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他老婆高彩霞登门说事儿 父亲从楼上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 院中。 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 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 都是。 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 好。 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几只蜜蜂 嗡嗡闹着,在她身前身后飞来飞去。蜜蜂的叫声使她的担忧增加了。她觉得肚子疼 痛难挨,似有铅砣下坠,坐在马桶上,却又拉不出来。她褪下裤子,偷偷地用镜子 照一照流血的地方,却立刻羞得涨红了脸,胸口怦怦直跳。她胡乱地往里塞了一个 棉花球,然后拉起裤子,扑倒在母亲床上,抱着一只绣花枕头喃喃道:要死要死, 我大概是要死了。她的母亲去了梅城舅姥姥家,卧房空无一人。 现在的问题是,父亲下楼来了。 这个疯子平时很少下楼。只是到了每年的正月初一,母亲让宝琛将他背到楼下 厅堂的太师椅上,接受全家的贺拜。秀米觉得他原本就是一个活僵尸。口眼歪斜, 流涎不断,连咳嗽一声都要喘息半天。可是,今天,这个疯子,竟然腿脚麻利、神 气活现地自己下楼来了,还拎着一只笨重的藤条箱。他站在海棠树下,不慌不忙地 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来擤鼻涕。难道说他的疯病一夜之间全好了不成? 秀米看见他带着箱子,似乎要出远门的样子,无意间又瞥见手中衬裤上棕褐色 的血痕,一时心慌意乱,便冲着前院大叫起来:宝琛,宝琛。歪头宝琛……她在叫 家里的账房,可惜无人应答。地上的花瓣、尘灰,午后慵倦的太阳不理她;海棠、 梨树、墙壁上的青苔,蝴蝶和蜜蜂,门外绿得发青的杨柳细丝、摇曳着树枝的穿堂 风都不理她。 “你叫唤什么?!不要叫。”父亲道。 他缓缓转过身来,把那脏兮兮的手绢塞入袖内,眯缝着眼睛瞅着她,目光中含 着些许责备。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一样,低沉而喑哑。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他 和自己说话。由于终年不见阳光,他的脸像木炭一般焦黑,头发如飘动的玉米穗, 泛出褐黄。 “你要出门吗?”秀米见宝琛不在,只得稳了稳心,壮起胆子来问了他一句。 “是啊。”父亲说。 “要去哪里?” 父亲嘿嘿笑了两声,抬头看了看天,半晌才道:“说实话,这会儿我也还不知 道呢。” “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很远。”他脸色灰灰地支吾了一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宝琛,宝琛,歪头宝琛,死狗宝琛……” 父亲不再理会她的叫声。他缓缓走到秀米的跟前,抬起一只手,大概是想摸摸 她的脸。可秀米尖叫了一声,从他的手底下逃开了。她跳过竹篱,站在菜园里,歪 着头远远地看着他,那条衬裤在手里绞来绞去。父亲摇摇头,笑了一下。他的笑容 像灰烬,又像石蜡。 就这样,她看着父亲提着箱子,佝偻着背,不紧不慢地出了腰门。她的脑子里 乱七八糟的。心头怦怦乱跳。不过,父亲很快又踅了回来。水獭似的脑袋从门外探 进来,似笑非笑,一脸害羞的样子,眼睛东瞅西看。 “我要一把伞。”他小声说,“普济马上就要下雨了。” 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她并不知道。秀米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一 朵云,蓝幽幽的,又高又远。 父亲从鸡窝边找到了一把油布伞,撑开来。伞面已让蛀虫吃得千疮百孔,伞骨 毕露,再合上,抖一抖,就只剩下伞骨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将破伞小心翼翼地支 在墙边,提起箱子,倒退着走了出去,就像是担心惊扰了什么人似的,轻轻地带上 门。两扇门都合上了。 