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她 漫长的手术过后,林欢和何谓都被推进了ICU 重症监护室,两天以后,她先回 到了外科普通病房。因为手术切除了差不多70% 的肝脏,她的身体还极度虚弱。作 为主刀医生,陈莫每天都会来看她几次,偶尔不忙的时候,例行检查完之后,也会 留下来坐一会儿,仔细地探问她的身体情况,还会认真地交代林彩霞一些术后饮食 注意事项,对于那些林彩霞担忧的小问题,也会不厌其烦耐心地解答。 姑父姑妈开头还待他极其客气,非常感谢他对林欢细致周到的关心,很快就渐 渐放开了,随意地和他交谈,连称呼也从“陈主任”改成了“陈医生”。林欢看在 眼里,却什么也没有说。私底下姑妈多次不经意地在她耳边念过:“我看陈医生挺 好的。”林欢总是笑笑:“这次要好好谢谢他。” 一个星期以后,手术前担心的溶血反应及其他排斥反应并没有发生,何谓从ICU 转到普通病房,宣布了这场万众瞩目的成年人活体肝移植手术取得了空前的成功。 吴君兰在当天也接受了记者的采访,谈论了国内成年人活体肝移植手术的发展,最 后面对记者对病人身体的提问,明确地表态:“病人已经度过了术后危险期,只要 调理好身体就能安全出院。”也有记者问:“吴院长,能否谈一谈当初下定决心进 行这次成功率并不高的危险手术时,您是怎么想的?” 吴君兰淡淡地说:“每一场手术不论大小,都有一定的危险,但我并不认为这 场手术的成功率不高。首先,我曾在国外成功地参与过几例类似手术;其次,我们 医院配备了国际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们的手术团队是集合 了本院临床经验丰富的优秀医师资源组成的,在手术前,我们讨论过各方面的可能 性,也制定了相应的紧急应对方案,力求把手术的风险降到最低。进行这场手术, 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也是病人的需要。” 也有记者要求采访捐肝者,也就是病人的姐姐,陈莫作为主治医生一概以“现 在是术后静养时间,不易打扰”为由给挡了回去。林欢其实很害怕应付这样的场面, 从姑妈口中得到消息后,再次见到他进病房,不免连声道谢。 陈莫只是随意笑了笑:“道谢就不用了,等你身体好了,请我吃饭吧。” 今天高兴,林彩霞脸上也露出了长久以来最放松的笑容,吴院长的话就是一颗 最有效的定心丸,立即抢着说:“陈医生,饭是一定要吃的,你如果不嫌弃,可以 尝一尝欢欢的手艺,她做的饭挺好吃的,何谓就一直念叨着等能好好吃饭时,一定 要他姐姐去做一次大餐。” 恰巧这时候何谓也被父亲推着进来了,附和着母亲的话,笑道:“陈医生,我 妈的话是真的,你一定要尝尝欢欢的手艺。” 何谓的话说得很慢,有点吃力,可是脸色看上去还不错,一笑甚至还能看到左 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和小乐的一样。林欢看到他渐渐好了起来,亦是放下了一颗忐 忑不安的心,不忍拂了大家的意,于是也笑道:“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来尝一尝 吧。” 陈莫于是很高兴地应约:“大家都夸,那说明你的手艺绝对很好,等你好了, 我一定要去叨扰叨扰了。” 林彩霞说:“什么叨扰啊,都是应该的。”接着就开始连番询问陈医生喜欢吃 些什么菜,还叮嘱林欢要记下来。 林欢半个月后就出院了,除了要注意饮食和休息外,已经和常人行动无异。姑 父在前几天确定何谓一切都稳定下来后就回去上班了,姑妈本来是要送她回租住的 公寓的,可是林欢担心何谓一个人在医院,不要她送,最后是陈莫陪着她慢慢地散 步回到了租住的公寓。因为接近午餐时间,林欢就着冰箱的食材简单地煮了番茄鸡 蛋面。陈莫留下来吃了午餐,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此后,陈莫经常在上班的空闲时间绕过来看她,一个星期总有好几次是和她一 起早早地吃了午餐,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医院,他是回去上班,她则是去给姑妈和何 谓送午餐。