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天下的疯子纷纷出笼 天色将晚的时候,她终于抵达了西厢门。在村庄外的一条积满尘土的官道上, 她遇到了一个驼背的小老头。 他是一个真正的乞丐,同时也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好色之徒。他们一照面,秀米 就从他脸上看出了这一点。他像影子一样紧紧地撵着她,也不说话,并不急于采取 什么行动。他身上的恶臭一路伴随着她,不远也不近。甚至,当他们在一个打谷场 上停下来过夜的时候,他们之间也隔着相当的距离。 凉爽的风吹走了白天的暑气。村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天上的星星却一 点点地亮起来。乞丐用蒿草和苦艾点了一堆火,以此来驱散蚊虫。在燃起的火光中,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的脸。这时,这乞丐用手指了指打谷场上的一个草垛,对秀米说 出了唯一的一句话: “你要是想撒尿,就去草垛后面,不要硬憋着。” 她再次流出了感激的泪水。为什么我现在这么爱流泪呢?她想道,拼命地克制 住自己,“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第二天,她醒过来的时候,乞丐早已离开了。他给她留下了一个装满干净水的 葫芦、半截黄瓜,还有一只装满馊饭,发出阵阵酸臭的旧袜子。乞丐的施舍是真正 的施舍,但却无以为报。假如他昨晚想要,她多半会顺从。反正这个身体又不是我 的,由他去糟蹋好了。把自己心甘情愿地交给一个满身秽污,面目丑陋的乞丐是一 件不可能的事,而只有不可能的才是值得尝试的。 秀米回到普济的家。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房屋和院宅突然变得局促了许多, 而且也比她记忆中的那个深宅大院更显得残破不堪。院墙的墙基由于重压而歪斜, 墙上的灰泥翘了起来,又尖又硬,就像乌桕树的叶子,又像是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蝴 蝶。廊下的木柱,柱下的圆扁的石礅都布满了裂纹。黑压压的蚂蚁占据了墙上的蜂 巢,沿着墙壁蜿蜒而上。 院子里多了一些鸡鸭,满地乱跑。东侧的一个厢房(母亲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 口气)的内墙已经拆去,换上了桦木或槐树的圆木栅栏,里面趴着一只花白斑纹的 老母猪。她朝猪栏里望了两眼,原先母亲床头贴着的一幅观世音画像还没有来得及 取下。母猪已经下了崽。一听到人的脚步声,那些正在奔跑的斑斑点点的小崽子就 忽然站住了,支棱着耳朵一动不动。 她甚至还看到了一只赭黄色顶冠的大白鹅,正腆着身子,不慌不忙地迈下台阶。 只见它身子略微一缩,“噗”的一声,冒出一摊稀屎来,顺着台阶的石板流了下来。 天哪——秀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些新添的小动物大概都是喜鹊的杰作。 她这样想着,又朝后院走去。 后院的竹林里多了一个鸭棚,其余的一切都还基本上维持着原来的格局。庭阶 寂寂,树影浮动,麻雀在阁楼铸铁的栏杆上站成了一排。 喜鹊也许已经得知了她要出狱的消息,院子里已经打扫过了。腐烂的树叶和晒 瘪的青草堆放在墙角。为了防止打滑,阁楼的台阶上晒满了一层薄薄的沙土。她朝 东边的腰门看了一眼,十几年前,她的父亲就是从这个门出去的。这个窄窄的门仿 佛是她记忆中最重要的枢纽,她曾无数次地回忆过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试图从中 找出一个答案,用来解释飞速流转的光阴的奥秘。门边搁着的一把支离破碎的油布 伞还在原来的位置。布纸被蛀蚁啃噬一空,伞骨毕露。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她父亲 临出门之时,曾经拿起这把伞,试着想打开它,并朝她诡谲羞涩地笑了一下,给她 留了最后一句话:“普济就要下雨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这把伞也不见 得比父亲出门时更为朽烂。 喜鹊不知去哪里了,院落一片沉寂。她独自一个人上了楼,推开了房门,还是 老样子。仍有一股她所熟悉的霉味,只是床头的五斗橱上多了一只白色的长颈瓷瓶, 瓶中插着一朵新摘不久的荷花。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朵花,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喜鹊回来的时候,秀米正在沉睡。 