秀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将裤子搭在篱笆上,赶紧绕过花廊,到前院去叫人。 宝琛不在,喜鹊和翠莲也不在。这疯子真的会挑日子,就像是和一家老小商量过的 一样,堂前、厢房、柴屋、灶膛,就连马桶帘子的后面也找遍了,就是寻不出半个 人影来。秀米只得穿过天井,来到大门外,四下一望,已不见了父亲的踪迹。 她看见隔壁的花二娘正在门前的竹匾里晒芝麻,就问她有没有看见父亲,花二 娘说不曾看见。秀米问她有没有看见喜鹊和翠莲,花二娘又说不曾看见。最后她问 起宝琛来,花二娘就笑了:“你又不曾让我看住他,我哪里知道。” 秀米正要走,花二娘又叫住她道:“你家老爷不是锁在阁楼里了吗,如何出得 了门?”秀米说:“我也不知他如何能出来,嗨,反正走了就是了。我是看着他从 腰门出去的。”花二娘也有点急了,“那要赶紧央人去找。他这样昏头昏脑的人, 要是一脚踩到茅坑里淹死了,也是白白地送了性命。” 两人正说着话,秀米看见翠莲拎着满满一篮子金针,从村东过来。秀米就赶过 去迎她。翠莲一听说这事,倒也不显得心慌,兀自说道:“你说他拎着箱子,这会 儿也走不远,我们赶紧去渡口截他,让他过了河,要找他可就难了。”说完,她搁 下篮子,拉起秀米的手,两人就朝津渡跑去。 翠莲是一双小脚,跑起来浑身乱抖,胸前波涛汹涌。铁匠铺的王七蛋、王八蛋 兄弟只看得两眼发直,嘴都合不拢了。在路上遇见两个割麦的人,问起来都说没有 看见陆老爷打这经过。两个又往回跑,跑到村头的池塘边上,翠莲两腿一歪,就坐 在了地上,脱下绣花鞋来揉她的脚,又把绿袄的襟扣解开,呼哧呼哧地喘气:“我 们这么疯跑,也不是办法,你爹既不走渡口,也只有村后一条路了。还是赶紧告诉 歪头要紧。” “只是不知他跑哪里去了。”秀米说。 “我知道,”翠莲说,“十有八九,是在孟婆婆家看牌,你来拉我起来。” 翠莲穿上鞋,掖了绿袄,秀米搀她起身,两人就朝村中的一棵大杏树跌跌撞撞 而去。翠莲这才想起来问,老爷何时下的楼?说了哪些话?喜鹊怎么也不在家?为 何不拖住他?颠来倒去地问了半天,忽然又生起气来,“我说阁楼门上的锁开不得, 你娘偏要让他到亭子里晒什么太阳,这下倒好。” 孟婆婆在杏树下摇棉花,纺车转快了,棉线就要断。嘴里骂骂咧咧,在跟自个 儿生气。翠莲道:“婆婆歇一歇,我问你一句话,我们家宝琛来没来婆婆家打牌?” “来了,怎么没来?”孟婆婆嘀嘀咕咕地说,“刚从我这赢了二十吊钱走的, 他手里紧了,就到我这里抠我两文棺材钱,赢了就走,再央他打一圈也是不能,临 走还吃我两块大柿饼。” 她这一说,翠莲就笑了起来:“婆婆往后再不要与他打牌就是。” “我不和他打,和谁打?”孟婆婆道,“普济这地方就这么几个老搭子,缺了 谁都凑不满一桌子,也怪我手气背,纺棉花也断线。” “婆婆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看着他拿着我两块柿饼,一路走一路吃,喜滋滋地往村后去了。” “是不是去了孙姑娘家?”翠莲问道。 老婆子笑而不答,翠莲拉着秀米正要走,孟婆婆又在身后道:“我可没说他在 孙姑娘家。”说完仍是笑。 孙姑娘家在村后的桑园边上,独门独户的小院。院外一块水塘,塘的四周挂下 一绺绺野蔷薇或金银花,院门紧闭,寂然无声。门口坐着一个驼背老头,头发全白 了,正在那儿歪靠在墙上晒太阳。看见两人从水塘那边绕过来,老头就警觉地站起 身来,老鼠似的小眼睛骨碌碌乱转。翠莲对秀米说:“你在塘边站着不要动,待我 去把宝琛喊出来。”说完就踮着小脚快步过去。老头一看翠莲气势汹汹,张开双手 就来拦她,口里叫道: “大嘴,你要找哪一个?” 翠莲也不理他,推开门就往里闯。老头一下没拦住她,就伸手死死拽住她衣襟 不放。翠莲转过身来,立刻把脸放了下来,大眼一睁,朝他脚前啐了一口:“老不 死的,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即刻把你摁到塘里呛死。”老头又气又急,脸上却憋 出一堆笑来,压低了声音说:“姑娘说话小点声。” “怕什么?你这小院这样静僻,你家那个小婊子在床上就是地动山摇,也没人 听见。”翠莲冷冷笑了一声,越发大喊大叫起来。 “俗话说,骂了丁香,丑了姑娘,”老头道,“你不怕污了人的耳朵,难道就 不怕脏了你的嘴?” “放你娘的臭屁。”翠莲骂道,“你要是再不松手,我一把火把你这窑子烧个 精光。”老头撒了手,气得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