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最终她放弃了抵抗 一句话没说完,早把秀米吓得目瞪口呆,手脚出汗,周身一阵冰冷。呆了半天, 心中诧异道:这个念头,倒是有过,当时也只是在头脑里一闪而过。可自己心中不 经意所想,韩六又从何而知?刚才韩六关于“人心”的一番话,就已使秀米心生敬 佩,看来,这个尼姑绝非是庸常之辈。可一想到自己一举一动,乃至整个心思,竟 都在对方的洞察之下,秀米还是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 “说一句不中听的话,那王观澄要是换作了你,结果也还是一样的。”韩六接 着说道。 “何以见得?”秀米笑着问她。 “你能想到的,以王观澄那样一个熟读经书的饱学之士,焉能想不到?你能做 到的,王观澄那样一个为官四十余年,有城府,有心机的人又焉能做不到?古人说, 事者,势也。势有了,事就成了。不然的话,任凭你如何算计折腾,最后还不是南 柯一梦?那王观澄心心念念要造一个人间天国,只是在追逐自己的影子罢了,到头 来只给自己造出了一座坟墓。” 韩六掸掸身上的草屑,站起身来,去灶上泡了茶,给秀米端了一盅来,两人仍 坐在灶下说话。到午夜时分,秀米才回屋睡觉。 经过堂屋的窗下,她看见花家舍的大火已经熄灭,屋外一片漆黑。 光绪二十七年十月十一日。薛祖彦日前被杀。十月初九深夜,一队官兵从梅城 出发,披星戴月,于夜半时分包围了祖彦的住宅。其时,祖彦与歌妓桃红正在酣睡。 梅城协同与祖彦有同年之谊,趁乱当即杀之。那李协统原本就是夏庄人氏,他还担 心将祖彦捉到县城之后,经不住夹棍之苦,供出一干乡亲,让生灵涂炭,此人虽是 朝廷走狗,却行事周密,一丝不乱,亦仁亦谋,可敬可敬!祖彦头颅割下后,装入 木柩送回梅城,尸体当即抛入村口苇塘之中。行大事不免流血,祖彦之捐躯,可谓 死得其所矣。 秀米前日所言的垂钓者,定是密探铁背李无疑。如此说来,夏庄联络点早被他 盯上。 唯会众诸人委实可恨。祖彦一死,即作鸟兽散。或逃往外地,或藏匿山林避祸, 害得祖彦遗体在水塘泡了一天一夜。从长洲回普济后,当夜即央一位渔人前去收尸, 置棺安葬于后山谷,花去纹银十三两。此款先由我垫付,待事成之日,再从我会会 费中支取。 后又去联络会众,商议对策。不料,这些人一个个都已吓破了胆,或者借故不 见,或者早已逃之夭夭。夜深时总算摸到了张连甲会员的家门前。他家的屋子在夏 庄西南,叩门山响,无人答应。后来,卧房里总算有了灯光。张连甲那婆娘敞着衣 襟,妖里妖气,下身只穿一条短裤,出来开门,她问我因何而来,要寻何人,我即 用暗语与她联络。她先是佯装听不太懂,后又道:“我们家没有你要找的人,你走 吧。”我当即忍无可忍,气愤填膺,夺门一头撞进去。那婆娘吃我这一撞,也不敢 叫,只揉着她那大奶子低声叫唤:“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呀呀……” 我冲到内屋,那张连甲正披衣在床边抽旱烟。睡眼惺忪,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遂请他与我去分头联络,召集会议,商议眼下局势。那张连甲竟然眯缝着眼睛对 我冷冷道:“你只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一个庄稼人,哪里知道什么这个会,那个会 的。”我当即对他这种懦怯和装聋作哑无耻行径进行了一番训斥,谁知他冷笑了一 声,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明晃晃杀猪刀来,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滚出去,再不滚, 我就拿你去见官。” 事已至此,我唯有一走而已,若再与他嚼舌,说不定他真的就要将我来出卖。 张季元啊张季元,此情此景何等叫人寒心,你可记住了!但等有革命成功的一天, 誓杀尽这些意志薄弱之徒,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张连甲,还有他那个狐狸精的妖婆娘。 