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陈悔生在赶一批货付预定的航班,已在制衣厂猫了三天三夜,这段时间,厂里 的任何人都变成机械了,没有思想没娱乐,只知道手脚不停地做呀做,仿佛连血都 铸成模了。悔生伸懒腰打呵欠走进办公室,瘫坐在沙发上。生活需要新鲜的刺激, 需要热和血,此时此刻,这种念头特别强烈,突然明白作为活生生的人为什么非需 要这些东西不可。“喂!你在办公室呀,我跟你会合吧?”她在电话里说。那边的 人一听却道:“不行不行,我的工作还没做完!”“咔嚓”一声他将电话挂了,他 机械式的腔调快让人发疯了,你不让去,偏要去,反正我就是水蛙叮住你不会放啦, 山崩地裂台风海啸都掉不下来。她马上蹬着高跟鞋甩出门去。疑心吴杨刚才撒谎, 他一定不在办公室,海生直接来到他的住处,暗中偷配的钥匙这下可派上用场了。 但屋里没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女人住的屋子竟收拾得如此干净整齐,似乎不 可思议,一定有女人来帮他收拾过,不会是柳依吧?或是他公司的女职员,不可能! 吴杨的性格,悔生我最清楚,他不会随便让女人到他的住所来。有发现了,书桌上 堆着一叠纸,每张都用正楷、草书、行书、隶书和小象几种字形来写,原以为他在 练毛笔字,但写的都是一个“柳”字,这一个字将陈海生的心头给点亮了,断定他 俩旧爱复燃,瞒着韩赫斯在玩“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伎俩。柳依比谁都虚伪, 这下她还有什么面目标榜纯洁的灵魂,这下可好了,大家终于站在同一台阶上,游 戏才可以开始,才有玩头!陈悔生不气愤,反而高兴起来,但她仍不甘心,她要马 上证实自己的判断。下一站就是吴杨的办公室,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说不定他俩 真的正在那里销魂,反正工厂快将她也变成机械了,她需要寻找新的刺激,无论如 何非见到他不可。陈海生心急火燎地等电梯,生怕错过时机,电梯铃忽然“当”地 敲了一下,简直是敲在她的心上。出了电梯门,瞧四下没人,忙除下鞋蹑手蹑脚靠 近吴杨的办公室,幸好没撞上其他人,不然,必当是贼。马上,这冒险得到回报了, 吴杨的办公室有亮光,他果然没走,光线并不十分亮呢!引得海生的心砰砰如敲石 子一般乱跳。可是百叶窗放下了,门关得密不透气,没法子看到里面的情景,只好 利用听觉——耳朵贴紧在门扇上,什么也听不到,明明有人在说话。这下可惨了, 肚饿的人偏看人家吃肉,正无计可施,惟有敲门硬闯。突然,里面有脚步声向门边 走来,她急忙就近躲在一处暗角,吃了满脸的蛛丝。里面的人出来了,借着办公室 透出来的光,她看清楚了,梅云村,陌生男人,最后是吴杨。梅云村跟陌生人讲话, 操的是日语,莫非陌生人是日本人?不知他们在共商什么大事,样子挺机密的,而 韩赫斯又不在场,真是事有蹊跷啊。“啪!”吴杨关上他办公室的门,悔生担心他 将公司的大门反锁,急出一身热汗。好在他没有这样做。只轻轻将大门带上,看来 他还会回来。证实他们已经走了,她才敢出来,匆匆离开此地,心想够刺激的了。 