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 这个寒假,程子默过得极其单调,就好像少了点什么。但是细细追究,他以前 的每个寒假也差不多是这样过来的,现在变的也只是人的心情。 临近除夕夜的前一天,寻常人家全家团圆,和乐融融准备迎接传统新年时,程 家却依然满室冷清,寻找不到任何要过节的气氛。吴君兰现正在国外参加一个医学 研讨会,春节假期也不回来了。前几天程子默便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因为病例复 杂,会议进度缓慢,致使会议需要延期。她原定于这一天回家的,现在却至少还要 在国外呆一个星期。程宏伟人现在在香港,是一贯的忙碌,既然妻子回不了家,就 索性决定留在香港过春节。程子默思考再三拒绝了爸爸提出的让他去香港和他一起 过年的建议。就算去了又能怎么样?他又有多少时间会留给他?如果同样是一个人 呆在房子里,他宁愿选择留在这里,至少这里还有他的小花园。 程宏伟大约是想着儿子也大了,既然他不愿意,便没有勉强他。可仍然在电话 里面嘱咐了一堆注意事项。吴君兰起初是坚决反对的,虽然这几年每逢传统春节时, 他们家并不是每次都全家团聚,但是也从来没有丢下儿子一个人在家。到底还是放 心不下。眼见劝他去香港不成,便开始担心他这几天的生活。程子默只是反复地在 电话中告诉她:“妈,我都十七岁了,又不是小孩子,不会有事的。” 除夕的前几天,黄阿姨就放假离开了,但是走之前也把程子默春节期间的生活 做了简单的安排。冰箱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食材,瓜果、蔬菜、肉食、连包好的 水饺都有,就这样留他一个人在家,任谁也有点不放心。黄阿姨走之前还在念叨: “你说你又不会做饭,大过年的就该去陪你爸爸的,你总不能天天煮包好的水饺吃 吧?”程子默听后只是满脸无奈地笑:“黄阿姨,你就放心,等过年后你见了我肯 定还是活蹦乱跳的。” 所以在接近农历新年的最后几天,整栋大房子就剩下程子默一个人。除夕那一 天电话铃响的时候,他刚刚起床不久,这个电话算是打破了他这几天一个人的世界。 在接起电话之前,他万万也想不到他可以在今天听到她的声音。电话里她的声 音是一贯的平和且夹杂了一点在这种特殊日子里的欢欣,从那边缓缓传来,不过几 个字:“程子默,新年快乐!”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祝福,听过很多遍的话,此时从那边传到这边他的耳边, 一瞬间令他也感染到了一丝她的快乐,到现在才感觉到是真的要过年了。他的回答 也不知不觉沾染上了她的味道:“新年快乐!你怎么这么早?” 大约是因为他的声音还带了点刚刚起床的沙哑,她问:“是不是打搅了你睡觉?” 又回答说:“我想提前给你们拜个年,担心明天电话就打不进了……” 她的声音含着笑,他心里一暖,告诉她:“没有,我已经起来了,我爸妈都不 在家。” 她在那边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那你一个人吗?” 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反倒开始安慰她:“没事,只是过几天,他们很快就回 来了。” 她忽然笑了:“我也是一个人,那今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吧。” 他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心底某个地方升起来,一直流啊流啊,流到全身上下,连 握着话筒的手指都发热,几乎握不稳。这一刻只想靠近热源,只想看见她。 后来连怎么结束通话的,他都没有印象,只是立即查看了来电记录,把那个电 话号码存进手机电话薄里。再也不敢耽搁,拿了钱夹,出门打车往机场赶去。到了 机场已经上午九点了,这一路上,他把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到了。如果临时买不到 今天到长沙的飞机票,便马上找辆汽车去,这样在晚上也能赶到。不论怎么样,他 都想好了一定要赶去。或许是老天爷在眷顾他,亦或许是可怜他,他却误打误撞非 常顺利地买到了一张中午飞往长沙的机票。连售票员都忍不住连连庆幸:“这是最 后一张了。” 从早上挂了电话后开始,他的一颗心就在和时间赛跑,有条不紊地在短时间内 安排好这次重要的旅程,就连在候机室的时候,他的心思也全在时间上,没有空闲 停下来思考他该不该这样做,他这一去又将会怎样。