在他心里也越来越清晰了。纵然,在内心深处,在那次广州之行中的某 个细节,他非常讨厌那个胖得猪猡似的家伙,可他还是把邝总当成了偶像楷模般的 人物。因为,他看到的、准确说是他眼里看到的,都证实着邝总的派头——他和霍 辛一下飞机,就看到了机场过道上的牌子:“接郭总、霍辛先生”,然后就上了车 ——就是他们开回来的那台奔驰车。邝总的接待规格跟他请晓晓吃饭时相像,甚至 比那天还要高档。只是没有那么贵,才七千多块钱。他知道,不贵是因为广州的海 鲜不用空运。饭前,那个邝总非让春才说几句,春才连忙摆手推掉,他把霍辛给弄 起来,霍辛一站起来就找到了领导感觉,他清了清喉咙,说:老板经理不喝酒,一 份订单也没有;普通员工不喝酒,一个工友也没有;男人不喝酒,一点意思也没有 ;女人不喝酒,一点魅力也没有。来,干杯吧朋友们! 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吃饭间,春才发现邝总更自信了,不是说他比上次吹得厉害,而是神态更安定。 人进入陌生之地往往喜欢吹,一是想让别人看重,多半还有点儿心里没底。他上次 猛吹大的就是这样。春才想。这次,春才感到他自信而自然,甚至是如入无人之境 的坦然,这坦然决不是心里没底时可以装出来的。春才就和他恰恰相反,心里没底, 眼神漂泊,就连邝总讲的他不喜欢的故事,他也没有反驳的底气。 那家伙讲那两个故事时,曾一度惹得春才愤怒。他先是说春才老家骗子多得比 空中的尘埃还多,也都像尘埃那么小,都是干不了大事的小骗子,行一些鸡毛蒜皮 的小骗。接着他就讲了一个在京城的官员春节回家的故事——某官员春节前回到家, 进院门就看见白发苍苍的父亲正用一柄钢锯“滋啦、滋啦”地锯着青石头,官员心 里很纳闷儿,就问:爹,弄啥呢?爹说:过年了做点老鼠药,给娃娃们挣点压岁钱。 第二天,官员在集市上看到父亲时惊呆了——父亲手里拿着竹板打得上下翻飞,人 们看得眼花缭乱,听得不亦乐乎,老爹更是妙嘴生花:都来看,都来看,我的技艺 很精湛;都来瞧,都来瞧,天下第一耗子药;又管用,又环保,老鼠吃了跑不了! 说着,官员看见父亲抓着拌了青石粉和蓝墨水蓝蓝灰灰的麦粒,连吃了几口。官员 大惊失色!想挤到近前去拉父亲,怕他中毒身亡!可是,他却惊异地看到父亲又花 哩胡哨地打起了竹板:说环保,就环保,人吃了绝对没事,老鼠吃了小命不保!当 围观的人群纷纷纭纭往前挤,争先恐后地去买家父的环保老鼠药时,官员在心里说 了一句话:“连爹都成骗子了!” 春才一直听着,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异样,一种被人家看不起,被人家污辱的 感觉,一种极想说点什么,可又因种种原因憋屈着说不出来的感觉!这么着,就不 自觉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愣头愣脑地愣怔着,后来还有了些心不在焉。霍辛倒听 得起劲,逢迎地起劲,笑得起劲!春才在心里暗骂霍辛,“妈的,一身贱骨头,天 生狗材料!” 霍辛有意无意的逢迎使他更来劲了,他接着又讲了一个,说是某国发射了一艘 宇宙飞船,升空前弄了一只大猩猩带了上去,飞船返回后,大猩猩做了三个动作, 全国上下都无法破译它的身体语言。就在世界各国广泛征找能人!结果,在春才老 家访到一位高人——一个到处流浪耍猴子的。人家把他带到了实验室,给他看了一 段录像带,他马上破译出来了!那猩猩的第一个动作像人的拥抱动作,然后闭着眼 睛摇了摇头。耍猴人说:这是对你们表示友好呢!它说终于又见到你们,它很高兴! 它闭着眼睛摇摇头是很伤感,它说以为见不到你们了!实验室里的人们爆以热烈掌 声!第二个动作是猩猩连做了三个左手食指向前指的动作,然后感慨万千地点了点 头。刚刚看完,耍猴人立马肯定地说:×他娘啊!