整理衣衫和头发从头发捋下蛛丝,刚才藏身的不知是什么鬼地方,竟有蛛网,记得 他们的公司好干净的怎么有可能结上蛛网,这世界是越来越古怪啦;就装着碰到的, 看看陌生人是谁。她在大厦的洗手间里,在镜子前将自己从头至尾修整一遍,检查 了一遍,赶紧追了出去。看到吴杨和梅云村,陌生人不见了,他俩没往停车场取车, 往人行道去。正迟疑着到底要不要“碰到”他们,只见他俩在人行道上与迎面来的 几个人擦身而过,眼皮一眨,眼一花,他俩闪身不见了,正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之际, 手提电话响了,不停地叫。“催命呀,去死吧!”她正急着找人,忍不住一声怒骂, 接听了电话后悔刚才骂毒了,“妈妈,是你!”她讲着电话,眼睛仍在搜寻目标, 可惜他俩已走得无影无踪。 海生到“无根”来,柳依很高兴地迎了上去,叫着“稀客、稀客”,吴杨恰好 也在。悔生想:那会这么巧,只怕常泡在这里的。加上见到她连招呼都懒得打,脸 无表情,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断,无需再取证。哼!看他脸无表情最会摆臭架子,一 定摆给柳依看的,没好气道:“我是稀客,他是密客了。” 柳依说:“畸,我以为你们约好的,真巧,一前一后,平时可难得见你们的金 脸。” 悔生昨天吃了蛛网的郁气早已经从脚底的涌泉穴升上来了,这时正集结在心腑 汹涌,不发泄出来将有昏厥的可能,但她尽量克制着。“咱们小时候老在一起玩, 见少一刻都不行,怎么都大了,想碰一次面,竟比登月还麻烦。” 她这话藏了对吴杨的不满对人事的感慨,柳依或许还听不出她话锋所指,只有 吴杨是明白的,他说:“那自然了,那时候你只要有颗糖吃就欣欣然,现在你要一 颗钻石,像精那么大的钻石。” 柳依道:“要钻石是最聪明实在的,我还真不知要什么?” 悔生说:“你是什么都有了,当然想不出还要什么!”她心里还装着吴杨的话, “糖那么大的钻石”不在讽刺我贪财吗!先有马日事件,后又碰上工厂火灾低声下 气求他帮忙,在他的眼中陈海生是个势利爱慕虚荣的人么,可恨人家对你一片痴心 死心塌地,心里酸楚难当。柳依见她忽然呆坐着,脸色泛白,很少见她这样,想起 发生“马日事变”那阵她才老这样子。忙捧了杯热茶给她,关切地问:“海生,你 不舒服吗?”吴杨颇感意外,疑心悔生在生他的气,担心柳依看出来,“是不是肚 子饿?时间不早了,吃饭去吧,我请客,吃什么任君选择,”他说。悔生喝过茶, 缓过气,调校情绪,对刚才的失控颇不好意思,笑说:“你这餐先省着吧,妈妈来 了,我是奉命来叫你们过去聚餐。”眼睛热热地望吴杨,那眼神十分明显在对他说 :去吧,去吧,咱们在一块吃顿家常便饭很温馨很难得。陈悔生说对了,自从“春 无痕沙龙”第一次聚餐之后,他们四个很少那么齐聚在一起,好像有意避开似的。 今天都算凑巧,吴杨惦记柳依的“反常”,特别想弄清她到底遇到什么事,她越瞒, 他想知道的欲望就愈强烈,演变成烦恼,勾来痛苦。于是柳依的痛苦便在不知不觉 的状态下传给了吴杨,而且俩人都没有察觉这种奇妙的“传导性”。此后柳依与吴 杨单独接触的机会日益增多,柳依发觉心灵的天平开始向他倾斜。 悔生和柳依从无根出来,走进“镶红阁”,海生的新家安在这里。首先扑入眼 帘的是三角梅热烈似火的花朵,柳依马上想到老韩工厂围墙边的。