直到飞机起飞的那一刻,他看 着车窗外的浮光掠影,想象着她就在那一边,心里却是难得的平静。 他只是做了他在这个当下最想做的事而已。不是冲动,不是鲁莽,他在这一天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愿望——他只是想看一看她而已。 到达她的那个小城时,正下着雪,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像翻飞起舞的柳絮,一 点一点地冰凉落在了头发上,脸颊上。却并不觉得冷,仿佛那雪花接触皮肤融化成 的水也是温的。他站在白雪皑皑的街头拨通了她的电话。他说:“你还没有告诉我 你家的准确地址。”早上在电话中,他慌乱中倒还记得最重要的事情,其实也询问 过她,她或许以为他是随口问问,告诉了他这个小城。 她非常老实,仿佛条件反射似的,马上说了一个详细的地址,过后才疑惑了, 问他:“你怎么突然想起来了问这些?” 他默记了一遍地址,也不告诉她,只说:“我等会儿再给你打电话。”回去把 地址报给出租车司机,再次打过去的时候,只响了一下,她便接了。他越发忍俊不 禁,问她:“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说说话吧。” 大约是今天日子特别,她笑了起来,只当他是一时兴起,并没有觉得有任何奇 怪的,一口答应了下来。起初她仿佛还不习惯这样子在电话中和他交谈,话并不太 多。然而讲着讲着却变得随意,仿佛是老朋友似的闲谈,告诉他她今天包饺子了, 问他喜不喜欢吃饺子,念给他听有些什么馅,又问他喜欢吃什么馅,还抱怨电视不 好看,看来看去都一样,每年都是这样……他笑了,不仅听得认真,也回答得认真。 他们在电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两个人都不是健谈的人,也没有堡这种 电话粥的经历,而奇怪的是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因此而冷场。有时候,电话两边都沉 默,但不到一会儿,一个人说一句“嗳……”,两人又同时笑起来。外人还看不出 来有什么好笑的,只是他们两个人却是知道他们在笑什么的。就是这种奇妙的气氛, 让他们忽略了时间的流逝,讲了许久都仿佛还有话说,总有那么一点点意犹未尽。 后来,他们也有很多次像这样的经历,一个人打过去电话,另一边的人接起来, 然后两人一人一句,似乎没有主题地随意谈论起来。可是在他们看来他们的无主题 就是最好的主题,不用想那一天要在电话里说什么,那一刻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另一个人会自然地接下去,然后就这样说下去了……其实两个人在一起,有时候是 不需要言语的。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能够达到此时无声胜 有声的境界是很多人衷心所期盼的。我们都希望可以有个人和我们在某一刻心灵相 通,让语言失去光彩。 讲着讲着,大约是听到了汽车喇叭声,她仿佛有点惊讶,问他:“你是不是在 外面啊?车子上?” 他告诉她实话:“是啊,马上就要下车了。” “今天外面人多吧?我上午出去买东西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人。” 他于是问:“你出去买了什么?” “吃的啊。”她紧接着便开始絮絮地说买了些什么,“有苹果,橙子,哦还有 糖果,瓜子……” 汽车停了下来,他下车把车费给司机,也告诉她:“我已经下车了。” 她突然顿了一下,没有马上答话,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家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手机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到了门口,才说:“到了。” 伸手按响了门铃。似乎是几秒钟,又似乎是很久,那扇门突然打开,从门的后面渐 渐地显现出来了一个人的脸。——然后他就那样看见了她。 她也一样看见了他。在这样的一个除夕,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隔了那么远的 距离,她现在还可以这样,这样清清楚楚地看着他。山遥地远,万水千重,他跋山 涉水而来,就这样,就这样站在她的面前。 有什么东西蓦地从眼睛里涌出来,热热的,暖暖的。