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酒神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我之喜欢喝酒,源自家教。 想昔年当我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先父教训:平时少喝汽水,可以喝点酒。原 因是汽水乃生冷之物,败坏肠胃;酒则是刚阳之物,有益气行血之功。 忆先父虽目不识丁,算术却顶呱呱,算盘打得嘀嘀响。只见他把手指一拨,轻 巧如调弦,精确如今天的电子计算机。此外,不识“大”字为何许(父亲的口头禅) 的他,却在菲律宾营起商来,做得有声有色,比书塾出身的叔伯更来得精明和具备 生意头脑。 父亲自有父亲的权威,父亲的话,不一定句句是真理,但在我幼小的心灵,父 亲的每一句话,迹近真理,我是俯首贴耳的。 喝酒是一例,父亲每晚就寝前,必喝它几盅,随手也倒少许给我。起初喝酒, 很不是滋味,如灌药水,我一沾唇,便囫囵吞下,只觉如火攻心、头涨耳热、脸红 心跳、泪盈满眶。我生性倔强,心中念头一闪:自古赳赳武夫如武松、张飞,满腹 经纶如李白、杜甫,哪一个不是酒中豪杰!每想及此,冒上来的热气消褪了,急促 的心跳平伏了,胸臆充弥着堂堂男子汉的干云豪气。 所以学喝酒在我来说,比读书上学容易得多。 当年我不过十岁,已懂得把酒持螯,这该算是酒中神童吧。 父亲喜欢喝家乡土酿,譬如五加皮、高粱、玫瑰露等等。偶尔也喝威士忌,但 极少喝白兰地。 父亲好杯中物,想来也有因由。他十二岁便背乡离井,远涉重洋,在异国挣扎 求生。早年华侨的血泪生涯,他都尝遍了。 异国的孤绝,思乡的殷切,所谓“孤客一身千里外,未知归日是何年”。只有 杯中物能聊解千般寂寥、万般愁绪。 我虽爱喝酒,但酒量并不大。由于好胜使然,从不曾当众醉倒,也不曾借酒行 凶或借酒骂街,所以酒品甚好。 记得早年年少气盛,偶尔也与朋辈斗酒。十多年前,我在某报任事,报馆的一 位记者来挑战,并且要求喝一种与别不同的酒——三蛇酒(除了三蛇,还浸了十多 种中药材,取其味道又苦又涩又难入口的一种)每人一斤,佐以花生米。 对方喝了大半斤,一张脸已涨红如猪肝色,不用多久,晃一晃身,便四脚朝天, 扑倒在地。我则坚守阵地。虽然越喝越反胃,但越反胃越是要装作若无其事,越要 表现出神闲气定, 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挂满额买, 我当时已近乎虚脱,只好默诵 “坚持就是胜利”六字诀,终于拼力捱完了最后一滴酒。 在同事的鼓掌声中,我已是酸水上涌,肠鸣如雷。在凯歌声回荡中,我二话不 说,飞快跑出截的士回家。一迈入房门,天旋地暗,胃中物立即倾巢而出,呕得满 床满地。 当时我刚刚新婚燕尔,其狼狈之状可想而知。从此一听到“三蛇酒”,便条件 反射,不敢造次。 自从体验过醉酒的滋味后,再不敢轻言与人斗酒。此后,也再没有历史重演。 其实真正享受喝酒的人,一般都留有余地,最舒服是喝至似醉非醉,渐入佳境, 便有飘飘欲仙之意。古时李白每醉为文,未有差误,被许为醉圣,想必是这种境界。 不然,已喝得酩酊大醉,何来举笔作诗之雅兴? 我的好朋友之中,以诗人郑愁予和南韩诗人许世旭最擅喝。不仅酒量豪,酒品 也好。 八三年愁予与我一同参加新加坡第一届“国际华文文艺营”,出席应届文艺营 的人尚有来自美国的聂华苓、放梨华、刘大任,来自台湾的洛夫、蓉子和吴宏一, 来自大陆的艾青、萧乾、萧军。 临别的前夕,当地富贾连中华先生邀宴于新加坡一家豪华的夜总会。是晚席上 有茅台供应。临别依依,愁予酒兴大发,与在座各人逐一干茅台。当晚,他一个人 起码喝足一大瓶大号茅台。