真快啊,可真是太快了!实验室 里又一阵掌声加一阵欢呼!第三个动作是猩猩不停地摆手摇头,最后向荧光屏外指 了一下,就到一边休息去了!耍猴人说:这是告诉你们打死我也不再坐那玩意儿啦! 要坐你们自己坐!那东西摔下来可不是好玩哩!——那个国家就把那个是春才老乡 的耍猴人当成了国宾——霍辛带头为邝总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春才漫不经心地听着,甚至是带着某种怨气听完了故事,虽然他没多少文化, 可他知道邝总的故事决不是歌颂春才的家乡人民,而是把他自己当成了耍猴人,把 春才的老乡当成了被耍的猴子。所以,春才是最后一个鼓掌的,也是鼓掌鼓得最轻 描淡写的。聪明如猴子的邝总自然看出了春才的潜在情绪,他赶忙打圆场说,这些 破故事都是那些有点儿文化的人没鸟事干瞎编的,这些年此类故事多如牛毛,流传 很广!全国的酒桌上都在这么说!为了表示那的确是胡扯芝麻叶,他又说,我可不 是说你啊郭总!他接着又说其实我老家的骗子们才是大骗子,他们玩得大,成千万、 上亿元地骗别人、骗国家!说到这儿,春才心里好受了些,看着春才轻轻地点了点 头,邝总的眼睛里便笑了起来。 饭饱酒足,邝总说:“要不要到公司看看?” “在哪儿呢?”霍辛问。 “好近的啦!三细(四)分钟路程。”邝总说。 “不去了,不去了,三十分钟路,那不要跑好几十公里!”春才有点儿不想去, 就摇摇头说道。 “不是三十分钟,三——细(细)分钟。”这样一说春才才想到,邝总的鬼话 不可能在几天内大有长进,也就明白了的确没多远。恰好霍辛说:“看看吧,看看 吧,学习学习!”于是他们就去了。 在一幢很高的大楼前停了车,邝总指了指上边说,“第三十三层是我们公司! 我平席(时)一般在家里,用电话遥控办公。介(这)个地方好吵的啦。”春才顺 着邝总的手指看上去,上边一派金碧辉煌,他的眼睛看到一片晃眼的灿灿金光,金 色玻璃熠熠生辉。“要不要到楼上办公室看看?”邝总说这话时,春才正对着上面 的光辉发愣,听到垂询,他大脑里迅速有了想看看上面到底多大排场的欲念,就在 这欲念要化成成一句“去看看”时,却又听见邝总说:“不过今天是星期六,员工 都没上班。”这句话让人听着有点儿像是不想让看的感觉,春才就把自己想好的那 句话憋了回去,“不看了,不看了,邝总的气派那还用说!”春才这句话使大家取 得了一致。 “介(这)边的五部车全是我的,坐不完,坐不完!我卖你们的就细(是)今 天接你们的那部,你们坐了坐感觉不错吧!”春才一边看着那几部车一边不住地点 头说,“不错,不错!当然不会错!”可他心里想,鸟毛!哪能你他妈随便一指说 那几台是你的就是你的?说不定说楼上有一层办公楼也是她妈的懵人呢!他这么想 着就微微地打蒙了一下眼睛,就在春才的眼睫毛一眨的瞬间,邝总迅速捕捉到了他 那睫毛一眨的含意,他深藏不露地在心里和面部皮肤下轻蔑地笑了笑,拉开了自己 的包,抓出一大团钥匙,显摆似的每摁一串钥匙上的小塑料盒子,就会有一部车 “啾啾”地叫一声,然后车两侧的灯就忽闪忽闪地闪几下……当第三部车“啾啾” 地叫完后,春才的眼神里飘满了惊讶,邝总得意地微笑着说,“要不要到车里看看 呢?”春才迅速反应过来,急速收藏起那飘散的惊讶说道:“不用了,不用了!” “要不你们先把车接了?两千多公里,介(这)么远的路,检查还细(是)必 要的。”然后,他们就进入了大厦的大厅,在大堂边上的沙发上坐下,邝总用眼神 示意接春才他们的那个司机,那人便去了外边,一会儿工夫手里拎只小包又进来了, 他把包打开,拿出几个小本本,说这是手续——行驶证、讫税证、车辆购置附加费 ……霍辛拿着一一介绍给春才,春才不懂,就对霍辛说:“你是行家,你看看就行 了!” “行了,齐了!”霍辛在那儿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认真地说。