她还没来得及抬手抹掉, 一双手已经抚摸上了她的脸颊,代替她擦去那不断涌出来的眼泪。可他越抹眼泪越 流越多,旧的还没擦去就又有新的涌出来,很快地他的手掌也湿了,热热的,暖暖 的。最后他只能关上身后的门,慢慢地把她拥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 “不哭,不哭啊,别哭了……” 然而她的眼泪仍然越流越多。亦或许是他不是很善于抚慰人,只得抱着她再也 不说话,任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流淌下来,流啊流啊,一直流到他的胸口,流进 最里面……她哭得抽抽噎噎,终于停下来后,还是在他怀里,可以清晰地感受他温 热的体温。 林欢渐渐清醒了,觉得不好意思,磨蹭了一会儿,才从他胸口抬起头来,那眼 底起初还有着一丝羞赧,可在见到他身上单薄的衣服后,顾不得尴尬了,立即问: “你怎么穿得这么少?”退开几步,打量了一下他全身上下,心疼得不得了:“这 房子里没有暖气的,穿得这么少多冷啊。” 程子默身上还是早上起来穿的衣服,一件黑色的浅领薄毛衣,灰色的长裤。那 时候匆忙,除了钱,他甚至是连一件行李都没想起来要带的,又哪里想得到两个城 市的气温差别去加衣服。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身上仍然是暖暖的,所以安抚她:“你 别担心,我不冷。” 她却不听,转身便跑进了一间房里去了,提着一件厚大衣出来,拉着他的胳膊 给他穿上。还是小时候爷爷奶奶给他穿过衣服,隔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会有另外的 一个人来给他穿衣。他什么也做不了,似乎又变成了小孩子,乖乖地伸出胳膊,配 合她的动作把衣服穿上。 衣服有点大,里面又没有厚一点的毛衣,他本来长得瘦长,穿着空落落的,倒 越发显得单薄了。给他扣扣子的时候,她还在说:“不知道商场关门了没有,我们 马上出去买衣服。” 出了门,走在雪地里,她才告诉他:“这件衣服是我前几天买给我爸爸的。” 他想说点什么,可竟是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她。 她现在这样讲出来,并不觉得难受,又打量了他一下,笑着说:“像小孩子穿 着大人的衣服。” 以前小乐还小时,很顽皮,总喜欢从爸爸妈妈的衣柜里面搜刮衣服出来。看到 喜欢的就套在自己身上,然后跑过来给她看:“姐姐,你看我穿上像不像爸爸?” 她看着整个被衣服淹没的他就忍不住发笑,嘴里还要满足他的愿望:“像,很像。” 这时候想起了那些往事,再看看身边这个“小孩子”,这个人,只觉得简静和 美好,以前每次想起时的那一丝伤痛也恍然间好似不复存在。她于是慢慢地就把这 一段“穿衣记”讲给了他听。 果然大多数购物场所都关门了,他们跑了好几个地方,才碰到了一家还在营业 的小商场,可似乎也是准备关门的。林欢一看便急了,说:“让我们进去买几件衣 服吧,他是刚刚来的,没有冬衣穿。”几乎是硬要闯进去了。 那商场的几个营业员打量了他们几眼,倒是爽快地同意了:“那么你们快一点 吧,我们也赶着回去过年啊。” 没有时间挑选,便只能看到了合适的就拿。保暖内衣,御寒的厚毛衣和摸着像 棉被的羽绒服倒是一连都拿了两套。 回去的时候,街道早已冷清了下来,偶尔有行人步履匆匆而过,那是回家的人 的脚步。冬天天黑得早,路灯早就亮起,还有比路灯更亮的,那是挂在人家屋檐下 的大大的红灯笼。一盏又一盏,一抹又一抹的胭脂红,照得那白色雪地晶莹明亮, 没有月亮,天上却仿佛另外升起了一个月亮,带来了这样一片如水般清静皎洁的月 色,现世静好,岁月安稳。所谓大红灯笼高高挂,那灯笼原也只是因为有了这人世 最简单寻常的幸福才点亮的。天上仍然在飘着小雪花,人走在雪地里,看着自己留 下的脚印,一路上的风景也都看遍了。 不知何时,气氛突然悄悄地发生了变化。直到回到家,他们除了在商场里买衣 服的对话,在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从在商场同他一起拎起一件一件的衣服时,林欢就恍惚了,原来还有这样的时 候,在新年的前一天还可以陪人一起买新年的衣服。回去的一路上,她仍然处于难 以置信中,可又隐隐觉得恐惧,太美好的东西总是像梦一样容易流逝,她害怕一切 只是她的另一个美梦。 其实程子默又何尝不是处在满足中,能够这样和她走在路上,踏着路上的积雪, 对于他来说幸福也就是这样。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