只是这小区的三 角梅每丛都经人工修剪成各种形状,花多而叶少,自然增添了盆景的奇巧,与小块 绿茵草皮相衬,十分有趣抢眼。柳依说:“悔生,这镶红阁怎么拿三角梅来镶红?” 悔生放眼望四周,“是吗?这里种的都是三角梅,我每天进进出出倒没留意,挺好 看的。”她俩在草坪上伸腿而坐,互相头靠着头背靠着背。柳依说:“老韩的厂房 围墙边上种的就是这种花。”“呵呵,难怪你对它特别留神,”海生说。俩人默默 享受这宁静的黄昏,柳依干脆连眼皮都合上,可惜耳朵是没法暂时关闭的。柳依忽 然直起身子,悔生向后倒了,她也懒得爬起,干脆那样躺着。柳依说:“悔生,你 和吴杨如意吧?”悔生说:“那要看你,”她立即翻身坐起。柳依心中一惊,“看 我?”“看你怎么撮合,”悔生想试探她。柳依沉默着,好在没说什么“我诚心诚 意希望你们好啊幸福啊!”之类动听的话,不然,悔生想立即拆穿她的假仁假义假 纯情。悔生说:“你也是知道的,我只是一头热罢了,顺其自然吧。”柳依心想, 两头热又如何,你看我,还不是一样苦,又不敢让人知,颜面何存!柳依不敢再谈 感情将话题扯到时装首饰饮食明星佚闻。不知不觉,秋千空悬,天空灰朦朦了,洒 落牛毛小雨。她俩仍没有走,头仰着,眼望天,嘴巴在动在说话。天色很快变成铁 黑,荷秀撑了把伞在小店里买酱油,一个声音叫:“妈妈!”一个声叫:“秀姨!” 荷秀向她俩走过去,笑道:“我还以为哪两个傻瓜,坐在这里淋雨,你们俩真是长 不大的。”柳依和悔生笑嘻嘻地一人一边拥着她,荷秀看看女儿,望望柳依也是一 脸的笑容,三人拥着进屋。荷秀赶忙倒热茶让她们俩喝,唠叨着:“都二十好几的 人了,还不懂爱惜身体,衣湿了吧,若感冒上了真是自找的。”她递了条毛巾给柳 依,又忙着放热水给悔生洗澡。柳依的心涌上一股暖流,有母亲多么好!母爱是一 笔宝藏,悔生真幸福!柳依在心里羡慕得不得了,但柳依没有体会到母爱曾是悔生 的拖累,为了母亲的晚年幸福不得不做出牺牲,又不想让她知道。但女儿是心甘情 愿的,也从牺牲中得到了满足。悔生在浴室尽情享受母亲为她准备的热水浴,荷秀 这才坐到柳依身边。“依依,结了婚反瘦了,”秀姨。 柳依眼神一暗,笑说:“是该瘦的,要侍候老公呗!” “他好福气,”秀姨。 柳依不愿再谈婚姻爱情紧接着扯开话题,“秀姨,爸爸没同你一块来,我打电 话让他来的,不会又生病吧?”荷秀想到贵哥叮嘱过别跟柳依说他病重的事,但她 有自己的看法,父母有病,做儿女的理应侍奉左右,尽孝道更是天公地道,不然生 儿育女何用?况且柳依又不是他亲生的,他待她胜过自己的命,更应该让她尽孝报 恩。就将贵哥旧病忽发,“神说”该散财消病的经过详细告诉她,柳依越听眼神越 暗,连最后的一点亮光都消失了,剩下一双阴郁的眸子。爸爸多少还挂个一官半职, 怎么全信了子虚乌有的神话,真是胡涂,这样一操劳还不雪上加霜!一定是秀姨的 主意,她也是一片好心,断不可以抱怨她。“秀姨,真难为你了,替我照顾爸,我 要赶快接他来,让他静养。”记起手袋里有个玉镯子,几天前做玉石生意的一个朋 友在画廊要了字画,送上王镯答谢。柳依即拿出镯子给秀姨。荷秀可高兴了,活了 这把年纪,第一次有人送王镯给她,马上将它套进手腕,大小吻合。柳依道:“秀 姨好福气,这玉镯好像专为你订做似的。”荷秀喜滋滋道!“玉色好清纯,好看!” 又将柳依搂在怀里,“柳依,你真有心,你爸爸有你真是上天对他的恩赐。”