然后,他对 春才说,“老板,可以给钱了。”春才愣了一下,然后木讷地看了看在场的人,小 心翼翼地解开外套上的第三粒扣子,手伸进毛背心,摸到衬衣左上口袋上的小扣子, 使劲取下别在口袋上的别针,把别针放在茶几上,那个小东西便躺倒在玻璃上闪闪 发光,好像它也对广州的一切感到好奇!这时,春才从里边拿出一方报纸包着的小 四方片儿,把层层叠叠的报纸一点点抖开,里边是一张中国银行的卡。他好像夫妻 分别时那依依不舍的样子,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颤颤微微递给了邝总……快递到 邝总手里时,春才突然停下来说,“车钥匙呢?”邝总笑了,霍辛和在场的人都笑 了,连看了他半天的大楼总台小姐都在挺远的地方笑起来…… 春才有点儿不好意思,迅速把卡交给了邝总。像意志不坚却有点良心的叛徒, 把情报交给了狡猾的敌人。 “密码呢?”邝总问。 春才看了看霍辛,用眼神征求意见,霍辛用眼睛传给他的信息是:给人家说吧, 还慢慢腾腾干啥?霍辛眼角飘落的一丝陌生人难以觉察的不屑分明是在说他:快点 吧,别磨磨蹭蹭了,认人家笑话! “660722,是我生日的号数。”说完,他好像一下子轻松了,长长呼出一口气, 把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遍。他为自己最后时刻表现出巨大勇气,郑重把存四十万 人民币的卡递给邝总感到自豪! “阿雯,你去银行验一验吧。”阿雯就是上次那个瘦而高的女人。然后他回头 对春才、霍辛微笑着说:“不细(是)信不过你们,这细(是)生意场上规矩,兄 弟亲财帛分。细(是)不(是)细啊!郭先生!”说完他嗬嗬地干笑了两声,又看 了看霍辛,霍辛应屁虫般说,“那是,那是!”说完,也学着邝总的样子干笑了两 声,春才发现他们俩笑的很相象,让人有点儿不舒服,他们怎么会有这种默契呢? 只有同类才会这样的!——这时,春才的眼皮急速跳了两下,是右眼。俗话说‘左 眼跳财,右眼跳祸。’难道要发生什么事吗?他心里惊恐万状,脸上就渗出汗来, “我陪你太太一起去吧?!”是霍辛的声音。这个声音传来,才使春才心中万米高 空悬着的石头,“扑嗵”一声落下来! 十几分钟那样子,阿雯和霍辛满面春风地回来了,“没问题,郭先生这样的实 在人!你这人就是太贼了!”阿雯笑嘻嘻地说邝总。说这话时,她眼角里抛撒着女 人想男人时那种妖媚眼神,犯贱的神态里闪动着诱惑。 “我早说了,郭总这人绝对实在,农民嘛,朴实得很!”霍辛说。 邝总边摇头边说:“不好意西(思),不好意西(思)啦!郭总千万别介意啦! 生意场上都这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这时,大门口停下一辆挺豪华的越野车,邝总他们便站起了身,把钥匙放在春 才面前,说,“我们先回了,路上小心,到了给我个电话!”说这话时他显得挺真 诚,说着,他侧身挎着阿雯的胳膊,对春才摆了摆手,就款款而去了。 老半天了,春才还在迷糊——这、这、也太简单了!简真像在……集市上买驴 卖驴,不,简直像买羊卖羊,不,不,简直像在家门口买了一只刚刚会走路的小鸡 仔!他心想。此刻,他心里除了扑扑通通跳得厉害,就什么也想不清楚了,可他的 确还在想、猛想,愣愣地想,想什么呢?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走吧,还愣啥?”霍辛惊醒了他的神游,“哦,他们走啦?走了吗?”春才 迷迷糊糊地问。 “嗨!人家都到家啦!你还在做梦啊!”霍辛说。 “车、车、车!快去看车呀!他们要是把车开走了,我们不是白给钱了吗?!” 春才突然间几乎吵着对霍辛说。弄得整个大堂里的人都停下来看他们。霍辛唉声叹 气作无可奈何状给他指了指外边停车场——那台车,在阳光下闪亮着耀眼的光辉! 