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恋爱热病 名义上的夏天,已随着八月的结束而正式告终。当然台湾似乎每年都有延长 到十月的准备,施庆志的房间一如往常闷热不退。 辞去奥兰蒂亚的工作,他成为嵯峨堂的专任摄影师。 虽然酬劳比从前要多出许多,但工作量却少了三分之一,这让他更多出了许 多无用的空闲时间。 庆志不知何时开始,自己终于不用闹钟就能早起,而自从暂住的房客搬走之 后,房子也像错觉一般、宽了好多。 从晨光中醒来,庆志坐起身,魁梧的背部被窗外的阳光晾晒着,他压压自己 的脖子,左右扭转了一下,有些疼痛地皱起眉头。 微微驼着背,他走向浴室。明亮而无孔不入的阳光让洗脸台的镜子也闪闪发 光,庆志转开水龙头,边听着水流声边看着镜中的自己,接着将眼光转向镜子一 旁的壁画。 精神饱满的啦啦队女郎眯着眼,红润的嘴唇形状美好,肌肤也发出了汗水造 成的柔细光泽,和当初完成时相比,毫无褪色迹象。 “早啊。”庆志微笑,转头看了看其他墙上的女孩后,开始刷牙。 每天盯着这些啦啦队女郎,对她们说话已成了庆志的病态习愤,有的时候也 会摸摸她们丰腴的双颊或金发。 即使作画者用喷枪制造出女孩嘴唇的水亮光泽,但她们毕竟只是墙上的画, 当庆志用食指去触摸女郎的红唇时,指尖所感受到的,也只有水泥墙生硬冰冷的 干燥感。 就像跟谁告别了之后,得到的那干燥的吻。 庆志的想法、生活、并没有因绍祥的离去而产生太大的改变。或许绍祥自己 也想逃避,在道别后,就飞也奔似地逃出了两人的房间,之后也不再联络。庆志 不会刻意去回想这些事,只是以一种尽量不要破坏原本生活的方式、谨慎过着日 子。 严格来说,和绍祥同居的夏日并不算是美好的回忆。 美好的回忆应该是发生了之后,会让人感到怀念、满足或快乐的事……然而 两人共同的回忆,总是让他胸口闷闷的疼着。 离开浴室,在转角的木柱子上有个涂鸦:与绍祥差不多高的地方,作了一个 刻痕记号,再高了三十多公分的地方,则是庆志身长的刻痕。 “可恶!再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追过你!” “傻瓜!长这么高才不好哩,你撞过门槛吗?” 庆志轻轻的抚着位置较低的刻痕,一旁的涂鸦是只小人,朝庆志的刻痕处奋 力奔跑的样子;绍祥的涂鸦一个个都留着,没有任何一个被庆志擦掉。 喜欢逞强的个性一直都没娈、虽然一副自我中心的样子,但实际上却处处在 意着别人、对喜欢的事物一个劲地努力,总是忍耐着什么似的,就算满身是伤也 从不喊痛,希望受到他人注视,喜欢被关心,对某些事很迟钝、但有时又像猎一 样的灵敏。绍祥的个性还有很多庆志摸不透的地方,但却更引起他的兴趣。 庆志没拍过几张绍祥的照片,除了工作和前次用找到的相机试拍外,绍祥的 照片一张也没留下;庆志是个摄影师,在他的审美观中,绍祥并不是个可拍的好 素材,在镜头前面也表现欠佳,不过庆志虽不拍绍祥,却喜欢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以前在日本留学时,渡边老师曾经警告过庆志,摄影师的作品之中若加入了 太多自己的偏好,很容易拍出观赏者无法理解的作品,也会使审美观产生扭曲。 庆志当时不太理解这个警告的用意何在,但过了这三个月,他才明白那是什么意 思。 原本讨厌的小鬼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很可爱,最早一直看不惯的茶发跟刺青, 后来却成了庆志眼中不断追逐的对象。 光是绍祥漂亮的纯黑色眼睛,就不知道有多少变化;模特儿的眼神和表情都 在表现中占有重大的一环,绍祥不擅长面对镜头,但是平日的表情却叫庆志眼花 撩乱。 看着低俗的综艺节目时,总是发出夸张笑声的他、突然说出和自己一样的话 时、浅浅地微笑的他、有点困倦时无精打采的脸、有所要求时眼珠子打转的样子、 因忿怒而发红的脸颊、把玩着软片罐的长手指与环了沉重银饰的纤细手腕、总负 着伤的膝盖…… 一天晚上,绍祥曲着膝坐在墙角,边听着收音机中广播的英文老歌,一个人 静静的哭了。这样毫无动机的行为,却在庆志心里,为他抹上了更特别的印象色 彩。 光看着他就好有意思,不住这么想的同时,庆志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全 部移到绍祥身上了。