柳依 着实牵挂着父亲,在心中盘旋着:该回父亲的家,该回去侍候老父亲了。 范进贵此时此刻正在故乡单石镇。他在单县捐钱修了“天街”改名为“进贵路”。 说起修路之举还是受了施全忠的启发,那天他正在“全忠路”闲逛,为合理“散财 消病”而绞尽脑汁。全忠路是施全忠在十年前捐钱修整的小路,不过是一节百来米 长的小巷。再说天街原是单县最热闹的地段,虽然时过境迁,它已风光不再,铅华 尽褪,加之路面长年累月无人护理,变得坑坑洼洼,又不断有人越界建屋,路面越 来越窄。如今经范进贵出钱出力重新修整,面貌焕然一新,但他还做得不彻底,他 不敢仗财下令拆毁违章建筑,怕遭人怨毒,在背后咒骂、低毁,折损阴德,降低声 誉。俗话说倒水都要留几滴,凡事不能做尽。尽管留有遗憾,天街都算得上脱胎换 骨,叫化子变王子,全忠路与进贵路相比简直是东施见西施。这是范进贵这辈子最 风光最痛快的一件事,他常常想,总算在临死之前做一件正正经经的大事,就算死 了也可无憾含笑九泉。每每这样想,心中自有一股热气升腾,充溢四肢,浑身是劲, 胜服百剂良药,顽病慢慢好转,日见健旺。这是柳依预料不到的,范进贵更坚信财 散身轻的神说。正被建作公厕的祖屋旧址是他的一块心病,破祠堂里的小学看着也 难受,权衡轻重当然先办私事。他向村委会要回祖屋旧址,事情出乎意料顺利,他 只花了点钱,单石镇的地非常便宜,你想在哪儿盖房都行,只要向村委交点钱。范 进贵立即马不停蹄请了名气很大的风水先生柳公元到单石镇来,路上先给他一个鼓 胀胀的“红包”千叮万嘱他务必“直言”相告。柳公元看过地方,拍着胸膛说: “这里住家会发财后代子孙有用不完的财!”这之前范进贵已让人平掉公厕,又填 上新土,柳公元没理由闻到屎味。他用罗盘测定正门的方向位置,吩咐该用哪种石 料,厨房、卧室的位置都—一指明了。最后,他说:“不能盖楼,只可盖平房。” 范进贵大喜之余不免有些遗憾,周围都是高楼,惟他家盖几间平房未兔寒酸,碍于 风水只有从命。离原公厕不远的地方长着几棵木麻黄树,高而壮的树形,它的年龄 比范进贵还大。大跃进时之所以没被砍下来大炼钢,据传它们是红色苏联送的种子, 是共产主义的种子,砍不得烧不得。范进贵搬了块石头放在树荫下,坐在石上吸烟, 在心中计划着拔掉这些木麻黄树种它一排柳树或杨树,总比现在的好看,风景是该 换一换的。到时候,自家的门口也该放两只石狮子,养一头肥壮的狼狗,他陶醉地 喷出一串烟圈。“阿贵,阿贵!”七叔公喷着粗气叫他,他还小跑着,雪白长须显 得凌乱,没有摔跤已算万幸,什么事劳他如此卖力? 范进贵跟着七叔公迈进门槛,屋子已挤满人恐怕连苍蝇都飞不进来了,看到他, 齐叫“来了,来了……”,眼里放出少见的光芒,他们似乎等了很久。这里的人是 没有自己的秘密的,有的只是共同的秘密,谁家来了陌生人都会引起惊雀般的骚动, 在小巷碰面必然互通一声探询一下。更何况一辆漂亮的轿车从村头驶至村尾,又从 村尾驶到村中,还不将他们喜欢寻根问底又热心的秉性给全搬出来!范进贵一眼认 出女婿的司机,小伙子立即从椅上站起来让位,交给他一个信封。范进贵不慌不忙 打开信封,心想不外乎柳依记挂父亲让人接他去团聚罢了。然而在场的他的乡亲们 可是紧张得连大气儿都不敢透,他们伸长脖颈,眨巴着眼,心急地等他揭谜底。