他拉着霍辛冲着车疯跑过去,一进车门他便呜儿呜儿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 泪。霍辛则坐在驾驶员位置“哈哈”大笑——春才用卫生纸擦了擦鼻涕眼泪,抬头 把车里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用手摸摸车窗上的茶色玻璃,光洁而沉静的玻璃上立即 被热手烤上几个指头印。又摸了摸窗框子下那红桃木的装饰板,还有包着深灰色真 皮的扶手。“这车就是我们的了?就是我春才的车了?!”他忽然以平时从来没有 的声调说。那声音里进揉进了梦幻意味,散发着梦幻般、月朦胧鸟朦胧的气息。 “那可不是,这车就是你的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坐奔驰车的郭大老板了。”霍辛 半认真半调侃地说。春才又用纸巾擦擦眼泪,在新一股眼泪又泉涌而出时“呵呵、 呵呵”笑出声来,那“呵呵”的笑声里还纠缠着一缕哭腔,像是他家乡的土戏中一 种高难度唱腔! 出发前,他们准备接车后到深圳、珠海大转一圈的,可接到车后春才改变了主 意,他说:“算球了,我们回去吧,深圳、珠海以后有的是机会来转!” “说好好的,你这人说话咋像‘没扎牙’呀!想咋叫就咋叫?”春才一听霍辛 说他像‘没扎牙’的牲口,心里有点不舒服,说:“我没扎牙?你‘扎牙’了?你 一对牙,还是两对牙?就算你两对牙,也不过‘五岁口’,五岁的牲口正年青力壮, 五岁的孩子还胎毛未褪呢!” 霍辛以为春才会拾不起他的话头,没想到正碰上了春才的强项,你骂别的也许 春才真不知道,农村的“经典巧骂”不用上大学进修,只要放三个月羊保证不低于 大学本科水平。想到这霍辛说:“我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我就说了你个‘不扎牙’, 你看看你罗哩罗嗦说了多少涮话,你说去还是不去吧?” “不去!”春才斩钉截铁地说。 “要不我去玩两天,你在广州等我?”春才知道,这是霍辛难为他不会开车, 他反而平静下来,“行吧,你帮我把车开到酒店,你去吧,想玩到啥时侯玩到啥时 候,我给你老婆打个电话!”春才又硬橛橛撑给了他。他知道霍辛出来时一分钱也 没带,不但今天是这样,实际上自从霍辛投奔他,身上就从没有带过钱。更关键的 是,春才要给霍辛老婆打电话,回去她老婆非把他骟了不可!霍辛在那边有个小情 人,为这事他老婆可没少对他无产阶级专政!经常把他身上抓得像“斜耙过的土地 一样”,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淋子!他没想到春才也会釜底抽薪!——他气呼呼把 车发动,油门加得震天响,车“呜——”地一声气冲冲向前驰去…… 车到武汉时,已是第四天傍晚。 一路上谁也没再提起斗嘴的事,可是心里谁也没闲着。实际上,霍辛的想法要 简单些。他想:确保买车过程中我所有利益的前提下,能让春才这土鳖多花些就让 他多花些,他一个人拥有那么多钱干什么?买药吃?他没病。买棺材?更不用。在 春才眼里,我是吃了亏,明摆着把一辆看上去有利可图的车让给了他,可……想到 这儿,他在心里嘿嘿偷笑起来,眼珠子向右转了转,从墨镜片后的缝隙里看见了春 才,他好像也在想什么…… 春才虽然说鼓足勇气把霍辛顶了回去,愣头愣脑地把他蹭得一塌糊涂,干抻脖 子撒不出气来,可内心里他是不愿意这样的。他想:要不是人家霍辛,无论如何邝 总是不会把这么一台车贱价卖给他的,那是人家霍辛的朋友,咱跟人家邝总一百棒 槌打不着。要不是霍辛,这好事绝不可能落在自己头上,用乡下话说叫“雨天,穿 雨衣戴草帽打伞——淋(轮)几淋(轮)也淋(轮)不着咱。”那天和霍辛叫真儿, 主要是自己心里没底,没底的感觉实在恐怖。