姑妈又开始在她耳边念叨其他的话了:“我看陈医生对你挺好的,你也 不要总是闷头闷脑的,偶尔也要适当地谢谢别人,有机会就多和他一起出去玩玩, 老是守在医院干什么,这里有我看着呢。”何谓也会跟着连连眨眼:“欢欢,你也 该给我找一个姐夫了吧?” 其实,林欢一开始并不敢肯定他的心思,摸不准是不是现在就该远着他。实在 是他说话行事仿佛都有了一个规定好的界限,绝不会超过那条线半分,仿佛她就是 他的一个很谈得来的异性朋友,待她亦极其尊重,两个人并排一起走路,都要隔一 段距离,如论如何也不会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怎么看都没有那一方面的意思。两 个星期下来,两人私下相处的时间并不少,他有过很多机会可以制造点暧昧的气氛, 亦或是说几句似真似假让人捉摸不透的话,她在恐慌不安中都拟好了一番委婉的措 辞,甚至连平日里说话都极是小心翼翼,以免他会有任何误解。然而,他的态度却 一直都大方随意,永远是那样温和的微笑和朋友似的闲谈。有了蒋阿姨早前的那番 话和姑妈的念叨,她自己偶尔不免也会疑惑起来——到底是他无意,抑或是他太懂 得她,她却太迟钝? 在她的疑惑之间,时间又往前推了一周。何谓出院了,姑妈一定要在离开之前 请吴院长和一些相关的医生吃一餐饭,以示感谢。吴君兰仍然是淡淡的微笑:“给 病人治病是职责所在,吃饭不符合医院的规定。”林欢不忍心见姑妈失望,于是说 :“吴院长,大家这段时间都辛苦了,只是简单地吃一餐饭,不要紧的。” 吴君兰沉吟了一下,说:“那我和陈主任代表大家去吃这餐饭就行了,其他医 生还有工作安排,很难凑到一起。” 那一天的晚餐是在一家著名酒店的中餐厅,菜极是丰盛,因为人少,在陈莫的 拒绝下,并没有喝酒,点的是饮料,几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谈话。林欢因为多喝了几 杯饮料,途中离席去盥洗间,进了隔间不久,便听到外面有着熟悉的声音。整个盥 洗间里好像并没有其他人,极是安静,因为空旷,虽然隔了一扇门,那声音仍然显 得格外清楚。她一直等那声音停了下来,才出去洗手。 吴君兰站在洗脸台前,从镜子里面看到她走过来了,抓紧了手里的电话,只一 下却又松开了,打开手袋施施然把电话收好。 林欢艰难地打招呼:“吴院长。” 吴君兰仿佛并没有听见,抑或是那哗啦啦的水声流出来,冲走了她那极低的三 个字。半晌后,水声停止了,她慢条斯理地拿出护手霜搽手,忽然说:“我是不可 能让他回来的。”她的声音很轻,低头打量自己修长细腻的双手,仿佛注意力一直 都在那双手上。 林欢木然地对着镜子站着,头脑一片空白,却又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比任何人 都清楚那绝不是一瞬间的幻听。她没有答话,她也知道她并不需要说话。 “他病了,已经一个星期了,昨天晚上刚刚好一点,又趁着病房没有人自己回 去了。管家说他一夜没睡,到处找他的护照,今天早上被送到医院来时,已经烧到 了四十一度,却还拉着他爸爸的手口口声声说要回来,就在刚刚,我在电话中还听 到了他说的那些糊涂话。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安安稳稳在那边呆下去,他从小就是这 样,那一年还不到七岁,我和他爸爸去北京接他过来一起生活,怎么哄骗强逼都没 用,他就是不愿意离开他爷爷奶奶,后来他们都走了,他才不得不到了我们身边, 可是这么多年他一直很安静,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过得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吴君兰收起了护手霜,瞥了一眼镜子中默不作声的人。她知道她接下来的话不 是那么光明正大,甚至是有点难以启齿,然而,作为一个母亲,这一刻她没有其他 的选择:“林欢,那一次我坐在车里看见他牵着你的手从他爷爷的老房子里走出来, 他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有一瞬间我说服自己,就成全他吧,只要 他高兴我还求什么,可你看看他后来做了什么?