她一大早到邻村赶集去了,满满一篮子鸡蛋,一个也没有卖出去。到了中午, 她瞧见了杨大卵子的媳妇。她走到喜鹊的跟前,低低地对她说了句:“校长回来了。” 早在十多天前,喜鹊就听说了秀米即将出狱的消息,可一旦她真的回来了,喜鹊还 是觉得有点心慌意乱。她用手护着篮子里的鸡蛋,急急地往回赶。走到村头,看见 渡口的舵工谭水金正朝她走来。 他的背更驼了。倒插着双手,黑着脸,远远地对她嘟囔了一句:“那个疯子回 来啦?”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说:“听说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喜鹊当然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第一句话,表明他对儿子谭四的惨死至今耿耿 于怀,而第二句话又表明他惦记着秀米腹中的那个孩子。可怜的水金,他比谁都希 望秀米怀着他们谭家的孩子。她微微鼓起的小腹就是水金风烛残年的唯一指盼。不 过,既然她是一个人回来的,那么,那个孩子又到哪里去了呢? 回到家中,喜鹊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喘了半天的气,还是不敢去后院的阁楼看她。 她的心怦怦直跳。毕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与秀米单独相处过了。尤其最近的这些年, 秀米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到了傍晚,她做了一碗面条,端到阁楼上去。推门进去的时候,还龇牙咧嘴, 挤眉弄眼地做了半天鬼脸,以此给自己壮胆。秀米正在熟睡之中,侧着身子,背对 着她,衣服和鞋都没有脱。喜鹊将碗筷轻轻地搁在五斗橱上,然后屏住呼吸,一步 步地倒退着走了出来,掩上门,下楼去了。 整整一夜,喜鹊都是在厨房里度过的,她将洗澡水热了又热,等着她的主人下 楼来洗澡,可那个阁楼一夜没有亮灯。第二天早上,她蹑手蹑脚地来到阁楼上,惊 奇地发现,秀米依然在床上酣睡,背对着她,碗里的面条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她吃得 精光。她在收碗筷的时候,发现碗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满了字。她下了楼, 将这张字条颠来倒去地看了半天,直看得两眼发绿,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她的 心也随之变得沉重了:她难道忘了我不认识字?这么说,她的疯病可一点也没见好。 可喜鹊又担心主人在上面交代些什么重要的事,让她即刻去办。呆了半晌,便拿着 这张字条去了丁先生家。 丁树则卧病在床,已经六个多月了。都说油尽灯枯,熬不过收小麦了。可等到 这年的新麦收上来,丁树则尝到了新麦面做成面条之后,他的情况并没有变得更糟, 当然,也不会变得更好。他像一只大虾似的侧弯在床,口涎把竹席弄得湿乎乎的。 他看了看喜鹊递过来的字条,咕咚咕咚地咽了几口口水之后,朝她伸出了三个 指头。 “有三句话,”丁树则的牙齿差不多都掉光了,说起话来满嘴漏风,“第一句 写的是:我已不能开口说话了。意思是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哑巴,不能说话了,这 是第一句。” “她怎么就不能说话了呢?”喜鹊问道。 “这就不好说了。”丁树则道,“她在纸上写得明明白白:我已不能开口说话 了,也就是说,哑了。俗话说,衙门一入深似海,她能活着回来,就算是不错的了。” “就是。”丁师母在一旁插话说,“这人一旦入了监牢,少不得要经受各式各 样的刑罚。让你变成哑巴,就是刑罚的一种。没错,他们给她吃了哑药,或许是耳 屎,她就成哑巴了。这事很容易办。你要是不小心吃了自己的耳屎,也会变成哑巴 的。” “她还写了些什么?” “这第二句话,前院是你的,后院是我的。这就是说,她要与你分家,陆家大 院一分为二,前院归你,后院归她,井水不犯河水。至于这最后一句……是让你把 后院竹林里的鸭棚拆掉。” “她心里一定很恨我,把这个家弄得像个猪圈似的,还养了那么多鸡鸭和牲口。” 喜鹊的脸上灰灰的。 “她这可怨不得你,”师母说,“家里的地产让她卖得一文不剩,家中又无积 蓄,你一个女儿家,不养些牲口,怎能糊口?再说,如今她刑满出狱,基本上成了 一个废人,手不能抱,肩不能挑,还不得靠你养着?甭理她。既然她把前院分给你 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爱养什么就养什么,别说是养些鸡鸭,就是养个汉 子,她也管不着。” 这一席话,说得喜鹊脖子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