这种想法是不是参杂有自己的喜好,他也不确定,但若是一 个人的眼睛每眨一下,就能拍下一枚照片的话,庆志知道自己必定已拍下上亿张 的照片了。 目光就是不想从他身上移开,直到他离去时,庆志仍是看着他小小的背影, 徒让自己心疼,却什么也没有回答。 已经二十五岁了,就算谈恋爱也该谈个成熟的恋爱,没有美国时间陪小孩子 玩“同性恋慕”的青春期游戏…… 就算两人再相处个五六年,庆志也不觉得自己会因为这种扮家家酒的生活而 爱上绍祥,何况他是男孩子,这种错觉似的恋爱太过随便,男人不可能跟男人恋 爱,那感觉与男女间的恋爱相差太远,根本无法称为爱情。 庆志有时候会在心里埋怨,绍祥在这房间里留下了太多他的气息没有带走, 让自己无时无刻都感受到了酸楚,就连呼吸都觉得疼痛,这样的回忆毫无快乐可 言。 “那家伙……会说日文吗?看起来就是一副学不来的样子……”换好了衣服, 庆志边苦笑,边从抽屉中拿出皮夹与手机,简单整理了身边的物件,便出门前往 离岛监狱。 —个月中的空闲时间,庆志大多在洗照片、或与雅竹打发,不过这一个月, 自己和雅竹聊过了什么、两人一起去过了什么地方、或是参与了什么企画工作, 庆志一概想不起来,甚至比七、八月那阵子的事更难回想。嵯峨堂的编辑已骂过 他两次照片成品不佳、前几天骑车时曾发生过一场小车祸,生活开始越来越没有 实在感,庆志觉得自己恍惚了。 直到昨天深夜,庆志听到电话声,几乎以为自己的血液被抽干。但当他接起 电话: “喂!KG!你收到请帖没!渡边的二女儿绫香要结婚了!” “……” 一瞬间对电话出现的期待让庆志投降了,和李成浩有一句没一句的应对间, 他发现自己在等不可能出现的声音。施庆志的灵魂八成掉在哪里了吧,成浩这样 笑他,并邀他隔日见面讨论礼金的事。 第二天他骑着机车来到离岛监狱,打开店门,室内仍旧黑暗,但比待在家里 轻松些;成浩反常的早到,和一个女伴坐在四人座的监牢包厢里和自己招手。庆 志拉开牢房的门: “雅竹!?” “难道我不能来吗?”她苦笑:“我也想知道你们男人都在什么地方聊心事 嘛,你说是吗?成浩?” “啊、啊、是啊编辑大人说得对……” 想也知道你是被逼的……庆志斜眼瞪成浩,对方回以无奈的表情。 “这里没什么好来的,”他坐下:“东西又难吃照明又不好,还得被关,况 且我是要跟阿浩谈渡边老师的事——” “我则是要谈你的事。”雅竹打断他,成浩又再度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KG,你最近工作状况很差……而且就连跟我在一起时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 “那才不是失魂落魄,我只是他妈的睡眠不足……” “连续一个月睡眠不足啊?老大哥你还真忙。”成浩回讽道。 “……” “跟绍祥有关系吗?” “……没有,跟他没关系。” “可是他走了之后,你才——” “我说了跟他没关系妈的你是听不懂吗!?”庆志大喊,方桌因他起身而引 起大震动,雅竹和成浩因为过度惊吓,两个人都颤了一下。 店内的客人全都对庆志等人的包厢回以不耐的眼神、要不了二十余秒,柜台 的广播器突然传出了“102 囚室的犯人不准喧哗!102 囚室的犯人不准喧哗!” 的戏剧性警告。 “……已经欲盖弥彰了,KG. ” “……”他悔恨的坐下,却让成浩无由产生兴趣。 “绍祥是谁啊?大哥跟他发生了什么事?” “……”庆志将脚跨上桌面,水杯发出被碰撞的声响:“玩滑板的街头画家, 奥兰蒂亚的代言人之一,跟我同居的小鬼,骗育琪一百万的诈欺师。……我跟他 上床了。” “啊!!” “走之前他跟我告白,我没有接受。” “什……”听完庆志的爆炸性发言,雅竹一阵虚脱,而成浩则猛喝手边的冰 咖啡逃避自己听到的现实。 “事情是这么简单的吗!?这么说绍祥就是上次那个你说受伤的……喂喂喂, 不会吧?能让你愿意跟他……的男孩子,是长得美若天仙吗?” “在这里。”雅竹从提袋里取出奥兰蒂亚的DM,指出其中一人给成浩看: “是这个孩子……” “一点都……不像女人啊?” “……是不像。” “当时你还信誓旦旦的对我说你不是同性恋……” “我不是啊!” “那老兄你是被骗上床的啰?还是被下药?” “没有、没有!都没有你听不懂吗!你们两个一人一句的够了没啊!!” “你不要这么焦燥……”雅竹扶着自己的太阳穴揉了揉,尽量放轻声音对庆 志说话——虽然她自己也无法沉静:“你慢慢来,说说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自己也搞不懂。