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踏积雪飞驰,茸茸雪渣粘牢环蹬里的皮靴。 十余骑冲风冒雪,屡屡加鞭催速,意图快马赶回城。 领首的叶善俊脸紧绷,对扑面而来的雪花视而不见,多亏他骑术精湛,冒雪 赶路才不致发生意外的不测。 前途有一大团雪高高隆起挡住去路,叶善并不在意,以为是一夜风紧堆起的 冰雪。 马蹄刚踩下,叶善心知不对,电光火石之际,来不及勒马,座骑的后蹄一扬, 将埋在雪下的东西一脚揣开。 那长长的东西被踢出数丈,翻滚几下方始落平,残雪四散,露出一个冻僵的 人形。 叶善急忙扔缰下马,几步跑到那人身边,蹲下身,用力扳过那人的肩头,那 人顺势仰面朝天,薄薄冰雪之下出人意料的竟是一张年轻人的清秀脸庞。 身后的十余骑见主人停滞不行,纷纷翻鞍下蹬,赶到叶善身旁围作一圈。 “爷,这人早冻死了。” “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这人不可能还活着。” “爷,我们快些走吧,别管死人的事了。” 言语嘈杂,叶善仿佛充耳不闻,脱掉手套,把手放在那年轻的鼻畔。 “他还活着,还有呼吸!”叶善肯定地说道。 虽然气息微弱到难以察觉,但他真的活着! “真是奇迹,居然没死!” “应该是这人命大,被爷遇上了。” “你们罗嗦什么?”叶善回身怒喝,“快帮我抢救他。” 把年轻人抬到避风之外,七手八脚地揉搓他的胸口,随身带酒的拔开塞头, 往他嘴里咕咚咕咚灌下,渐渐地年轻人的四肢不似刚才那般僵硬,脸色有些恢复 润泽。 睫毛颤动,眼皮下的眼球开始活络,喉咙里滚动痰声。 “喂,他醒了、他醒了……” “别吵、别吵……” 在众人的期待下,年轻人缓缓睁开眼睛,眸底泛上迷蒙与困惑。 “你真是命不该绝,是我们爷好心救了你。”有人性急地开口。 涣散的眼珠微微转动,年轻人的视线落到叶善身上,好象认定他就是众人之 首,即是那些人口里唤的那位“爷”。 凭叶善的风度气势以及衣著佩饰,想要在众家将的簇拥中一眼认出他来并非 难事。 “可以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派人护送你回去。”叶善摆手敛去家将的声吵, 凑到跟前询问他。 年轻人神情一怔,嘴角抽搐几下,困难地吐出几个音节:“你、你……”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叶善放柔表情问道。 眼里闪过一丝异彩,快得令人无法捕捉到其中的含义,年轻人支起手肘,吃 力地抬起手臂,似乎想要表达什么,突然手臂颓下,人又重新陷入昏厥。 叶善和他的家将们浑不懂年轻人抬手的意义,当然更不晓得他们在鬼门关前 绕了一大圈。 “爷,他又晕过去了,现在该怎么办?”家将搔搔头,不知所措地问道。 叶善低头稍事沉吟,当他抬起头时已经拿定主张。 “把他带回去,请个大夫来看一下。” 做事不能半途而废,况且这个人被他的马不慎踩到,论情论理,他不能见死 不救。 只有在冬天,太阳才会最受人欢迎,暖洋洋的照在身上,真是舒服极了。 当然例外也是有的,有人就因为禁不住太阳的热度,双颊充火,两唇发干, 体温上升。 近窗的卧床上躺着的是叶善救回府里的年轻人,晌午的阳光暖透人心,将一 直呈昏迷状态的年轻人给晒醒了。 年轻人热得受不了地猛地撂开盖在身上的棉被,顺手擦擦额头,仿佛甚有汗 意。 “年纪轻轻火气真旺,容易升虚火。”坐在床畔的老大夫摸摸山羊胡,慈祥 地笑了。 “你是谁?”完全清醒过来的年轻人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老人,凌利的 眼神几乎要把人刺透。 “我是医治你的张大夫。” 不知是平生见多识广,还是年迈而神经迟钝,张大夫笑模笑样,根本对投递 过来的可怕眼神视若无睹,一点不自在的感觉也没有。 “这是哪里?”张大夫虽然不曾表露出丝毫敌意,年轻人却没有因此而放松 戒备。 “江南叶府。”张大夫倒是有问必答。 “那个江南叶府?”年轻人一愣,随即又补问一句。 “正是这个江南叶府,你是叶相公亲自救回来的。”张大夫给了他确定的答 案,伸手欲要捉起他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年轻人的口气突然变凶,手臂一缩,机灵地避过张大夫伸 过来的手。 “替你搭搭脉搏。”张大夫没好气地答道。 “只是搭脉?”年轻人略带迟疑的眼睛里透出不信的神色。 “我是大夫,当然只能替人搭脉搏看病,难不成是在同你扳手腕吗?”攒拢 花白的眉毛,对这个人的多疑实在不予苟同。 “仅是如此?”年轻人的疑心真不是普通的重。 “哎呀,你这人真是别扭。”张大夫不耐多费唇舌,粗鲁地拉过年轻人的胳 膊,三根手指头不由分说地掀牢在腕间。 时隔良久,张大夫徐徐睁开眼睛,表情极为古怪。 “听说你是叶相公在下雪那天清晨发现冻僵在路边的,照理来说,本应风邪 侵骨、湿寒严重,为何你的症状反是毒火攻心,郁结不散?” 行医数十载,他头一遭上碰上这种疑难怪症,重重困惑油然升起。 好厉害的唐夫人!好厉害的唐门暗器!年轻人在心里暗暗叫道,居然连大夫 也诊断不出是什么毒,唐门之毒端是非同小可。 “也罢,我就给你开几副驱热散火的方子,先试着吃上几副,有效便好,无 用的话就要你另请高明了。” 说罢,张大夫执起桌案上备妥的文房四房,下笔刷刷如飞,不多时开齐药方, 唤进一个小僮,命其按方煎熬汤药。 “你也别急,说不定这种毛病会自然好起来,毕竟你只是火气重了点,那天 的雪寒已替你拨了不少火毒,接下来要看你自己怎么保养。” 大夫救病不救命,张大夫尽人力听天命,再待下去也无事可为,开始收拾东 西。 “张大夫在吗?”声音传进,人亦随之踏入房中。 “原来是符老哥你呀。”张大夫一脸熟络,停下手上的动作,迎了上去。 “我是来瞧瞧大相公救回来的人好点没有?”叶符向张大夫打声招呼,一双 老眼瞅见年轻正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于是移步走近床前。 “这位是叶府的总管符伯。”张大夫居中介绍。 “你叫什么名字?”叶符开口问年轻人。 “何玉。”良久,年轻人才拧眉说出两字。 “何玉……何玉……”在嘴里含糊地念叨几遍,又问,“你家住哪里?” “没有。” “没有?”叶符茫然不解。 “我是个弃婴,以前一直四处流浪,以后亦将如此。” “可怜哟。”叶符揉揉微红的眼眶,喃喃地说着。 一旁的张大夫医家割股心肠,早动了万分恻隐。 “那就是说你今后没什么打算?”叶符好心地问道。 何玉沉默了。 “叶府正好缺个打杂的家丁,你要是乐意就留下来;若不愿意,到时你动身 离开,我去求大相公多送些盘缠予你。” 何玉思索半晌,方对叶符说道:“我愿意暂时留在叶府。” “好啦,我现在便去告诉大相公。”也不多待片刻,叶符满腔热情地冲了出 去。 “你有个安身之处可以养你的病,叶相公人不错,稍嫌有点性子冷,你在府 里只要不犯错,家法也落不到你头上。”说着,背上医箱跨出房门,临出门时不 忘扭头对何玉喊道,“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这个名叫何玉的年轻人就这样在叶府安顿下来,相处熟稔了,有人开始叫他 “小何”,他也应声,弄得后来人人皆以“小何”相称。 几个月以后,人们发现他手脚勤快,人挺本份,不跟着其他人闹事起哄,平 时里沉默寡言,如果不看到他本人,有时会忘记府里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叶府的素香园内住的是叶善的孀母,她是当今司马丞相的胞姐,而她的母亲 与当今皇上的生母是嫡亲姊妹,仔细排辈论份,叶府甚至沾一点皇亲国戚的边儿。 自从丈夫故世以后,叶夫人将叶家外面的生意交由叶善全盘打理,里面的家 务托付叶符照管,自己避居素香园深居简出,普通仆役难得能见上她一面。 