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先生今天这是怎么了? 秀米和翠莲住在西屋,有一扇窗户通向院子。窗下有一个五斗橱,橱子上摆着 各种物件,但被一块红绸布遮住了。她正想揭开绸布看看,忽然看见张季元一个人 探头探脑的走到了院子里。 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走到木架廊下,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悬在头 顶的南瓜。然后,他看见木架下搁着一张孩子用的竹制摇床,就用脚踢了踢。厨房 边摆着两只盛水的大缸,张季元揭开盖子朝里面看了看。最后,他来到那口井边, 趴在那口井上,一看就是好半天。这个白痴,一个人在院子里东瞅西看,也不知道 他在看什么。 翠莲倒在床上,没话找话地跟秀米唠叨。秀米似乎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因此 对她不理不睬,勉强说上一两句,也是话里带刺,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翠莲 倒是步步地退让,假装听不懂她的话,歪在床上看着她笑。母亲进屋来找梳子,她 连看也不看她,兀自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母亲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又是摸她的 头,又是捏她的手,最后轻轻地搂着她的肩膀道:“走,到我屋里去陪我说说话。 你别说,住在这么个小院里真还有点人呢。” 晚饭就安排在米店里。一张八仙桌紧挨着扬秕谷的风箱。在风箱的另一侧,是 舂米用的大石臼,四周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网筛和竹匾,墙角有一个稻箱,一 撂巴斗。空气中飘满了细细的糠粒,呛得人直咳嗽。饭菜还算丰盛,陈老板还特地 弄来了一只山鸡。母亲一边和老板说着话,一边往秀米的碗里夹菜,同时拿眼角的 余光斜斜地兜着她。母亲对她这么好,还是第一次。她的鼻子酸酸的。抬头看了母 亲一眼,她的眼睛里竟然也是亮晶晶的。 吃完饭,张季元一个人先走了。母亲和宝琛陪着陈老板没完没了地说话,秀米 问翠莲走不走。翠莲手里抓着一只鸡脑袋,正在用力地吮吸着,她说她呆会儿要帮 着人家收拾碗筷。 秀米只得一个人出来。她担心在回屋的路上遇到张季元,就站在门外的一棵松 树下,无所用心地看着山坳里的灯火,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白天的事。那灯光像 是星星撒下的金粉,浮在黑黢黢的树林里,看得她的心都浮起来了。她的心更乱了。 她估计张季元差不多已经回到那座小院了,才沿着米店山墙下的一条小路往前 走。走到那个黑森森的竹林边上,她看见张季元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吸烟。他果然在 那儿等她。跟她隐隐约约的预感一样。天哪,他真的在这儿!她的心又怦怦地跳了 起来。她屏住呼吸,从他的身边经过。那白痴还在那儿吸烟,红红的烟火一闪一灭。 她走得再慢也没有用。那白痴什么话也没说。他难道没有看见我吗? 就在秀米走过竹林的同时,张季元忽然没来由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 “这陈老板,家里刚死了人。” 就这样,秀米站住了。她回过身来,看着她的表哥,问道:“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张季元朝她走过来。 “那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张季元说,“而且不止死了一个人。” “你自己胡编罢了,你凭什么说人家死了人?” “我来说给你听,你看看有没有道理。” 他们在这么说话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并排地走在竹林里,竹林里已经有了露水, 湿湿的竹枝不时碰到她的头,她就用手格开。因为说起一桩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她剧烈跳动的心此刻安宁下来。张季元说:“你还记得翠莲问那陈修己,这么好的 小院为什么没人住,老板抬手拭泪吗?” “记得……”秀米低声道。她不再害羞了。即便是表哥的胳膊碰着她,她也不 害羞。 “我刚才在院子里看见,南瓜架下搁着一只孩子睡过的摇床,说明这个院子里 是曾经有过孩子的。” “那孩子到哪里去了?” “死了。”张季元说。 “怎么会呢?”秀米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表哥。 “你听我慢慢说。”张季元那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他们俩又接着往前走 了。 “院子里有口井。我去仔细地察看过,那是一口死井,早已被石头填平了。” 张季元道。 “可他们干吗要把井填死了呢?” “这井里死过人。” “你是说那孩子掉到井里淹死了。” “那井壁很高,而且有井盖,井盖上压着大石头,孩子是不可能掉进去的。” 张季元伸手替秀米挡住纷披的竹枝,却碰到了她的发髻。 “那你说,孩子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张季元说,“我和宝琛住的那间厢房,墙上贴着祛病符,说明孩 子病很重,陈老板还替他做了降神会,请了巫婆来驱鬼。但那孩子还是死了。” “那死在井里的又是谁?” “孩子的母亲。她是投井死的。” “后来,陈老板就把井填实了。”秀米说。 “是这样。” “后来,陈老板在这座房子里也住不下去了。” “是这样。”张季元说。 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她。他们眼看着就要走出这片幽暗的竹林了。 月亮已褪去了赤红色的浮晕,像被水洗过一般。她听见流水不知在什么地方响着。 “你害不害怕?”张季元柔声问她。他的嗓子里似乎卡了什么东西似的。 “害怕。”她的声音低得自己也听不见。 张季元就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不要怕。” 在这一刹那,她又闻到了他腋窝下的那股烟味。她听见自己的肩胛骨咯咯作响。 任凭她怎样凝神屏息,她的喘息声还是加重了。竹林的喧响,清朗的月色,石缝中 淙淙流淌的泉水都变成了能够听懂的语言。她已经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不管表 哥说什么,她都答应;不管表哥做什么,她的眼睛和心都将保持沉默。她又想了许 多天前的那个梦。她在梦中问他,门在哪儿?表哥把手放在她的裙子里,喃喃地说, 门在这儿…… “妹妹……”张季元看着她的脸,似乎正在作一个重大的决定。秀米看见他眉 头紧锁,神情骇异,在月光下,那张脸显得痛苦而忧郁。 “嗯。”秀米应了一声,抬头望着他。 “不要怕。”终于,张季元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将那只手挪开了。 他们走出了那片竹林,来到了小院的门前。 表哥迟疑了一会儿,问她想不想在门口坐一会儿,秀米就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