刚开始只是觉得家里有他在还不错……虽然是很吵 又满顽皮的,不过久了也习惯了,其实挺可爱的,感觉比较像宠物吧……但是这 并不表示我是同性恋啊……” “可是你跟绍祥他——” “那是有一天我在浴室拜托他帮我刷背,结果……” “就做起来了?”成浩又奸诈的一笑:“喂,老兄,你还没搞情楚状况吗? 再怎么没常识的男人也不会因为一时冲动就跟男孩子上床啊。” “而且绍祥才几岁……你实在……” “我今天可不是来让你们批斗的,阿浩,你说绞香要结婚,那喜帖呢?” 拉开撑在桌面的手肘,成浩恍然大悟,从外套内侧取出信封:“我都忘了… …在这,渡边老师很希望我们去呢,他还附了来回机票。” “又得练习日文了吗?我对大阪腔很那个……到时候靠你了,阿浩。” “啊?我,我不去啊。” “你不去!?” “公司游戏发售期逼进,我根本是每天睡办公室…… 今天是翘班出来的,已经不错了……“ 静静看着两人,雅竹也从手边的杂志内页取出什么,自己无声的读着。庆志 看看手中的请帖跟两人份的来回机票,像想到了什么的突然问道: “雅竹,你跟我去吧。” “……别耍性子,我有工作,也不会日文,何况时候我已经在法国了。” “法国!?”又是一阵骚动,庆志差点没将手中的票扯破。 “我已经决定了,今年我要去考察奥兰蒂亚的发源地与经营,也算是充电吧 ……”她随兴敲着玻璃桌面:“你何不用那机票带绍祥回来?” “你在说——” “他有跟我连络。” 再怎么钝感的人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前摄影师的成浩和作编辑的雅竹;庆 志脸色发白,而且愈加焦躁了,虽然不肯开口询问绍祥的近况,但这种焦虑不安 的眼神却将他所想的事近乎完全地曝露出来。 “他……他应该过的不错嘛。” “是啊,跟我通过两次电话,还有寄明信片来。” “……喔。”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自己没收到?” “……也不会啊,小家伙那么喜欢你,没办法的事。小鬼的电话,一打来就 会讲一大串吧?我可不想接到那种烦人的越洋电话……他跟你讲了啥?” “他说……他在那里读高中,生活很正常,交了个很可爱的女朋友,还寄给 我们俩的贴纸照片。” 贴纸照片?喔,你说拍贴吧?正当成浩纠正着雅竹的错误时、庆志一语不发, 双手紧握着,指甲深陷入肌肤。 “很好嘛……小鬼适应力还真强啊……”他轻蔑的笑笑,勉强吐出一句话。 “……帮他高兴吗?” “当然的呀……” 可是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别说了。 庆志往松软的座椅后背靠,闭上双眼。 啊啊……原来这就是绝望的感觉……庆志不敢相信自己在妒嫉回到了正常生 活的绍祥…跟那个和他一起继续生活的女孩;一个月前,掂起脚尖边亲自己边哭 着的绍祥,一个月后却若无事然的继续度日……人类果真是坚强而又残酷的生物 …… “郑育琪还在等你回答,你不是告诉过我,你要跟她复合吗?” “……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了……” 仔细一想,庆志发现自己从以前到现在,很少有主动追求人的经验,顺着情 势而自然与对方交往,或由对方先告白而开始的恋爱,果然还是占大多数。但这 样的恋爱总结束得快,只要对方提出分手的要求,庆志也会干脆的ok. 不过从来都没有像这样,为了无名的不安而犹豫不泱…… 不给绍祥回答应该是正确的,虽想这么说服自己,但懊悔跟沮丧仍然挥之不 去。 没有积极挽留他,是因为觉得好像会一直跟他在一起吧……觉得他应该会一 直留在我身边才对……是太过安心的错觉让自己疏忽,使得不到回应的绍祥,被 伤害而独自逃走了,庆志恍然大悟。 不过夏天已经结束了,绍祥也像季节更替一样地,会在自己的回忆中变消失 吧……到了夏天就会忘记冬天有过的寒冷、冬季时也会忘记夏天曾渡过的严热, 这是自然的道理。 “你的脸色好难看。” “……调侃我很有趣吗?让我静一静……” “我没有调侃你,只是测试你而已。” 有点惊讶的张开双眼,雅竹笑着,虽然不是很乐意的微笑。 “没有拍贴啊,老大姊?”翻弄桌上的明信片,成浩补上一句。 “那——” “我刚刚是骗你的。