她的腿倒是蛮白的。一个庄稼汉,怎么会娶到如此标致的妇人?杀杀杀,我要把她 的肉一点点地片下来,方解我心头之恨。 芸儿这几天言语神情颇为蹊跷。明摆着逼我走的意思。可我现在又能去哪儿呢? 梅城是回不去了,去浦口太危险。最好的办法是经上海搭外轮去横滨,然后转道去 仙台。可这一笔旅费从哪里来? 小驴子还是没有任何音讯。他这一走已近一月,不知身在何处。 芸儿晚上到楼上来,不住地流泪。她说,若非情势所逼,她端端不会舍得让我 离开。我当时心中烦乱已极,顾不得与她寻欢。两人枯坐半晌,渐觉了无趣味。最 后芸儿问我还有什么事要交代。我想了想,对她说,唯愿与秀米妹妹见上一面。那 妇人一把将我推开,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我。她一边看着我,一边点头,眼睛里燃 烧着惊慌与仇恨,我也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头皮发麻,心里发虚,手脚出汗。末 了,她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有什么话,现在就说,我自会转告她。” 我说,既如此,不见也罢。妇人愣了一下,就下楼去了。不过,她还是让秀米 到楼上来了。 倘若能说服她和我们一起干,该有多好! 妹妹,我的亲妹妹,我的好妹妹。我的小白兔,我要亲亲你那翘翘的小嘴唇; 我要舔一舔你嘴唇上的小绒毛;我要摸遍你的每一根骨头;我要把脸埋在你的腋窝 里,一觉睡到天亮。我要你像种子,种在我的心里;我要你像甘泉,流出那奶和蜜 ;我要你如花针小雨,打湿了我的梦。我要天天闻着你的味儿。香粉味、果子味, 雨天的尘土味,马圈里的味。 没有你,革命何用? 白衣女子的尸体是早上发现的。秀米赶到湖边时,韩六正用一根竹竿要把她拨 弄到岸边来。她的脖子上有一圈珍珠项链,脚上一双绣花鞋,鞋上的银制的搭襻, 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其余的地方都是赤裸的。身上布满了铜钱大小的烙痕,就如出了天花一般。她 的皮肤白得发青,在湖中浸泡了半夜,脸看上去微微有点浮肿,乳房却已被人割去。 树叶和小草的灰烬覆盖着她的身体,在水中晃荡,就像一杯酒在酒盅里晃荡。 她那个纤细、骨节毕露的手指血肉模糊,可惜已不能用它夹住一枚棋子;两腿 中间的那片幽暗的毛丛,像水上衍草参差披拂,可惜已不能供人取乐。 罪孽罪孽罪孽,罪孽呀! 韩六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 花家舍已被烧掉了三分之一,那些残破的屋宇就像被蚂蚊啃噬一空的动物的腹 腔,还冒着一缕缕的青烟。湖面上散落的黑色的灰烬,被南风驱赶到了岸边。村庄 里阒寂无声。 一夜之间,花家舍有了新的主人。庆寿已经落败。他的姨妈遭人戏弄。他们当 着他的面,在她的乳房上绑上一双铜铃铛。(这双铃铛曾经也绑在她的脚上),又 用烧红的烙铁去捅她,逼得她在屋子里又蹦又跳。他们让她笑,她不肯,于是他们 就用烙铁烫她的肚脐眼,烫她的脸,她实在挨不过去,于是她就笑。他们教她说下 流话,她不会说,他们就用榔头砸她的手指,他们砸到第四根,她就顺从了。她一 边不停地说下流话,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的丈夫。庆寿被绑在椅子上,他唯一能 做的事就是冲着她不断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顺从。可她还是顶不住疼痛,次次都 依了他们。最后小六子自己厌倦了,烦了,就用快刀将她的乳房旋了下来。 这些事是秀米后来听说的。 庆寿的死要简单得多,他们用泥巴堵住了他的嘴和鼻孔,他喘不出气来,也吸 不进。憋得撒了一泡尿,就蹬腿死了。 这事也是她后来听说的。就是这个小六子,花家舍的新当家,派人来岛上送喜 帖。他要和秀米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