放弃留学……还要放弃Cambridge 和一直以来的理想,我开始后悔不应该让你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你在他心里的地位 太重了,重到让我恐慌,我怕有一天他为了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这样的傻事 他十几岁就做过一次了。” “林欢,不是我容不下你,可他还年轻,他有自己的世界,不能现在就只装下 你一个人,困守在这一小方天地中。他其实不懂得爱情更不懂得爱,可你比他年长, 比他经历的事情要多,不可能一样糊涂,只要你愿意,你有的是办法一棒子敲醒他, 让他彻底死心,再也不提回来的话。你要是真为他着想,就该知道现在要怎么做。” 她终于停了下来,只有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重, 嗒嗒直响,像是一把刀,又尖又细,只戳进人身体里面,却又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只是钝钝的。原来疼到了极点,疼的时间太久了,就麻木了,像手术时被打了麻醉 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醒过来时大半的肝脏已经被割除了,只余下一道触目惊 心的伤口。 林欢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一个地方,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原来那里是心脏,原 来那里有一个最隐秘的角落,原来那里也有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 姑妈已经买好了机票过两天就要带着何谓回去,林欢在他们走的前一晚下厨忙 碌了几个小时,简直是把那点勉强上得了台面的厨艺发挥到了极致,又按照此前的 约定,打电话叫来了陈莫,四个人和和乐乐地吃晚餐。 何谓和陈莫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地都喊起了“陈大哥”,林彩霞也高兴, 连声说:“欢欢,有空要带陈医生过来玩一玩。”林欢笑了笑。陈莫接过话说: “我倒是一直想去庐山看一看,就是没有机会,看接下来的十一或者是春节能不能 去一次。”又转过脸来看着她微笑:“你那时候应该都有空吧?” “她当然没问题啊。”回答的是林彩霞,仿佛怕错过了什么,急急地说,“她 一个学生,大把的空闲时间,假期又多,什么时候都行的,就是你们医院忙了点, 你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了,告诉她一声,让她带你来就行,不一定非要在长假里面, 先来玩几天,要是好玩,春节你可以再来。” 那一天晚上吃完饭,林欢送陈莫出去,他的车还停在医院,两人都沉默着,慢 慢地走到了小区门口。有点风,行道树上的叶子不时地沙沙作响,她的一簇头发被 风吹乱了,覆在脸颊边,他忽然伸手帮她捋到了耳后。她吓一跳,连连后退了几步, 差点撞上了后面的一棵树,他一把拉住她,因为着急,没有控制好力道,她反倒跌 进了他怀里。 那样干净清淡的气息,那样柔软瘦弱的身体,那样渴望眷念的温度,他应该绅 士放开的手却渐渐收紧了,不禁抚摸着她的背,低喃道:“为什么一直以来你都是 这么的不快乐?” 她一怔,挣扎的动作渐缓,终于停了下来。他感受到了她的柔顺,又去抚摸那 张脸,月色下一点一点的白,那么的白净,那么的浅淡,明明这么的近,却又那么 的远,只觉得恍惚,像是那一天晚上她看着那两个花苞形字体,低声在他耳边念着 “菡萏”,又像是那一天的手术室,璨若繁星的灯光下,她闭着眼睛,喃喃喊出的 那两个字。明明是无比熟悉的两个字,却不像是真的,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这一生,寻寻觅觅,来来去去,红尘中辗转数十年,却原来在不经意中遇见了 她,却原来还能遇见她,原来是她。 他喊她:“欢欢。” 她心里一恸,垂着眼睛没有作声。他说:“以后让我来照顾你,让我来给你欢 乐。”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