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不止死了一个人 母亲走了之后,孟婆婆这才收住笑,对秀米说:“傻丫头,人家种了你家的地, 粮食不送到你家来,难道还送到我家去不成?”秀米说:“他们为何不种自己家的 地?” “你是越发糊涂了。”孟婆婆道,“他们这些穷棒子,别说地了,家里针还不 知有没有一根。” “我们家的地又是哪里来的?” “或老祖上传下来的,或是花钱买来的,也有还不起债,抵过来的。”孟婆婆 道,“傻孩子,你长这么大,就像是活在桃源仙境一般,这么丁点儿事也不明白, 亏你还是读书识字的人。” 秀米还想跟她说什么,孟婆婆已站身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土,提着篮子,去 井边吊水洗茨菰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担心那些庄稼人弄脏了屋子,就叫人把八仙桌抬到天井 里去。十六七个佃农一看到抬来了桌凳,呼啦一下全部围上去落了座。那王阿六盛 了一碗饭,自己也不吃,只顾上往碗里夹菜,那碗堆得像宝塔尖一样。王阿六离了 饭桌,四下里找他那儿子。那孩子正在山墙外的草垛边,偎着他娘的膝盖,像是睡 着了。王阿六在外面转了半天,就转到了山墙边,来到草垛前蹲下,把那饭碗送给 他娘子。那女人一边摇头,一边就把膝盖上趴着的孩子唤醒。那孩子见了饭菜,也 不拿筷子,用手抓起来就吃。那鼻涕拖得长长的,挂到碗里,也一股脑儿地被他吃 了下去。 隔着窗户,翠莲和喜鹊看得直笑。翠莲先是哧哧地笑,笑了一会儿,她的脸忽 然阴沉了下来。眼里又流出泪来。秀米以为翠莲又想起了自己在湖州的家,或是记 起了自己的父母,心中悲伤。不料,那翠莲流了一会儿泪,又用手搂过秀米,认真 地说道:“妹子,要是有一天,我讨饭讨到你家门上,你也盛下这一碗饭来让我吃。” “你怎么想起说这样的话,”喜鹊道,“你在这里好好的,怎么又会去讨饭呢。” 翠莲只顾抬起袖子擦泪,也不理她。过了一会儿,怔怔说道: “我当年在郴州的时候,曾遇到一个算命的人。那人也带着一个孩子,孩子也 饿得半死了,我看着那孩子实在可怜,就给了他们两个馒头。正要走,那算命的就 把我叫住了。他说,受人一饭之恩,当衔环结草以报。他说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可 给人算命看相,倒也灵验。当场就让我报出生辰八字来让他算一算。我生下来连爹 娘的面都不曾见过,哪里又知道个什么八字。他只得替我看了相,说我后半辈子, 乞讨为生,最后饿死路头,为野狗所食。我就问他有无避祸的法子,算命人道,除 非你找一个属猪的人嫁了,才能免除此祸。可我眼见得这年纪一点点地上了身,到 哪里嫁个属猪的。” “这算命的也就是这么一说,哪里当得了真?”秀米道,“说不定那算命的人 就是属猪的,故意用这番话来吓你,诓你嫁给他也未可知。” 喜鹊道:“我想起来了,宝琛家的老虎倒是属猪的。” 她这一句话,说得翠莲破涕为笑,嘴里道:“难道还让我去嫁给他不成?” 翠莲总算是止住了眼泪,又对喜鹊说:“你老家是在哪里?怎么会流落到普济 来的,听那孟婆婆说,你死活不能听见砒霜二字,又是怎么回事?” 喜鹊一听见砒霜,不由得哆嗦起来,两眼直勾勾的,嘴唇发紫,只是站在那儿 发抖。半晌才落下泪来。她说,在五岁那一年,父母跟邻人争讼田产,眼见得官司 快要打赢了,不料却被人在汤面里下了毒,父母和两个弟弟当场毙命。她吃得少, 又被邻居捏住鼻子,往嘴里灌了一勺大粪,吐了半天,“这才保住一条狗命”。都 知道遇上了强人,自家的亲戚怕引火烧身,无人敢收留她,就流落到普济,投奔孟 婆婆来了。 “怪不得我看你每次吃饭都要把自己的碗洗了又洗。”秀米说,“你是不是老 担心有人要毒死你?” “这都是打小落下的毛病。知道不会,可还是疑神疑鬼。”喜鹊说。 “都是苦命的人。”翠莲感慨道,她用眼睛睃了睃秀米:“谁能比得了你,前 世修来的好命道,投胎在这么一户人家,无忧无虑,什么心思也不用想。” 秀米没有言语。心里想道:我的心思,你们又哪里知道了,说出来恐怕也要吓 你们一跳。她在这么想的时候,其实内心并不知道,一场灾难已经朝她逼近了。 张季元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很少有人再提起他。到了腊月的一天,秀米半夜里 醒了。她忽然记起,张季元在临走之前曾交给她一只缎绒面的锦盒。她将它藏在衣 柜里,一直没打开来看过。那里面到底装着什么?这个疑问伴随着屋顶上簌簌的雪 珠,在她脑子里跳跃着。天快亮的时候,她还是压抑不住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下了 床,从柜子里翻出那只锦盒来,轻轻地打开它。 盒内装着一只金蝉。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张季元的尸体沿江顺流而下,绕过一片沙洲,拐入江堤 下的一条窄长的内河。普济的一个猎人发现了他。当时河面已经封冻,他赤裸的身 体和河面上的芦秆冻在了一起。宝琛不得不让人凿开冰层,才将他拖到岸上。秀米 远远地看着他,也是第一次看着男人赤裸的身体。他眉头依然紧锁着,身体被冰块 裹得严严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串冰糖葫芦。 母亲赶到河边,也顾不得众人的眼目,顾不得他身上的浮冰尚未融化,扑在他 身上,抚尸大哭。 “不该逼你走。你走也罢,不该咒你死。”母亲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