不过叶夫人也有放心不下的事,那就是自己独生子叶善的婚事。 有时她百般想不通,叶府富甲江南,儿子又是人中俊杰,为何儿子就是不肯 点头允诺成婚? 叶善尚未成年时媒婆已然踏烂了叶府的门槛,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硬塞到 手里的年庚八字在她面前堆得象座山,三叔六婶成天在她耳边提哪家小姐标致、 哪家姑娘贤慧,喋喋嚷着要她替儿子作主答应亲事。 唉,儿子有儿子的想法,她这当妈的人不好仗着母亲的威严去硬逼,可是一 年年蹉跎下来,转眼儿子快三十了,仍不见有个动静,这下子她可无法装没事人 的按兵不动,有空就命丫头唤儿子进素香园,当面晓以大义。 虽经三番五次的敦促,儿子依然我行我素,连姬妾也不置一个,她这做娘的 简直要怀疑宝贝儿子是否另有嗜癖,尤其接到京城娘家传来的消息,宛如平地一 声炸雷,震得她头脑发晕、四肢发木,害她整日担心吊胆,深恐儿子会同外甥一 样赴上不归路。 若非听说他偶尔夜宿青楼,她绝对会强按住儿子的头颈逼他成亲。 传闻儿子好像同青楼里当家名妓的交情非比寻常,风尘女子就风尘女子吧, 到这地步她还有啥好挑剔的?娘家已经宗祧无望、子嗣断绝,起码她尚有一线抱 孙子的希望。 说到底,做儿子的究竟懂不懂她这为娘的心事呀? “善儿,你也老大不少了,什么时候让为娘含贻弄孙?” 保养得宜的姣好面容,根本看不出她有一个二十八岁的儿子。 “娘,这种事要靠缘分。” 娘亲每次派遣使女传他进素香园,他自知又是老事一桩——催他成亲。 “你要缘分还不简单。”叶夫人一指她面前堆积如山的画轴,“喏,你随便 抽一张,抽中谁的画像,谁就是我们叶家的媳妇。” “不是太过儿戏了?”叶善频频摇头,对娘亲选媳妇的方式不表赞成,“恐 怕一经毛延寿之手,未必个个是昭君。” “二十岁的姑娘尚未出嫁要招人闲话,三十岁讨不到老婆的男人也惹人说长 论短。” “娘,我才二十八,离三十还早呢。”叶善随口敷衍地打马虎眼。 “我就是不明白,打从你十三岁起,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为什么到现在 不见一门亲事成功?”叶夫人脸现阴郁,终于咬牙问出她长久以来横桓咽喉的那 块心病,“你司马表弟不知是嫁了还是娶了一个男人,你该不会也想见贤思齐吧?” “娘——”叶善哭笑不得,搞不懂自个儿的娘亲怎么突然把脑筋转到这个上 头。 “我可是有言在先,我决不会像你舅母那样荒唐,不但纵容儿子去娶男人反 而弄巧成拙赔掉儿子,结果断送了司马家的后继香烟,我不希望这种事同样发生 在我们叶家。” “娘,我很确定自己喜欢的是女人,因此你不用过分操心。” “听说你跟一个名妓拉拉扯扯,娘并非顽固不化的人,不存在什么门第偏见, 假如你真心喜欢她,与其让她继续在青楼卖笑,不如接进府里,为妻为妾任你高 兴。” 只要儿子肯娶个女人进门传宗接代,管她有何见不得人的出身,总比外甥一 辈子与男人纠缠不清要强上多多。 “娘是听谁在你面前乱嚼舌头?我和花楼坊的李蓁是纯粹的交易,对她并无 半点男女情爱,你莫要听着风就是雨地误会了。” 他付钱给花楼坊,从而买下李蓁的一夕之欢,仅是藉此发泄男性的肉体情欲, 这种女人心思深沉,容易惹事生非,而他决计不会把惯常迎新送旧妓女带进家门, 免得家里上下不太平。 “名门闺秀你不中意,和那个名妓又要撇清关系,不如就近找个亲点的……” 说到这里,叶夫人侧首思考人选,猛地忆起一人,“你的远房表妹杨淑珍,她爹 是个秀才,小时候你们见过面。那小妮生得秀气,大概如今出落得更为俊俏,屈 指算来今年也有十八了,好像尚未许配人家,以我看来她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多年不见淑珍表妹,她现在情况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娘真能单凭小时候 的印象认定她是孩儿的良配吗?” “常言道:‘日久见人心’,我借个理由请她们父女到府里住上一阵子,到 时你多找机会和她相处,亲自瞧瞧这姑娘是否合你的心意。” “娘喜欢的话就照你的决定办吧。”