当 然,想象力是毫不费力的猜谜机,七叔公那快要生锈的脑筋突然灵光一闪:许多年 以前村里也是莫名其妙来了一辆小轿车,也找阿贵,那是县长找他报恩,这次会不 会是省长?轿车比原来的豪华气派么!不对不对,因为来的人太少,镇长镇书记都 没跟来,至少该有一个连的跟班,才符合套路么。莫非阿贵升官了?他可是财大气 粗了,好啦,阿贵看完信该开金口啦。七叔公颤巍巍地移到阿贵身边贴着他坐,生 怕耳背听不清楚。范进贵不慌不忙叠好信放进口袋,呷一口茶,那么一笑,轻描淡 写地说:“我女婿接了我享清福去。”他清了清喉咙,企图说下去,担心后面的内 容乡亲们听不明白,不说嘛,这可是天大的喜讯,不在乡亲面前威一下,枉为此生! 他招呼客人喝茶吃饼,乡亲们余兴未尽并无散去的意思,范进贵慢慢理清思路,柳 公元说过“后代子孙有用不完的财”,范进贵终于找到了恰切的比喻。他朗声道: “我女婿的公司,股票上市了,股票这东西赚钱就像滚雪球一样!” 范进贵彻底失眠了,这次可是由于高兴过度所致。他想到“急流勇退”的道理, 在天蒙蒙亮时,叫醒司机,把乡亲们亲戚们送的满地干货装上车,够开海味店了。 而且都是色水鲜活的。司机想这趟回去车子里里外外都要洗了,而范进贵闻着蛇干 的香、鱿鱼干的香、鲍鱼干的香……心满意足,给熏睡过去了,他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开始做梦,梦见一座宫殿,里面是碧玉做的墙,地上铺着厚厚的云霞。云霞一忽 儿变成翠绿,一忽儿变玄黄,仙乐阵阵。许多七彩衣在起舞,只有一位穿一色衣裳 的仙女,她从空中飞落在云中做“三道弯”的舞姿,她忽然一跳冲天飞射,停在半 空飘来飘去,像花瓣又像羽毛。这时闪出几个男人模样的,也是飘飘忽忽,几个合 成一个,一会儿又变成几个。仙女忽从上面飞坠,下面的正要合一伸手接她,说时 迟那时快,仙女坠地而没,仙乐霍然而止,宫殿的门“轰——”关合无痕。“单石!” 范进贵叫了起来,人已醒转,恰好司机说“到了。”范进贵正在心花怒放之际,肚 子叽叽咕咕在唱空城计,眼睛不由自主留意起街上的酒楼食摊,无暇解梦了。进入 市区车速不得不放慢,一座高楼如擎天巨柱插入云霄上书“海王”,这一定就是柳 依所说的九洲之最“海王大厦”了。大厦门口挤了许多人,长龙一直排到人行道上, 范进贵一时好奇,问司机,“他们在做什么?”司机说:“你看不出来吧,那里有 一家证券公司和一家银行,有的人在看股票,有的在银行排队购买抽签表也有一兼 二顾的。”范进贵又问了许多有关股票的事,心想,以前是粮所门口排队买米买油 的人最多,现在变成证券公司门口人最多,谁想得到呢!这世界是彻底变了。车子 挪了几步便不再动了,据说前面塞车,司机跟柳依打了电话报平安,到面包屋买糕 点给范进贵充饥。范进贵拿了块蛋糕往口里塞,这一塞便堵在嘴里不动了,人像被 下了“定身咒”。只见人龙一散,人们发了疯似的,拼命掷玻璃,推倒树木引着火 烧,不断往银行里面投玻璃瓶、泥土,银行赶忙落闸。外边的人哪里肯,一拥而上 扭打起来了。范进贵将头伸出车窗想了解情况,司机说:“必是银行的人舞弊,拿 抽签表走‘后门’,他们排了几天几夜的队买不到,难怪要发泄一下,谁不想发财!” 范进贵坐在漂亮高贵的轿车里正探头探脑,闹事者以为他是某高官,啤酒瓶马上向 他飞掷,酒瓶落在车顶。范进贵哪里预料到飞来横祸!心里一惊一吓便昏倒在车上。 