因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很认真……对绍祥的事……” “……” “拍片的时候我就多少有点感觉……绍祥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太一样,而且有 的时候会用羡慕的眼光看我……你也是,若说是宠绍祥,那未免也太过了一点, 如果今天绍祥是女孩子,在外人看来你们两个已经跟亲密的情侣没有分别了。” “我宠他?” “本人没察觉的溺爱吧……你有谈过这样的恋爱吗? 喜欢对方喜欢到溺爱的程度?或者想到对方的事就全身发热?一定也没有吧。 “ “所以这才是奇怪之处,你对一个又不是兄弟、又不是女朋友、甚至还跟你 做过对的小鬼这么好干嘛?”成浩插话。 “我……” “刚才说的是骗你的……绍祥没去上学,他现在跟他的父亲在巡回游乐园画 画,这个时候应该停留在USJ.” “是那个新开幕的影城吧?”成浩怕了拍庆志的肩膀:“老师住难波,很近 呢,宴会结束后,你还可以去找那个孩子。” “去找他也没用……” “打电话给我的时候,”雅竹从成浩手中取走明信片,将它交给庆志:“好 像哭过,声音有点哑,除了聊些近况,他完全不敢问有关你的事,我也只好避免 提到你……让女人和小孩哭的你,实在是个罪恶的男人……” “是吗……小祥哭了……那家伙还在哭啊……” “我并不是想做撮合你们这种无聊事才说的,但这是我看到你第一次对固定 的对象认真……你何不自己到日本去确定一下?” “……” 听完两人沉重的谈话,成浩双手抱胸,随口开了个玩笑:“老哥,如果你真 是同性恋,想想我们一起在日本留学你没偷袭我还真是奇迹。” “偷袭你这个壮汉我还不如去偷袭老师的女儿……” “那就对啦。”回到桌前,成浩点了烟:“你想想,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你 跟他发生了关系,虽然他是男的,但你不是同性恋,也不想抱其他男人,所以呢 ……” “啥?” “你非要我点破你不可吗!?反过来想想,那家伙如果今天是个女孩子,搞 不好会被你弄得怀孕呢……你真的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的话,又怎么会去碰他? 你只是因为他是男孩子而觉得尴尬?” “你不要曲解我的——” “要不要听个故事?” “?”庆志握着自己的酒杯,斜着眼看他,雅竹也凑近。 “呐、我还是国中生的时候作过家教的打工……” “你的成绩能教人?” “……教小学男生,因为是混血儿,中文又说不好,所以在学校没什么朋友, 安静得很,可是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会变得很多话,那时候我正是叛逆期,一 天到晚在外头鬼混,就这样跟那孩子变得亲密起来……那个年纪的小孩是真的很 可爱耶……因为他很爱黏着我,两个人很自然的也开始做了些不该作的事……现 在想想那可是犯罪呢……你别想太多,我们只到B 而已……直到我毕业考上高职 后才被迫跟他分开,不过我走的那天,那家伙哭得好惨,连他爸妈都吓了一跳, 实在是个不错的回忆啊……” “你这个故事想说什么?” “我也不是同性恋,一直到现在也不是,但是我还是有这种经验。” “你的故事,是真的假的?用不着为了说服我编谎话。” “……”成浩双手环着杯子,困扰的微笑起来:“你觉得呢……?” “你很清楚不是吗?”雅竹皱眉,开始寻找钱包准备结帐。 “喂、我——” “票你就收着,不去也可以,早点卖掉吧。”将咖啡一饮而尽,成浩也翻开 帐单看着。 “喂喂喂,怎么回事?你们两个要走了?” “无精打彩的施庆志实在看起来很讨厌,为了自己也为了绍祥,加油吧。” “是啁,如果你真是同性恋,那大不了我入赘你家娶你老妹。” “你们两个真是的……” 不论如何,自己去确认吧。 从两人严厉的目光中,庆志最后接收到的只有这句讯息。 虽然外表并不像花心的男人,但施庆志与女人交往过的经验其实意外的多, 即使每个女人都有一点类似特征,然大体上却都还是不同典型、差异颇大的女子, 对摄影师的他而言,长相排第一重要,然后,是绝对能容忍他的温柔个性,也因 为如此,与他个性不合的人,他从不愿主动配合,“体谅他人站在他人的立场想” 或是“客观的角度上”这些词,绝不出现在施庆志的字典上。 不过这个夏日他第一次容忍了一样东西。 一个人在店里呆坐着,想想该结帐时,庆志掏出了皮夹来。 打开夹层,透明的照片套中,放的是裁剪过的育琪广告宣传照;他将颤抖的 手指伸入照片后侧,取出了夹层内另一张照片。 