叶善不置可否地道。 其实叶善对目前的独身生活并无不满,妻子对他而言不过是用来生育后代的 工具,既然娘亲对此事极为起劲,他也不愿扫了她的兴致。 叶府家大业大,日后是需要有个继承人来接替他的事业,如果那位远房表妹 果真象娘亲说得一般美好,他不排斥娶她的可能性,到时身边只不过是多一件精 致的摆设,儿女柔肠羁绊不住他对事业的旺盛野心。 他的妻子必须学会隐忍、习惯寂寞,当然他会给她所能希望最大限度享受到 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一点上他是不会亏待她的。 毕竟活过二十八个年头,历练商场多年,他不是那些少不更事的毛头小伙子, 对于妻子的要求仅此而已,不会去可笑地抱持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憧憬。 走出素香园,映目一片花海。 春深季节,适逢花期,海棠带起醉人香风,挑染冶色,竹枝摇曳凝露清姿, 持守凛操。 窄窄花径几乎被茂密的枝叶掩蔽,待到婆娑风影掠过,浅露稍许铺地的明净 鹅卵碎石。 叶善深深吸进一口空气,皱了皱眉头,嫌满园花香浓冽薰人。 清新淡雅的花香符合他的品味,种种花香混合在一起,闻则芬芳袭人,却给 人俗丽的感觉。 游目盼顾,尽皆五彩纷呈、迷绚斑斓,在这个季节叫得出名字的花卉,他的 花园里统统齐备,一本不缺。 远处花丛中,一个园丁手执花剪,正专心致志地弯腰修剪枝节, “你……过来……”叶善点手叫来那个园丁。 园丁放下花剪,规规矩矩地走到叶善面前,局促地微垂头颅。 “你是谁?”叶善发现对此人印象极是淡泊,但似乎又在哪里见过。 “何玉。”拘谨的声音呆板地回答道。 “何玉?”这个名字确实听谁说起过,叶善对自己的记忆力抱以肯定,“哦, 你就是那个小何。”突然想起,他是听符伯提到的,那么此人即是两年前他自雪 地救回的那个年轻人。 “小人正是小何。” “你懂得园艺?” 叶府园里的花花草草何止百千种,光是照料花葩的花匠就要好几人,他能被 派到这里来工作,谅来颇会拨弄花木。 “小人原是不懂的,后来跟着老师傅学了点,加上小人自己私下慢慢琢磨着, 对这方面逐渐有所了解。” 说话的时候,何玉始终低着头,眼光直直落定在鞋面上。 “符伯调你进园子,证明你的本事不错嘛。” 对花事一窍不通的家伙,符伯不会随便让他们进园子里来糟蹋,叶善如是想 道。 “这是符伯对小人的关照。”说话间,何玉的眼睛依旧下垂。 叶善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心忖自己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他干嘛老低着头不敢 看人,是他太懂得做下人的规矩,还是他生性太过老实怯生? “曾听符伯谈起,你在叶府干的是打杂的活儿?”心念一动,叶善脱口问道, “现在应该还没有固定的空缺给你顶补吧?” “小人只在缺人手的时候过来帮办一下。” “从明天开始起,你就做我的贴身男仆,你今天回去收拾收拾准备搬到敞云 轩住,我会向符伯提声醒的。” “做爷的贴身男仆?搬到敞云轩?”这下子何玉总算抬起头,瞪大眼睛,讶 异地望着叶善。 三流打杂小厮连跳数级,一跃成为主人身边的仆人,升迁未免过于火速。 “用不着大惊小奇,敞云轩的空厢房你自己挑一间住进去。”叶善鼓励性质 的拍拍何玉的肩膀,“明天早上别忘了进房伺候我。” 倘使那个淑珍表妹人品上佳,并且给自己留下不错的印象,看来婚期不会拖 太久,到时男女关防有别,他身边的男仆需用个老成稳重的才是道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