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丁树则这条老狗 黄毛只在那儿催她快走,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普济走去。秀米觉得自己就像是做梦似的。张季元从哪里来? 他到普济来究竟想做什么?薛举人又是什么人?还有池塘边的那个戴毡帽的老头, 她明明看见他在那儿钓鱼,为何钓竿上既没有浮标,也没有线钩? 她隐约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沉默 的,而且大得没有边际。一路上他们不曾碰到一个人。秀米觉得天又高又远,眼前 的小渠、沟壑、土丘、河水,甚至太阳光都变得虚幻起来。 到了村中,秀米就让黄毛去丁先生那里回话,自己一个人往家中走去。她看见 翠莲正在塘边洗帐子,就朝她走过去,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大嘴,你说……夏庄 到底有没有个薛举人?” “你是说薛祖彦哪,怎么没有?他爹不是在京城里做大官的吗?”翠莲道。 秀米“噢”了一声,就径自上楼去了。 一天晚上,全家正围在桌子旁吃饭,张季元又开始讲他那个“鸡三足”的笑话 了。这个笑话他前几天已经说过一遍了,这会儿又兴致勃勃地从头讲起,大家全在 笑。喜鹊笑,是因为她的确觉得这个故事好笑,即便张季元讲上一百遍,她还是要 偷偷发笑,牙齿磕碰着碗边,咯咯地响。母亲笑是出于礼貌,照例嘿嘿地笑两声, 表明她在听。翠莲大概是觉得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笑话,普济村人人会说,而喜鹊竟 然咯咯地笑个不停,因此她也笑。宝琛是好脾气,对谁都是笑嘻嘻的,再说明天一 大早,他就要回庆港接儿子去了,不过他一笑起来就有点夸张。 唯独秀米不笑。 张季元一边谈笑,一边不时地朝她眨眼睛。那眼神很复杂,似乎要与她为今天 上午的见面达成一个默契,或者说,共同保守一段秘密。即便不抬头看他,秀米也 能觉出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他所说的话变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从湿湿 的眼睫毛里飘溢而出,浮在晦暗的光线中。秀米低头吃饭,好不容易挨到张季元把 笑话说完了,却不料喜鹊忽然愣愣地问道:“那鸡怎么会有三只脚的呢?”看来她 根本就没听懂,大家又哄笑了一场。 宝琛第一个吃完饭,丢下筷子,甩甩袖子,走了。翠莲对母亲说:“今天就不 该把盘缠先给了他,少不了又要拿到后村去填那无底洞。” 母亲说:“你怎么知道他要去孙姑娘家?” “嗨,那粉蝶儿今天下午来借筛子,我瞅见他们在廊下说话,又拉又扯,恨不 得立时就……”翠莲说。 母亲不让她说下去,一个劲儿地给翠莲使眼色。又看了看秀米,仿佛在猜测秀 米能不能听得懂她们所说的话。 张季元吃完了饭,依然赖在那儿不走。他歪在椅子上用牙签剔着牙,剔完牙又 去剔指甲,把十个指头都剔了个遍,最后又把那牙签咬在嘴里,一会儿伸手捻一下 灯芯,一会儿抬头看着天窗,像是在琢磨着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摸出一 只小铁盒子,一柄烟斗,他往烟斗里塞了烟丝,凑在灯上点了火,吧嗒吧嗒地抽了 起来。 孟婆婆不知从哪里闯了进来,她来找宝琛打牌。翠莲笑着说:“他今天有了新 搭子了。” 孟婆婆说:“这样最好,我最烦宝琛那东西,赢了几文小钱儿,就得意地在那 儿哼小曲,哼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输才怪呢!”说完,就过来拉母亲。母亲经 不起她苦劝,就说:“好,今天就陪你们打两圈。”临走时,又嘱咐翠莲和喜鹊把 家里的床都换上凉席。孟婆婆接话道:“天都这么热了,是该换席子了。”说完, 就拉着母亲走了。 母亲一走,翠莲俨然就是总管了。她让喜鹊去烧锅开水,把席子烫一烫。竹席 子一年不用,都怕是长了虫子了。秀米一见喜鹊要去烧水,就让她多烧一点,她正 好把头发洗一洗。翠莲说:“晚上洗头,只怕是大了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才好呢!” “老话说,女的不愿嫁,男的不想嫖,都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话。”翠莲笑道。 秀米说,反正她不嫁人,谁也不嫁。 这时,张季元把他那大烟斗从嘴里拔了出来,忽然插话道:“没准往后真的不 用嫁人了。” 翠莲一听,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大舅,你倒说得轻巧,这姑娘大了不 嫁人,爷娘留她在家煮了吃?” “这个你就不懂了。”张季元道,似乎对翠莲的话不屑一顾。 “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比不得大舅见多识广。”翠莲揶揄道,“可照你 这么说,这天下的女子都不嫁人,都不生孩子,这世上的人早晚还不都死光啦。” “谁让你不生孩子啦?当然要生孩子,只是不用嫁人。”张季元煞有介事地说。 “不嫁人,你到石头缝里弄出孩子来不成?” “你但凡看中一个人,你就走到他家去,与他生孩子便了。”张季元道。 “你是说,一个男的,但凡相中了一个女孩,就可以走到她家里去与她成亲?” “正是。” “不需要三媒六聘?也不用与父母商量?” “正是。” “要是那女孩儿的父母不同意怎么办?他们拦住门,不让你进去。” “那好办,把他们杀掉。” 翠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季元疯话连篇,可翠莲拿不准他当真这么想, 还是在逗她开心。 “要是女孩自己不同意呢?”翠莲问道。 “照样杀掉。”张季元毫不犹豫地说。 “假如……假如有三个男的,都看上了同一个姑娘,你说该怎么办?” “很简单,由抽签来决定。”张季元笑嘻嘻地说。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看来 他打算离开了。“在未来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也是自由的。他想和谁成 亲就和谁成亲。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和他的亲妹妹结婚。” “照你这么说,整个普济还不要变成一个大妓院啦?” “大致差不多。”张季元道,“只有一点不同,任何人都无需付钱。” “大舅可真会说笑话,要真的那样,你们男人倒乐得快活。”翠莲挖苦道。 “你们不也一样?” 张季元哈哈大笑。他笑得直喘气。最后,他转过身去,捋了捋头发,走了。 “放屁。”张季元走后,翠莲啐了一口,骂道,“这小胡子,成天没有一句正 经话,闲得发慌,就拿我们来开心。” 翠莲在灶下替秀米洗头。 豆沫是早上从豆腐店讨来的,这会儿已经有点馊了。秀米说,用这豆沫洗头, 就是不如枸杞叶煞痒,黏糊糊的,一股发霉的豆渣味。翠莲说:“这会儿我到哪里 去替你弄枸杞叶去。”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院外人语喧响,步履杂沓,弄堂里, 水塘边,树林里到处都有人猛跑。脚步声和嘈杂的人语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嗡嗡的, 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一圈圈地散开。村子里的狗全都在叫。 “不好!好像出什么事了。” 翠莲说了一句,丢开秀米,到窗前往外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