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十六消极和平主义(1) 十六消极和平主义 依然是《国家主义与世界主义》。 一战爆发,胡适的朋友讷斯密斯博士新从欧洲回,和胡适谈起了他在欧洲的 闻见。这一批不同国籍的和平主义者,是反对任何武力的,不独反对武力的侵略, 也同样反对武力的抵抗。对此,胡适把1914年欧战新爆发时的自己称为" 极端的 和平主义" ,笔者倒愿意把包括胡适在内的他们统称为" 消极和平主义" (此名 即出,不日便在胡适后来的篇幅中发现胡适自谓" 消极的平和主义" )。 胡适的消极和平主义,在思想资源上,主要是中国先秦时代的墨子、老子和 西方的耶稣基督。墨子的" 非攻" 思想,甚为胡适称道,胡适把他的" 非攻(上) 视为是" 最合乎逻辑的反战名著" 。同样,老子的" 不争" 亦为胡适称颂不已, 胡适不仅熟悉而且抄录下这样的句子:" 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 上 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墨子 和老子,乃是胡适少年读书时于儒经之外的涉猎,1909年秋,胡适在上海,见野 外万木萧飒,惟枝条最柔软的杨柳却迎风而舞,极富生机,这一对比,使胡适不 禁想到老子所谓能以弱存者,便赋诗:" 已见潇飕万木催/尚余垂柳拂人来/凭 君漫说柔条弱/也向西风舞一回。" 诗无足观之,老子的思想无疑却在胡适那里 发了酵,这一点直到胡适来美才看出来。来美后的胡适," 僧道无缘" ,亦无缘 受洗为耶教徒,但《新旧约》笔记却经常在胡适日记中出现。耶稣的这一段言论, 亦与上面老子的言论在同一札记中并置:" 人则告汝矣,曰,抉而目者而亦抉其 目,拔汝齿者汝亦拔其齿。我则诏汝曰,毋报怨也。人有披而右颊者以左颊就之 ;人有讼汝而夺汝裳者,以汝衣并与之;人有强汝行一里者,且与行二里焉。" 比较之下,墨子的" 非攻" 是反战的,老子的" 不争" 是" 不抵抗" 的,而 耶稣的" 毋报怨" 不但不抵抗,而且还要让对方更得逞。在当时一战爆发的语境 下,墨子的话是针对战争发动者的。战事既然发生,非攻业已破产,那么,在攻 的面前,被战争的一方怎么办?耶稣的话实无可取,可取的是老子。上述墨、老、 耶,老子属中道,中道而行,因此,这些消极的和平主义者们,比如讷斯密斯博 士在欧洲时和安吉尔的信徒们日夜努力,试图以" 不抵抗" 的说教阻止英国人加 入战争。虽然无功而返,但,返美后的讷博士就比利时的情况对胡适作了这样的 叙述: 吾此次在大陆所见,令我益叹武力之无用。吾向不信托尔斯泰及 耶稣教匮克派(Quakers )所持不抵抗主义(Nonresistance )(即 老氏所谓" 不争" 是也),今始稍信其说之过人也。不观乎卢森堡 以不抵抗而全,比利时以抵抗而残破乎?比利时之破也,鲁问 (Louvain )之城以抗拒受屠,而卜鲁塞尔(Brussels)之城独全。 卜城之美国公使属匮克派,力劝卜城市长马克斯(M.Max )勿抗德 师,市长从之,与德师约法而后降,今比之名城独卜鲁塞尔岿然 独存耳。不争不抗之惠盖如此! 无疑,讷博士的话,说到了胡适的心里:" 博士之言如此。老子闻之,必曰 是也。耶稣、释迦闻之,亦必曰是也。" (同上)胡适接下就引证了上面抄录的 老、耶之言。鲁问之城因抵抗而残破,布鲁塞尔因不抵抗而独全,从中,胡适看 到了什么呢?十多天后,在胡适的另一篇日记中可以找到对应。以上" 秋柳" , 以柔弱胜刚强,引动胡适感念,遂又抄了一段老子,不过,这不是《老子》中的 老子,而是刘向笔下的老子: 《说苑》记常摐{ 一作商容} 将死,老子往问焉。常摐张其口而示老子曰: " 吾舌存乎?" 老子曰:" 然。""吾齿存乎?" 曰:" 亡。" 常摐曰:" 子知之 乎?" 老子曰:" 夫舌之存也,岂非以其柔耶?齿之亡也,岂非以其刚耶?" 常 摐曰:" 嘻,是已。" 存亡之间,系于刚柔,齿舌之喻,可否一般?就布鲁塞尔一城而言,放弃抵 抗,无宁是种策略,可以赞成,就像当年如果没有史可法为效忠朱明的无效抵抗, 也就没有城池破灭后的" 扬州十日" 。但,这种策略上的不抵抗并非量等于老子 的" 不抵抗主义" 。一是审时度势,是一种" 选择" ;一是概莫能外,是一种" 原则" 。后者为" 经" 、为" 常" ,前者从" 权" 、从" 变" 。如不区分两者, 则陷入绝对主义。消极和平主义的毛病盖在于此。两次世界大战的终结,非赖不 抵抗的消极和平主义,已足以说明问题。 胡适的" 不争" 不仅针对一战的欧洲,更是针对受一战影响的中国。中国问 题提上了日程,它逐步取代了胡适对欧洲的关注。日本对德宣战,进犯属于德国 势力范围的胶州湾,但胶州湾本属中国,这实际上就是进犯中国。在和韦莲斯的 谈话中,韦氏认为" 日本之犯中国之中立也,中国政府不之抗拒,自外人观之, 似失国体。然果令中国政府以兵力拒之,如比利时所为,其得失损益虽不可逆料, 然较之不抗拒之所损失,当更大千百倍,则可断言也。" (同上)胡适深以为然, 不但复述讷博士前之所言,而且告以自己的" 秋柳" 诗,韦女士也认为此中大有 真理。 1915年元月,胡适在由纽约返回绮色佳的车上,读到一篇《不争主义之道德》 的文章,甚合己意,便决定打听地址给此人写信交流。对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 生,读英国文学,叫普耳。两人有过一通书信往还,书信中也有过" 字句之争" 。 胡适奉老子的" 不争" 为圭臬,而这位普耳却更是个" 毋报怨" 的信徒。" 我并 不相信' 不争' ,至少我不喜欢这个词,它是软弱的。我更喜欢' 有效的抗争' 这个词。使用体力的抗争是效果最差的抗争方式。通常大家都认为一个人如若采 取非体力的方式去抗争,那么这个人便是一个不争主义者。绝大多数人仅仅只想 到物质的和体力的概念。" 这种说法很新鲜,但,什么是他" 有效的抗争" 呢? " 而精神的抗争,宽恕自己的敌人的抗争,' 递上另一边脸' 去的抗争才是积极 的最为有效的抗争……"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给胡适留下了长长的省略空间。 对此,胡适日记中并没有反应。不能不承认这种解释非常新颖,特别是" 宽恕自 己的敌人的抗争" 尤为精警。可是,在什么意义上,别人打你左脸,你再把右脸 递上去,并说这是" 抗争" ?再说,这样的抗争所得到的和平又是一种什么样的 和平呢?至少在我这个没有基督背景的人看来,它是反常的,殊难理解。而胡适 的" 不争" ,也仅止于老子,亦未至于耶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