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救心中恐惧—— 那就是赶快回家! 快到武汉了,心中没底的恐惧正被离家渐行渐近的事实慢慢削去,安全感慢慢 跑到了心里,对霍辛的歉疚也就越来越强烈了。“霍辛,到武汉我们住下吧!”春 才问,问得平静而真诚。 “住个球,武汉有什么好住的,今晚上再干一个通宵就到家了。”霍辛懒洋洋 满不在乎的口气里带了点儿怨气。 “看看岳阳楼吧,给你补补愧。”春才说。 霍辛大笑起来,一直笑了好长时间,春才愣愣地看着狂笑不止的霍辛,不知道 他在笑什么!他一边开车一边笑,还一边摇头晃脑。好像这是他一生中最可笑的时 候。春才问:“笑什么?” “行了,行了,你省口气儿暖暖肚子吧!”霍辛不恼怒,也不正儿八经说话, 话音里有点儿不跟春才这种人计较的意味! 春才一脸庄重与疑惑,安静地看着霍辛,用眼睛给他明确信息,似乎霍辛不说 出他哪里做错、得罪了他,他是不会罢休的。“到武汉个球了,你才想起来要看 ‘岳阳楼’,那不还得返回到湖南?知道吗,武汉只有黄鹤楼,没有岳阳楼。”霍 辛说完不张不弛地笑笑,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哦,是这样啊!我又傻冒了,不过又不是第一次。”春才笑呵呵并不无自嘲 地说,霍辛的脸色也就不难看了,笑意里出现了一些真诚,在脸表皮下隐隐约约时 隐时现,“行了,先住下再说吧,计划赶不上变化。”霍辛说。 “变化啥?你别一次就把人看死嘛!现在看来,我们在那玩几天也没事!可当 时我不知道是别着那一根筋了,就是一心一意想回来。”春才挺愧疚地说。 “别着那根筋?你说呢。”霍辛轻笑着问道。 “我也不知道,真不知道,就是一门心思想回来,其实,那时大脑里一片空白, 真的啥也没想。”春才说。 “你去球吧,我才不信呢!你没想?”霍辛说。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真的。”春才或是真说不清楚,或是在掩饰 什么,但他现在是真不容易说清楚了。 霍辛笑了,很简洁,那种含意不深的笑。“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清楚地知 道,也说得清楚。”说完又笑而不语。 春才有些惊讶! 宾馆里—— 春才指着那张武汉市旅游地图,“这古人就是聪明能干啊,你看这楼设计的, 啧,啧啧,他妈那角都是向上翘尾巴的。”霍辛洗完澡在晾着洗过的衣裤,随口接 道:“现代人也能搞成,而且能搞得更好,只不过古人能在那时搞那样,就不容易 了。” “那是,那是,我老家有个古庙也不错啊!听老人说是雍正皇帝请了个风水先 生说:那一带将来要出皇帝和‘群星’,群星就是一帮文臣武将。他们会保着新皇 帝取代他,并在杀人无数之后,也杀了他。他非常害怕,问有没有办法?风水先生 说我去给你指个地方,在那里打一口井,正打在龙脉腰眼上,然后仿照故宫盖片宫 殿,压下他们,把他们囚住就行了。于是雍正就盖了那座古庙,那帮人就莫名其妙 地死掉了。真是可惜……”春才满以为他这个故事会引起霍辛的兴趣,没料到霍辛 说:“啥呀!农村那些老头、老太太瞎编的‘云话,’你也信啊!?” “行了,我们明天一早到黄鹤楼……”霍辛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春才的话,霍辛 拿着电话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号码,说:“谁呀,这号码不熟悉。”然后,他接听 了,“喂,哪一位?” “哦,张科长,你好,你好!”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在外地,对,在武汉。” “明天就可以到,对,明天。” “什么?