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我的魂儿叫你吓没了 她想起昨天晚上,母亲对她说的话。她说:“明天一早,花轿一到,你只管跟 他们走便是,不要来与我道别。”接着说,“早上千万不要喝水,免得路上不便。” 最后又说,“按规矩,三天之后新媳妇要回门,长洲路远,加上兵荒马乱,你们就 不要回来了。”说完,又哆嗦着嘴唇,忍着泪没有哭出来。今天早上临上轿前,秀 米看见翠莲和喜鹊都蹲在墙根哭,宝琛带着老虎,也不看她。只是花二娘和孟婆婆 踮着小脚,忙前忙后地帮着吆喝招呼。丁树则几天前就派人送来了一对楹联,那是 用不同字体写成的十六个“喜”字。他远远地站在村口,手里拿着一根如意在背上 挠痒痒。不过,在弥漫的晨雾里,他们的身影都是影影绰绰的。 她忽然有了一种担心。她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轿子一动,她的心跟着 就浮了起来。很快,雾气就把她和普济隔开了。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让她担心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她想到了那只装在锦盒里的金蝉。它还锁在楼上的衣 柜里。三年过去了,张季元所说的那个六指人一直没有露面。 过江后不久,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之中,她隐隐约约听到了轿外传来的闹哄哄的 声音。大概是沿途的村人发现了迎亲的队伍,围过来看热闹,讨要喜糖。秀米对此 一点都不感兴趣,她接着睡她的觉。奇怪的是,在嘈杂的喧嚷中竟然也传出女眷们 一两声凄厉的尖叫,她甚至还听到了琅琅的刀剑相击之声,不过,秀米一点也没有 在意。很快,她感到花轿突然加快了速度,到了后来,简直就是在飞跑。耳中灌满 了呼呼的风声和轿夫们的喘息。秀米在轿子里被颠得东倒西歪,忍不住直想呕吐。 她掀开轿帘往外一看,脸上涂着厚厚胭脂的媒人不见了,运送嫁妆的人不见了, 她名义上的丈夫和那头挂着铃铛的小毛驴也不见了。整个迎亲队伍就剩下了这四名 轿夫,他们抬着她,在崎岖的道路上猛跑。 一名轿夫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歪过头,惊恐地对她喊:土匪,土匪!日他娘, 土匪! 秀米这才知道出事了,同时,她也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 最后,轿夫们累得实在不行了,就把轿子歇在了一个打谷场上,自己逃命去了。 秀米看见他们四个人并排着在开阔的麦地里跳跃了一阵,很快就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秀米从轿子里出来,发现四周空荡荡的。打谷场边有一座残破小屋,没有人住。 墙面歪斜,行将颓圮,屋顶的麦草早已变成灰黑色。屋顶上栖息着成群的白鹤,屋 前卧伏的一头水牛,牛背上也落满了白鹤。不远处有一簇树林,隐隐约约的,被大 雾罩得一片幽暗,只是偶尔传来一两声杜鹃的鸣叫。 她看见有几人,骑在马上,懒洋洋的,从不同的方向朝她聚拢过来。不过,秀 米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这些在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土匪,看上去与普通的庄稼人并没 有什么两样。 一个头发谢了顶的中年人骑着一匹白马,到了她的跟前,勒住马头,脸上挂着 笑,看了看秀米,对她说道:“秀秀,你还认得我吗?” 秀米不由得一愣。心里狐疑道,这个人怎么还能叫出我的小名?她抬头迅速地 瞄了他一眼,乍一看,似乎还真有点眼熟,尤其是脸上的那条刀疤,只是实在想不 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我不认得你。”秀米说。 “那么,我呢?”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骑着一匹枣红马,生得膀大腰圆,好像也在 哪儿见过。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你认得我吗?” 秀米摇摇头。 那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这也难怪,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中年人道。 “整整六年。”年轻人说。 “我怎么记得是七年?” “六年。没错,是六年。” 两个人正在那儿争辩,一个马弁模样的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四爷,大雾就要 散了。” 中年人抬头看了看天,点点头,然后对秀米说:“那就先委屈你一下啦。” 秀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块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接着嘴里被人塞进了一团 东西,她感到了咸咸的布味。那伙人将她绑结实了,仍然把她塞入到轿子里。不一 会儿,那伙人就抬着轿子上路了。 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来之后,秀米发现自己坐在了一条木船上。眼前的一 切都是黑色的:船舱的顶篷,桌子,水道中的芦苇,脉脉的流水,都是黑色的。她 闭上眼睛,斜靠在船舷上,试着活动了一下胳膊和腿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裤子湿 湿的,她不知在什么时候撒了尿。不过,她不再为此感到羞辱。她再一次睁开眼来, 重新打量四周的一切,隐隐的不安袭上心头。为什么我的眼睛看什么都是黑色的? 她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天已经黑了。 她看见了天空中现出的月牙儿和点点繁星,同时,她发现小船行驶在一片开阔 的湖泊之中。每一艘船都用铁索连在一起,她数了数,一共七艘。她的船在最后。 不一会儿,船舱里点起了灯,她看见七条船上的灯光在湖里映出了一条弧形的光带, 就像一队人马打着灯笼在赶路。 这是什么地方?他们要带我去哪里? 除了风声,摇橹的水声以及水鸟扑着翅膀掠水而飞的鸣叫,没有人回答她。她 的对面坐着两个人。这两个人她早上在打谷场都见过。那个秃顶的中年人似乎正歪 靠在船帮上酣睡,他的脸上的那条刀疤又长又深,从脸颊一直延伸到脖子上。他的 一只脚搁在木桌上,正好压住了她随身带来的那个包裹。这个人居然能喊出我的乳 名,我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紧挨着他坐着的是一个马弁。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眉清目秀,身体看上 去很单薄。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目光有点怯生生的。秀米只要偶尔瞥他一眼, 他就立即红了脸,低下头去,抚弄着刀把上红色的缨络,不知为什么,他的目光让 她想起了张季元。他的一只脚也搁在木桌上,只不过,脚上的布鞋破了两个洞,露 出了里面的脚趾。木桌上点着一盏马灯,边上有一根长长的烟杆。湖水汩汩地流过 船侧,夜凉如水。空气中能够隐隐嗅到一股水腥味。秀米把脸贴在船帮上,湿漉漉 的,她感到了一阵凉爽。 我应该怎么办?她问自己。 她想到了跳湖。问题是,她并不想跳湖,一点都不想。假如他们不想让她死, 她即便跳下去了,他们也会把她捞上来。她尽力不去想以后的事,可孙姑娘是一个 障碍。她一想到传说中孙姑娘赤身裸体的样子,心里就怦怦乱跳。她不知道这条船 最终会把她带往何处,但很显然,她的命运不会比孙姑娘好多少。 她听到了一片沙沙声。小船已经驶入了一条狭窄的水道,两边的芦苇高大茂密, 不时有芦秆扫过船帮。流水的声音更响了。那个马弁仍然在盯着她看。这个人怎么 看都不像是个土匪,脸色苍白,略带一点羞涩,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秀米试探着问 他,船到了哪里,要去什么地方,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正在这时,那个中年人 忽然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秀米,又白了马弁一眼,说道: “烟。” 马弁似乎吓了一跳,他赶紧从桌上拿过那根烟杆,装上烟丝,双手递了过去。 “火。”中年人接过烟杆,又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