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只怕这事就应验在你的身上 村里的男女老幼都跪在皂龙寺前祈雨,而一些精明的商人早已预感到了秋冬季 节即将来临的大饥荒。他们暗中囤积粮食,导致米价飞涨,人心惶惶。那天要把喜 鹊养的些小猪推到集市去卖,花二娘说,人都快饿死了,哪来的粮食喂猪呢?果然, 到了集市上,除了几个眼珠发绿,四处打听粮价的外乡人之外,集市上人烟稀少, 她的小猪一个也没卖出去。 到了这年的八月,旱情还未缓解,飞蝗又跟着来了。第一个发现飞蝗的是渡口 的谭水金,他从船舱只发现了三四只,就朝村中呼号狂奔: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 不到三日,那些飞蝗,密密麻麻地从东南方向飞来,在天空中像箭镞一般纷纷 扬扬,所到之处,犹如乌云蔽日。那些村民,一开始还燃放鞭炮,将火把绑在竹竿 上去田间驱赶。飞蝗越集越多,头上、领子里,嘴里到处都是。到了后来,他们索 性就蹲在田埂上痛哭起来。飞蝗过后,田里的粮食颗粒无存,就连树上的树叶也都 被啄食一空。 丁师母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她站在村口,一遍遍地自语道:这蝗蜢一 闹,到了秋后,我们还吃什么呀?孟婆婆没好气地接话道: “吃屎。” 村里的那些愁容满面的农民哄然而笑。当时,谭水金没有笑,正一声不吭地捡 那些死蝗虫。捡了好几麻袋,全都用盐腌在水缸里。他和老婆高彩霞正是靠着这几 麻袋腌蝗虫度过了这个难熬的饥荒。 过了小寒,村里就开始死人了。丁师母也是那个时候死的,当时无人知晓。等 到这年的腊月,当人们想起这个人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在床上早已变成了一具干尸。 那些日子,喜鹊饿得两眼发绿,用她的话来说,饿得连桌子、板凳都想拆了吃 了。秀米每天只喝很少一点麦皮汤,卧在床上看书,很少到楼下来,看上去既不慌 乱,也不痛苦,甚至更乐意这样。家里的东西,可以卖的都卖了。 那枚金蝉,秀米一直把它收在身边,当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将它交给喜鹊 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看到这只金蝉,喜鹊就想起小东西来,想起秀米在梦 中说: 唉——脸上没热气了,雪才会积起来。 喜鹊将这枚金蝉拿到当铺去,当铺的掌柜拒不肯收。他甚至连看都不好好看一 眼,拢着袖子,淡淡地说:“我知道它是金的,可如今人都快饿死了,这金子也就 不值钱了。” 喜鹊听说屠夫二秃子家里尚有余粮,就厚着脸皮到二秃子的门上借粮。这二秃 子原来跟着秀米办过普济学堂,后来顶了大金牙的缺,在村里杀猪卖肉,赚了一些 钱后又开了一家米店。 那二秃子正在中门烤火,见喜鹊来到院中,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来瞅她。喜鹊 低着头,红着脸,站在庭院中很不自在地左右扭摆着身子。最后,二秃子放下手中 的脚炉,嘻皮笑脸地来到她的跟前,把脸凑到她耳根说:“你是来借粮,对不对?” 喜鹊点点头。 “我如今是老鼠尾巴上生个疮,有脓也不多。” 喜鹊刚想要走,只听二秃子又道:“除非——” “除非怎样?”喜鹊听得二秃子的口气松了,赶忙问道。 “你跟我到房中,让我弄几下。粮食的事,好说。”二秃子低声道。 喜鹊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来,又羞又急,一扭头就跑出了院子,去 了孟婆婆家。 可还没等她进门,就听见屋里孩子的哭声响成了一片。她没有敲门,又去了隔 壁的花二娘家。 花二娘一手搂着一个孙子,正坐在阴暗的屋子里看着门口漫天飞舞的雪花发呆, 嘴里喃喃道:“不怕,不怕,要死咱们仨一起死。”喜鹊只得装出偶尔路过她门上 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回了家。 到了后半夜,当她在阁楼里饿得醒过来,抠下墙上的一点石灰放在嘴里咀嚼的 时候,喜鹊的心里就有点后悔。当初还不如就答应了二秃子,让他弄几下算了。她 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秀米,问道:“怎么办?” 秀米丢下手里的书,笑了一下,似乎在说:“怎么办?死呗!” 第二天,喜鹊早早就起了床。可等她到了厨房的灶下,才想起来已无饭可做了。 自己一个人坐在灶膛里流了一会儿泪,不觉中就看见房子在眼前直转,等到稍稍定 了定神,房子倒是不转了,可眼睛看什么都有了重影。她想站起身来,可晃晃悠悠 就是站不稳。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她从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喝了几口,就 想回到床上躺下。 在经过天井的时候,忽然看见墙边有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下了一夜的雪把它 盖住了。喜鹊走过去,用脚踢了踢,是个布袋子。她扒开积雪,用手压了压,心里 就是一紧。她赶紧打开布袋:天哪,不会吧?里面装着的竟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天哪!”喜鹊失声尖叫了起来,“哪来的这么多米?”她抬头看了看天井的 院墙,再看了看地上,墙头的瓦掉下来好几片,在墙脚摔得粉碎。一定是什么人在 昨天夜里将米袋从墙头翻下来的。 她也来不及细想,撒腿就往后院跑。她也不知是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口气 咚咚地跑到楼上,对着正在梳头的秀米大叫: “米,米,是米啊。” 秀米听她这么一嚷,也有些慌了神,赶紧丢下手里的梳子,跟着她下了楼,朝 前院跑去。果然是大米。秀米掏出一把米,凑在鼻前闻了闻,立刻转过身来,对喜 鹊说: “你去把孟婆婆、花二娘她们叫来。” “干吗叫她们?” “你只管去叫,我有事和她们商量。” 喜鹊“噢”了一声,就往外走。她光顾着高兴,开始,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对 话有什么不同寻常。可当她跨过门槛时,忽然像钉子一样钉住了。她回过头来,吃 惊地看着秀米。什么什么什么?她说什么?! 她,她她……喜鹊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不是哑巴。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哑巴,哑巴怎么会说梦话呢? 现在好了,粮食有了,秀米也能说话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有的 是力气,就是再饿上十天半个月也能撑得住。 也许是兴奋过了头,也许是饥饿让她有点神志不清,喜鹊一推开孟婆婆家的门, 就对着屋里的人宣布道: “我们家秀米开口说话了。” “她说话了吗?”孟婆婆有气无力地问道。她正用一把汤匙使劲地刮着锅底的 嘎巴,可只刮下来一点铁屑。 “说话了。”喜鹊道,“她突然就说话了,不是哑巴。” “噢,这么说,她不是哑巴。不是哑巴,能说话,好,好好。”孟婆婆颠来倒 去地说着,又去刮她的锅了。 随后,喜鹊又到了花二娘家:“二娘,刚才我听见我们家秀米说话来着。” “说话?她说话又怎么了啦?”花二娘手里搂着自己的小孙子。那孩子饿得脸 色发青,双手乱抖。 “我原来还以为她是哑巴呢。” “她是哑巴吗?”花二娘冷冷地道。她显然是饿糊涂了。 奇怪,她们怎么一点都不吃惊,也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