批了,好,好,非常感谢!” “好,好的,好的好,回来我让郭总请你吃饭!” “谢谢,谢谢!好,回头见。”霍辛挂了电话说:“还游个鸟的黄鹤楼啊,办 公司的批文下来了,赶快回去吧。” “这么快?你真神了!”春才眼里放着幽灵般的光芒说。 “你别忘记了,我当过代理所长呢!这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碟小菜!”霍辛 洋洋得意地说,“哦,还有你上次给我那六万块钱的‘活动费’花完了,看样子少 了点,你回去再拿三万吧。” “还要三万啊!他们这帮家伙也太黑了吧!”春才听到要钱,一下子敏感起来。 “反正你看着办吧,这事我不替你作主,也不多劝你,说多了好像我在里边吃 了黑钱一样。”霍辛说。 “你这人怎么一说你‘撩脚’,你怎么就蹄腿不安生呢?我也没有说不给你!” 由于春才对前两天在广州的食言还怀着歉疚,也由于他今天正准备补回上次的歉疚, 如果今天再否了霍辛,就会留下有两个歉疚。但那钱还是真心不想拿的,钱嘛!世 上除了割肉疼,就数出钱疼了。于是,想通过开玩笑来调节一下气氛,先岔开话题 看能不能讲讲价钱。“撩脚”是指踢人的骡马。 “今天是没给你吃草,还是没给你吃料?你这就又踢又咬的!”霍辛回了他。 “还没给你喝的水上撒麦麸呢!撒稻糠你都不喝,你看你精明的跟人似的。” 春才说霍辛。 “我精明啥呀,我都给驴骗了!还算精明吗?时代不同了,高科技了,驴都能 活生生骗人了,人都活活给驴骗死了——这世道!唉!”春才明白霍辛是说,他取 消去深圳、珠海的事,同时也用晦暗的语言说办公司手续的事。 “是呀,真是世道变了,驴不但学会了说人话,还学会了办人事儿。可这驴毕 竟还是驴,改不了那干点儿活就大喊大叫的秉性!?看来以后这养驴也要喂海鲜了。 说不定还得在深圳给它养头母驴呢!”春才不但回了他,还把霍辛的毛病都给带了 进去,弄得霍辛都不得不在心里说:“这家伙长见识哩!” 可是,霍辛不想跟他斗嘴了,他心里朦朦胧胧有种很想把刚才的想法变为现实 的意识,那意识让他失去这种变着法儿骂人的兴趣,很显然——骂一万句也顶不了 一块钱!所以他想,他得不留痕迹地把这话题引回正道上去,“哼、哼,”霍辛一 边用鼻子做出嗅什么东西的样子,一边用手在鼻前来回这扇,“这么臭,郭老板— —闭上你的臭嘴,说点正事吧,省得你说话多了嘴巴长痔疮——工商局的人你以后 离不开的,所以说你也别太抠抠嗍嗍,没听人说:战争年代把感情搞铁,文化大革 命时把圈子搞牢,现在是把关系搞黑。关系搞黑了啥事都好办,关系搞不黑啥事也 别想办。” “你真二皮脸,他们那些国家干部也敢?”春才问。 “你看哪儿凉快哪儿凉快去吧,我实在懒得在这儿跟你这种锯不开、砍不烂、 钻不透、点不着的榆木疙瘩废话!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霍辛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这回春才倒是急了,因为这似乎又进入一个僵局,这时候如果不再退后的话,这一 天来用来消除愧疚的努力也就彻底白废了。“行吧,我的驴,我给你三万你去打点 不就是了!”春才爽快地说。 “对了,这才像头吃着大河滩里青草长大的‘好驴’——好驴真好!春才好驴!” 霍辛在心里笑得灿烂、脸上笑容淡淡地说。春才感到他刚刚说话的口气好像很熟悉, 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稍稍一顿,他恍然大悟——那是套改的哪个洗发水的广告 词! 第二天傍晚,他和霍辛回到家里。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