那是自己身边仅存一张绍祥的照片,是两人在天台打闹时用自己的老相机照 的,照片里的绍祥笑得很漂亮,就好像似乎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般快乐的笑着。 不过当时是边闹边拍之故,这是张很模糊的相片。庆志抚摸着照片里绍祥的 脸,那笑容却依旧模糊不清。 从今以后,再也无法清楚看到这个笑容了。 那个擅于唱爵士老歌、柔和而微微沙哑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两个月前和育琪分手,一人独骑着机车之时,他开始真正考虑,对于自己而 言,最重要的伴侣,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对方或许不用那么忍让也可以,偶尔 会跟自己吵架使性子也不错,最好对自己的工作也有兴趣,总是能鼓励自己、但 也会适时依赖自己的人。 那个曾紧拥着自己的背部,坐在机车后座的小个子,竟叫人如此怀念。 还以为只是失去了一季夏天,但实际上他知道自己失去的,是让他产生所有 热情的源头。 秋天的虚弱日光总是无法温暖身体。 绍祥拍拍自己的两颊,抬头看了看少云的熟蓝色天空。 在自己的画架之后,是在台湾时想也没想过的大排长龙;日本人比较喜欢被 画吗?绍祥皱着眉头,想想父亲那边的空荡景况,这个猜测就很快的被推翻掉。 到日本来已经一个月,一见到父亲时,他没有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跟自己亲 热的问话,只说了一句:“来得好。”。 不过不用挨打,生活自由,比全家一起住时好得太多了。 每两个礼拜就换一个游乐园画画,父亲像是修行一般的沉迷于街头作画之中, 但还是跟以前一样画着死板板的人像素描,生意会不好也是当然的。 绍祥一丁点也没有学日文的打算,客人用日文问了什么他就用英文反问回去, 在餐厅吃饭时也照样用英文点菜;日本人听到英文时总是一个劲的慌张,然后三 五个店员凑在一起讨论,最后却仍然战战就就的用日文回答自己,这点让绍祥觉 得非常有趣,也让他下定主意以后也绝不使用日语。 父亲这样旅行各地的方法绍祥还算满喜欢的,这样的生活方法他曾想过一两 次,但并没有实行的机会,如果以后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甚至到欧美洲的街道去 画画,一定也很不错吧。 天气真好……要是可以到哪里走走就好了…… 看着眼前穿着白制服与格子短裙的日本少女,绍祥兴趣缺缺的在打好的草稿 上涂色。 “悲伤”在每个人心里,应该都储存有一定的量吧…… 离开台湾后,绍祥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掉泪的怪物:在飞 机上哭泣、在机场哭泣、在旅馆哭泣…… 父亲可能单纯的认为自己只是想家而什么都没说,但绍祥却是为了完全不同 的事在消耗悲伤,出生至今,他还不曾为了什么哭得这么惨。 我的眼泪还没耗尽吗?真是的…… 绍祥厌恶那个一看到带相机的人就心里隐隐作痛的自己,偏偏在这种影城式 的游乐园,几乎没有游客不带相机入场,虽已不会在客人的面前掉眼泪,但心里 还是像被什么挖钻般一样痛苦。 离开台湾的那一天,施庆志那种嫌恶的表情,深深的刺伤了绍祥。就算两人 之间有性关系,对于施庆志而言,那仍然没有任何意义吗?绍祥只嘲笑自己像个 白痴,把那家伙的各种温柔曲解为对自己的爱。 不过那些日子,却不会叫人后悔。 庆志以前也曾待在日本一阵子过,这里是他生活过的地方,他也曾看过这里 的天空,呼吸过这里的空气,应该也喜欢这里的夏日……如果那个混帐家伙可以 适应这里,那自己一定也没问题。 为了提神,绍祥放下画笔,从画架上取下先前准备好的薄荷糖球,剥开包装 纸时,面前的女学生客人不耐烦的瞪了自己一下。 “让我休息一下不行啊?” “?” 只要日本人有所怨言,绍祥就用中文回以颜色,也不在乎对方到底听不听得 懂,至少对方会不知如何回嘴。 一不小心手滑,绍祥将糖球掉落在地上,他皱眉,忘了等着被画的游客们, 从折椅上站起来。 园内的寻人广播响起了,先播放了一次英文的,然后是一次日文的,绍祥虽 然没有注意,也听不懂,但不可思议的预感,却催促他不自觉往高高架起的播音 器望去。 相同方向,热闹而噪杂的人群中远方有个巨大的人影缓慢前进着。