喝完之后,神情若定,并且朗诵一首他的新诗作,洒脱 自如,赢得满堂喝彩声。 世旭虽是一个高丽棒子,但读过他的诗和熟悉他的人,不难发现他是“一个土 生土长于中国土地的一个中国诗人”(蒋勋语)。因世旭是一个以第二国语言文字 来写作而卓然成家的诗人和学者,在文学史上也是少见的例子。世旭除了用中文写 诗,对中国的各种名酒,也知之甚详。他经常自称,中国的诗和中国的酒,是他的 良朋益友。 二十多年前, 他在台北留学, 苦读之余,也不忘杯中朋友,甚至为了买醉而 “囊空如洗”,有诗为证: 二十年前 周未在龙泉街 身上刚有一张十元 够解两张口的馋 一瓶长颈的太白酒是七块 剩下三元就有花生米和豆腐干了 诗人身上仅有十元,便闲不下来,硬是要学李太白,全部奉献给酒馆,憨得可 亲,浪漫得可爱。这首诗便是收入在他的《我的浪漫主义》专辑中。 犹记得1984年参加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秋深后所有作家均作劳燕散, 唯独我留下来继续进修。偌大的五月花公寓顶楼,只剩下孤零零的我,真有点“云 山万里别,天地一身孤”的况味,好不寂寞。那天,窗外下着纷纷的大雪,世旭却 来了电话,说他正要驾车来接我到他家浮一大白,而他漂亮娴雅的夫人还准备了几 个下酒小菜,我为之感极而泣。 有一天,天寒欲雪,我们的大诗人雅兴大发,建议携酒去郊外烧烤,约了我和 聂华苓一起去。我们到了湖滨一处地方,迎面北风虎虎,冷飕飕的,砭人肌肤,我 冻得直打哆嗦,由于风大,我们生的火,很快便被刮熄。生火不成,携去的一瓶伏 特加已喝个干干净净。审时度势,唯有急流勇退摆道回府,如果再作逗留,三个人 不变成冰雕几稀矣。 后来我们在聂华苓的阳台架起炉火,烤韩国牛肉,喝聂家珍藏的贵州茅台,正 是苦尽甘来,滋味无穷。不久,天下起了毛毛雪花,我们不禁乐得手舞足蹈。 在爱荷华期间,我们经常打聂家私藏佳酿的主意。聂家酒柜藏有不少好酒,特 别是中国名酿,如贵州茅台、沪州大曲、江西竹叶青、绍兴酒和五粮液,偶尔还有 金门高粱。这在美国中西部偏远的小镇,藏中国名酒之丰,简直不可思议。我们经 常编派一些名目跑到聂家去煮酒论英雄,聂华苓以慷慨海量、恢宏大度著称,有好 酒也不吝请客,公诸同好,使我们这些流落异乡的天涯客,可以借酒浇愁、行乐, 排遣不少寂寞。 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巴克科斯(又名狄俄尼索斯)是酒神和欢乐之神。希腊各 地都建有神庙,每年都举行盛大的酒神节来祀奉他。普希金也有《酒神祭歌》的诗 篇留下。 堂堂具有五千年悠久文化历史的中华,连一种纯吃酒的节日也没有,实在说不 过去。有一次曾与世旭商量创办一个“酒节”,愿普天下好酒之人同一庆。 其实,懂喝酒、爱喝酒,不一定就是爱酒,世旭是真正爱酒之人。年初他来香 港,我们一干老朋友,柏杨老、柏老夫人张香华女士、彭邦桢,摆龙门于一家潮州 馆, 我购备一瓶茅台去。 席间,我给世旭倒酒,不慎有少量酒溢出,他气急败坏 (并无过言)地直跺脚,大叫好酒怎可浪费,我们不知他那么认真,全给他唬住了。 后来他才告诉我们,台湾诗人纪弦老先生,每当酒溢在桌上,还俯身用舌头舔 干它。这个故事令在座的人(包括不喝酒的柏老)为之肃然起敬。世旭和纪弦先生 才真正是爱酒之人。 诗与酒仿佛成了不解之缘,陆放翁有“百岁光阴半归酒,一生事业略存诗”之 句。设使这个世界少了美酒,人主便减去不少欢乐,也变得单调乏味了。诗意与酒 情是并存的。唐朝韦庄在乱世中与友人相遇,写下了“老去不知花有态,乱来唯觉 酒多情”的诗句。世局动荡,不如意事常八九,只有酒樽可以长相伴,谁能说酒不 多情!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