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妈妈真的疯掉了吗? 等到他笑够了之后,这才说: “还不是为了你家那一百八十多亩地么!家父做事,一向周正严密,井井有条。 他说,你一天不卖地,我们就一天都不能捉你。” 他笑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听见校长“唔”了一声。好像在说:“噢,我明白了。” 这时他看见了父亲。宝琛正站在庙门口,被两个兵士用枪挡着。可他仍在伸长 着脖子朝里面探头张望。老虎把小东西的身体挪了挪,这样,屋檐的雪水就不会滴 到他脸上了。天已经快黑了,有一只老鹰在灰蒙蒙的夜空中,绕着院子盘旋。 这时他听见校长说:“另有一件事,还要如实相告。” “你尽管说。” “龙守备贵庚……” “龙某生于光绪初年。” “这么说,你是属猪的?”校长的这句话使官长吓了一跳。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过了半天他才说:“不错,看来,你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人人都说你是疯子, 依下官之见,你是天下一等一精明之人。只可惜,你的时运不济啊。” 校长不再说话,只是踮起脚在人群里张望,好像在寻找一个人。老虎知道她是 在找谁。 他看见校长忽然蹲下身子,仔细地察看着地上的一堆马粪,一动不动地看着。 随后,她从地上掬起一把马粪,均匀地涂在脸上。眼睛、嘴、鼻子、满脸都是。她 一声不吭地往脸上抹马粪,像是在做一件重要而必需的事情。官长在一旁看着也不 阻止,很不耐烦地踱着步子。学堂里一片寂静。 一个兵士跑了过来,认真地说了几句什么,龙守备这才对手下懒懒地吩咐了一 句:“绑了吧。” 几个兵士朝她走过来,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不一会儿,就将她绑得严严实实, 连夜押回梅城去了。 翠莲也是当晚离开普济的,龙守备村中雇来了一顶大轿,抬着她,远远地绕过 村庄,连夜往梅城去了。 小东西赤条条地躺在干净的床单上。他的身体看上去那么短,那么小。喜鹊端 来一盆热水,将他身上的淤血擦洗干净。她没有哭,脸上木木的,似乎也看不出悲 伤和哀戚。当她擦到被子弹打碎的肩胛骨时,就轻声地问他: “普济,疼不疼?” 看她那样子,好像小东西还没有死:只要挠一挠他的胳肢窝,小东西还会咯咯 地笑出声来。 花二娘在翻检小东西换下的衣裳时,从他的裤兜里发现了一只木制的小陀螺, 一只花毽,还有一只光灿灿的知了。 孟婆婆一看见这只知了,就说它不是寻常的物件。放在嘴里咬了咬,竟是金的, “怪了,他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只知了的?” 孟婆婆将知了交给宝琛,让他好好收着。宝琛睁着红红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 最后,叹了口气道:“孩子的稀罕之物,不管它是铜的,还是金的,一并埋了吧。” 〔1968年11月,梅城县正式实行移风易俗的殡葬改革。普济也新建了一处公 墓。在将老坟中的遗骨集中迁入公墓安葬的过程中,人们从村西玉米地的一堆白骨 中意外地发现了一只金蝉。经村里的老人回忆,坟里埋着的是革命先驱陆秀米的儿 子。他于五岁那年被清兵枪杀。但陆家既无亲眷,亦无后人。几经辗转,这只金蝉 最终落在一位名叫田小文的女赤脚医生之手。一位年迈的锡匠将它锻造成了一对耳 环,一枚戒指。戴上这对耳环的田大夫不久就罹病死去。临终前,她不断地对人说, 耳边总有个孩子跟她说话。〕 等到喜鹊替他穿好了衣服,宝琛就把小东西背在背上,连夜去墓地安葬。他的 小脑袋耷拉在宝琛的脖子里,似乎正在熟睡。宝琛侧过头来,亲了亲小东西的脸, 对他说:“普济啊,爷爷这就送你回家去。” 花二娘和孟婆婆都哭着搂到了一起。只有喜鹊不哭,她和老虎跟在后面,几个 人朝墓地走去。一路上,他听见他爹不断地跟小东西说话,天正在一点点地亮起来。 宝琛说,普济啊,爷爷知道你爱睡觉,你就好好睡吧,你爱睡多久,就睡多久。 宝琛说,普济啊,你爷爷真是个废人哪,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啊,普济。全普 济的人都骂妈妈是个疯子,爷爷也跟着他们骂,只有普济不骂。听到别人骂,普济 心里就难受,是不是呀,普济。官兵一来,只有普济一个人想到要去给妈妈报信。 进了寺院,子弹嗖嗖地飞,可普济不怕。普济不躲也不藏,就想去给妈妈报个信。 普济啊,你躺在阴沟里,妈妈连看都不看你一眼,可普济还是要给妈妈去报信。 宝琛说,普济啊,你可不能怪爷爷,也不要记恨爷爷。快过年了,明天就是大 年初一。冰天雪地的,宝琛就不给你做棺材了。就是想做也没钱了,咱们的家穷啦! 咱们就草席裹一裹,送你回家。 宝琛说,这草席是新的,秋天的时候刚打好,是用龙胆草编的,香着呢,一次 都没用过。你身上穿的衣服,棉袄啦,鞋子啦,袜子啦,褂子啦,全都是新的,一 次都没穿过。平常你喜欢的那些小玩意儿,铁环啦,陀螺啦,泥哨子啦,对了,还 有那只知了,孟婆婆说它还是金子的呢,全都给你带上,一样都不缺。只是最要紧 的,你平常爱看的妈妈的那张小像片,爷爷没有找到,你把它藏哪儿了呢? 宝琛说,普济,今天没人替你喊魂儿,爷爷就替你喊。爷爷喊一声,你就答应 一声。 普济—— 哎—— 普济—— 哎—— 答应了就好,魂儿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