在秋天的 夕阳下十分显眼的高个子男人、身着灰色西装,朝着自己所在的喷水池走来。 男子的领带打得有点歪斜,短发浏海整齐的一并往后梳,宽大的肩膀将银灰 色的西装撑得相当好看,但是在游乐园里出现这种人未免太过显眼了……绍祥停 住脚步,连糖也没有捡,只有双眼瞳孔随着男子的靠近越来越放大。 “喂……小祥?” “……!” 收拾画具,折起画架,甚至连带走这些家当的时间都没有,绍祥干脆直接捡 起滑板往反方向逃;一看到画家跑走,长列的人群也不禁骚动起来,而跟在逃走 的少年画家身后,猛追不舍的西装男子更让人们议论纷纷。 “臭小子!你干嘛逃啊!?” “啐!那你就别追啊!”瞬间察觉自己还有增加速度的工具,绍祥赶紧放下 滑板准备踏上,却不意失去警觉。 “喂——等等!”逮到机会揪住绍祥的领子,庆志从身后踩住他的滑板,绍 祥一时失衡,不小心跌进水池里。 “咳、呼、呼……混帐!你是故意把我推下去的吗!?” “没事吧?”庆志连忙将他拉上来:“话说回来,你一开始用滑板逃走不就 好了?” “你管我啊!?……我忘了啊……”甩开庆志的手,绍祥愤愤不平的将头上 的棒球帽摘下来挤干水分。 “……你干嘛一看到我就逃?”压低声音,疑惑的庆志严肃的提出质问。 “……我才想问你哩。”绍祥背对他,继续挤干衣物下摆:“你……干嘛到 这里来啊?又不是小说可以说来就来……还穿那么显眼的衣服,怕没人注意你吗?” “喔、你说这个啊。”拉拉自己的西装外套:“我刚刚去参加老师女儿的婚 礼所以……想说你在这附近,就顺便来看看……” “顺便啊……” “也不能算顺便啦……不过……” “谁告诉你我在这的?” “雅竹。” “喔、那好啊,你没事了吧?我没事要问了,你滚回台湾去吧。” “喂!” “你生什么气啊?”绍祥回头,用力的将水甩往庆志身上:“我才该生气呀! 工作到一半被打扰还得被推进水池里……你快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喂……你不是喜欢我吗?” “!?”听到这句惊人之语,绍祥从脖子到耳根红透了,说话突然结巴起来, 他用力网庆志的胸口上揍了两拳,“我,没有。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我对老人一 点兴趣也没有!上次那个是骗你的,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随便相信人好不好?” 接住绍祥的两个湿淋淋的拳头,庆志有点勉强的笑着:“我们一起玩仙女棒 那个晚上……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对我说谎……所以我一直相信你。” “……”除了赤红外,绍祥的脸还满是发稍上滴下的水,他低下头来,水聚 积得更严重了;庆志帮绍祥擦去水珠,绍祥难堪的回抓住他的手: “那又怎样……就算我喜欢你好了……你又不是同性恋……当然我也不是啊 ……可是你却用看怪物的眼光看我……而且今天只是顺便来的,并不是为了我来 的吧?这样叫我怎么高兴得起来?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来我说过的蠢话跟做过的蠢 事,所以如果不逃走……难道呆呆的坐在原地等你来冷嘲热讽吗?” “……傻瓜……我不是顺道来的。” 绍祥抬头,庆志轻蔑的笑着,眼神却意外温柔,努力压抑着不要心跳加速, 绍祥却又因他接下来的话而惊讶: “参加婚礼是真的,但是为了来找你,我从难波借老师的车飙过来,买了这 个什么鬼环球影城的票,还拜托服务台帮我广播寻人……不过想也知道你大概听 不懂。” “那,那又怎样?”两手抓着庆志的袖子,他慌的眼泪都快滴下来:“就算 这样,又有什么意义?我绝不再拍那个广告了!钱也还你了,我也不纠缠雅竹了, 你还想要我干嘛? 对你来说……我已经……不是已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天啊……真的是傻子……难道你除了画画跟玩滑板以外,其他事都完全不 懂吗……反正我来带你回台湾。” “咦?谁拜托你的?我妈?” “……”竟然能笨到这种程度……庆志板起脸来,用力捏绍祥的脸颊:“对 不起,这位少爷,是我想带你回去,是本大爷施庆志特地飞来日本要带你回去, 稍微也高兴点吧你。” “咦、咦咦?”绍祥一脸慌张,他抬头,庆志不好意思的转移了目光。 “……讲这么白你还不懂啊……” “可是、可是……” 在绍样还来不及反应前,庆志已紧紧将他拉进怀里,虽然是粗暴得像要被压 碎的拥抱,绍祥却不知为何怀念地又掉下眼泪。 “我反省了很久……当然雅竹他们也一直要我讨啦……我当时不应该顺着气 氛抱你的,就算你不会怀孕,却还是未成年……何况我还被骂对男孩子也会发情 ……总之被念得很惨,所以不论如何,我还是得先跟你道歉……” “嗯……” “可是被雅竹训了一顿后,我才开始检讨自己……那天下午回到家,电视刚 好在播那天你参加的半管赛,不过我看的时候已差不多结束了。” “……那又怎样……” “等我回神,我竟然盯着那台运动频道六个小时,只为了等那个节目重播… …我在想……说不定可能……”话到这里,庆志停下来,绍祥抿着嘴唇不作声: “我也许……还算是有点想你……吧?” “哦……” “不过不管什么工作,我都无法专心,也没心情去做……那是我第一次觉得 活着这么累……因为有个会煮饭,没事老霸占我床位,喜欢找我麻烦,但是帮我 打气、长得又挺可爱的家伙不见了……” “……” “所以我……”原本就不擅表达感情的庆志,此时更是讲得满头大汗,相对 于看热闹心情的绍祥,他不禁一肚子火:“说到这边你还不懂吗!?” “……是因为你没讲重点。” “……对不起……我很后悔,不应该让你走的,是非常的后悔,不管你是小 学生还是国中生还是男的,那种事根本就不重要,因为以前一向都是女人倒追我, 所以我还没有自己追人的经验……不过这是第一次,我觉得……如果放了手,绝 对会后悔……” “这时候才说,也太晚了吧……”绍祥轻轻推开庆志,从他怀里挣脱:“那 时候为了你的事害我烦恼了那么久,还要被冷眼对待……我已经决定绝不回去了 ……” “……” “没有我在你才能正常生活啊,你不是老说想要那种有很多小孩的家庭吗? 跟男生在一起绝对是不可能的……何况你又是摄影师,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的话, 搞不好又会被开除了……你就不会多帮自己想一想吗?” “……”这个时候了,还是帮我着想吗……庆志眼神变得冷漠,他双手插入 长裤口袋,不以为意的回答:“那种事我根本不在乎。说什么我都要把你带走, 你没有拒绝机会了。被说是同性恋又怎样?反正我只喜欢你这个小鬼而已。” “什——” “小鬼,我喜欢你。啊啊……早讲这一句刚刚就不用说那么多废话了!” 第一次看到庆志脸红和懊恼的表情,绍样为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开心的笑了, 但同时却也泪流不止;庆志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粗鲁的帮他抹去泪水。 “刚刚说的……是开玩笑?” “去你的!”庆志在他头上轻敲了一下:“当然是真的……想也知道……你 一走我就满脑子都只剩你的事,猜你在日本一个人躲起来哭了,或者是说骂我的 梦话……” “我…我才——” “对不起,原谅我。”紧握住绍祥湿漉漉的手,他僵硬的说:“其实我真的 很后悔……跟我一起回台湾吧。” 绍祥低下头,两肩也无力的下垂,为难的回答:“…… 你自己回去吧。“ “你还在在意那件事吗?在意我说我是异性恋的事?” “……” “不论如何,我想要带走的是张绍祥。如果有女的张绍祥当然很好,但是男 的张绍祥我也喜欢,若是张绍祥是猫或狗那也可以,总之我喜欢的是你……性别 还是其次……这是听了学弟的劝告之后,我才发现的。我想你也不觉得自己是同 性恋吧?除了我以外,你有喜欢上其他男人吗?” “……可是,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会觉得还是女人 比较好,跟小鬼浪费时间很无趣,你有一天一定会后悔的啊!”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冰冷的语气与目光,让绍祥不自觉害怕了,他知道庆志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坚 持,只是被教唆才勉强说些好听话而来,其实原本想告诉庆志自己很想见他、想 要跟他一起回去,但这些话都哽在喉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再见。” 庆志叹气,无奈的说。 “啊。” “我走了,保重。” “等——” 欲转身的同时,湿透而娇小的身躯,从背后搂住了自己,虽然是双那么小的 手,却紧紧抓着自己不放;绍祥对未来的不安与长久累积的思念,切实地从这双 手递了过来: “不要走!”自后背传来慌乱的声音:“我是骗你的…… 全是骗你的!我才不管你会不会被骂同性恋、工作丢了、没有女人缘或者上 报了我都不管!我想跟你一起回去!“ “……” “我会努力去打工的,也会尽量不给你我麻烦,不会再嫌房子窄,也不画墙 壁了……所以让我跟你一起回去,虽然你是个老头、又喜欢女人、又爱抽烟又老 是说黄色笑话,我还是喜欢你……” 庆志将两手复上绍祥的,不含情欲,但温柔包裹住他的手掌。 “这可是你说的喔……” “……”嗯、不是谎话了。庆志仿佛听到绍祥小小声的回应。 “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你,可能是从你第一次喊我名字开始的吧……呐,有东 西该拿回去喔。” 绍样张开手掌,庆志塞在他手心里的,是套上了新钥匙的帕拉帕。 “臭小子,你贴着我害我西装湿了啦!这是租来的耶!” “那种东西……谁叫你推我下水!” “湿得好彻底啊……我们作爱的那个晚上,你也像现在这样……” “废、废柴!什么话都能扯到色情,果然是变态老头!” “你对壮年二十五岁的人叫老头!?” “谁叫你那么老气……明年,真的要一起去看烟火喔。” “啊、嗯。” “还有再去一次海边吧,明年夏天……” “说得也是……你模仿玛莉伯凯逊唱歌的话,我就带你去。” “啊!?什么嘛!?” “别担心啦,能去的时间多得是,只要你别先甩掉我……” “……这么说来,那个算命师说的不准啰?说你的恋情什么的。” “什么算命师?啊、那个女人算的呀……” 回握住绍祥汗湿的手时,微暖而热,那个暖昧、有点刺痛眼睛的初夏仿佛又 回到了自己身边。 “不会啊,准得很。”庆志有所领悟的笑了。 承认了自己喜欢男孩子这件事,对我自己,也对绍样没有好处,或许是我们 两人之中没有人能充当公主吧,幸福快乐的日子本来就没有么容易来到。 跟小祥妥协的结果,他的监护权将再度回归母亲,并回家报名了重考班,以 准备隔年的高中联考,我则继续在嵯峨堂工作,两人能不能再见面、还有能不能 让小祥入我的籍,全都看他考试的结果。 刚开始我们会用手机聊天,后来也用电邮传传彼此的消息,但随着小祥的课 程越来越紧,后半年几乎无法再连络到他。 回老家时我告诉老妈自己有了“小男朋友”这件事,让她和庆亭都目瞪口呆, 连想骂人都不知道该骂什么好;最后还是庆亭半放弃的劝老妈:“就当阿志哥一 辈子娶不到老婆好啦!反正算命的不也说他没子女的命?”,妈才退一步的警告 庆亭非个入赘的老公不可。如果老爸地下有知,这番告白绝对会让我被逐出施家 吧。 我在嵯峨堂的工作还算平顺,偶尔会再回TP杂志杜当救火队,不过自从雅竹 离职后,我也和那里的员工比较疏远;在法国闪电结婚的雅竹勉强对我与小祥的 事还能谅解,但育琪再也不愿与我单独见面,就连一同工作时,她也总是以愤恨 的眼神瞪着我,她知道了吗?不知道?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答案。 成浩一样在亲戚的电脑游戏公司上班,听说大多数日子都住在公司,这应该 是他始料未及的结果吧?最近我也打算将庆亭介绍给他认识,因为说服在家里是 老二的成浩来入赘施家,似乎不会是件难事。 我从原本的小公寓搬出来,但也用无法退还给育琪的钱将那公寓买下来了: 对小祥全部的留念都锁在那房间里,摆设也尽量不动,只有工作遇到困难时,我 会再回到那里去看看的涂鸦。 现在的新居是便宜买到的两层透天别墅,交通虽不太方便但座落郊区、有车 的话倒是很不错的地方,同样是拜托成浩经手的(条件是用庆亭来换)。 新的房子四周很安静,工作也很容易专注,在这里一住就过了半年,自己也 习惯了通车的生活。 在还来不及缅怀夏日旧时光的同时,新的夏天也随之来临了。 那天在二楼冲着软片时,一楼传来了平日绝不会响起的门铃声;正认为是邮 差或传教士之时,我下楼将门打开: “……我回来了。” “你到这里来……是准备要跟我一起住吗?” “……是啊。” “……好吧,可能不太舒服,不过我想比在电话亭好多了。” “是啊,我等很久了喔。” 头发又更长些了,也瘦了,但在我怀里的他,仍保有不变的、如夏日阳光般 璀璨的笑容。 “欢迎回来啊……” (全书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