当他醒过来时,人躺在医院里,该到的人都在,女儿女婿、荷秀母女、吴杨、还有 几个他并没见过,其中便有梅云村,正奇怪怎么这样人齐?女儿附在他耳边说: “爸爸,他们正开股东会,你说句客套话打发他们先走。”范进贵只用眼尾将人扫 了一圈,既然已经劳师动众,应该有个病人的款,病得有气无力是最起码的,不过 明天的仪式便不能参加了,吴献来了吧?他儿子能不让他来扬威!范进贵悄声问女 儿,“没有,他的腿还不能站,”柳依说。他马上欣喜若狂,巴不得即刻从床上弹 起,“爸爸有运动昏厥症,不信问你秀姨。”他随着头一侧用下巴对着荷秀,荷秀 含笑不语。“没事啦,现在就走,医院我住怕了,这种地方没病一来都要有病。” 翻身坐起,双脚吊下床在地上找鞋。柳依慌了,按住父亲不让走,急急忙忙地说: “爸爸,不行不行!我跟医生说好了,让你住下来,让最好的医生替你治病,”柳 依同时向秀姨使眼色要她也帮口劝劝。但范进贵硬是不听劝,鞋袜都套好了,眼睛 望住女婿希望他救架。女婿竟明白岳父大人的旨意,知他一心想参加“瀚洋股份” 挂牌上市的仪式,对柳依说:“让爸爸回家定定神也好,过两天再住进来也不算迟。” 范进贵赶忙附和,用感激满意的眼神瞧着“半子”。 柳依抱了堆换下来的衣服丢在沙发上,准备拿去干洗,正一件一件翻衣服的口 袋,“爸,你换下来的衣服呢?”她从丈夫的西装袋里摸出一张纸,这纸折叠成拇 指大的心形,柳依的心一颤犹如大提琴滑出一串颤音。慢慢展开看了,好一封温情 脉脉的求爱信,署名单字“惠”。一定人如其名,温婉贤淑。真够色胆包天!情书 也不好好藏着,毁尸灭迹更好,反正眼不见为净,随随便便塞在衣袋里,也不怕我 找到,还是不当我一回事?把我看透了吗!好吧,我偏要看你怎么解说,柳依从沙 发上站起来,浑身发抖,眼前有许多碎金碎银在飞在飘,伸手抓,什么都没有,她 说:“爸爸,家里飞了什么进来?”爸爸正在看报,闻言抬头细瞧,“没什么东西。” 他又埋头阅报。“眼冒金星!”柳依一下子明白过来。她进书房找丈夫,情书轻轻 放到他面前,然后静静地坐在他对面望住他,让他无从遁形!而他脸上愕然的表情 相信不会是装的,装的不可能那么生动自然,她是钻画的,目光犀利,感觉特准, 天生的再加后天长年累月的训练,无人可抵挡。丈夫—一招供,惠是办公室秘书, 大概对他有意思,但他没理她,至于所谓情书,她何时放在衣袋里?全不知情,他 又推测上洗手间时,外套常放在办公室,会不会就此让她有机可乘?然而他每说一 句,她便笑一下,这笑是傻笑、耻笑、不信任的笑,如皮鞭尖刀刺在他向里心里。 有梦露莲的前车之鉴,恐怕这污点在老婆面前是贴着金字,跳进黄河洗不清,用油 汤煮化不去。在惶诚惶恐之中,丈夫作出英明的决断:马上炒惠的鱿鱼,见面不相 认老死不相往来,还要往下发毒誓。老婆扔了一句“这件事就一笔勾销吧!”扭头 出了书房,坐在沙发上继续翻衣服的口袋。“爸爸,你换下的衣服怎么不见了?” 柳依不耐烦地说,那是压抑着火气不能发作出来的语调。“我洗了,我说过,你没 听见吗?”爸爸的眼睛仍盯在报上。“什么?洗了,谁要你洗,有福不会享!”女 儿怒冲冲地说。范进贵吃惊地看着女儿,这女儿怎么了,无端发这么大的脾气。难 道她忘了,爸爸的衣服一向是自己洗的,结了婚,脾气变坏了,奇怪着呢? 柳依正在画室工作,范进贵在门缝里看了好几次。“爸爸,有事是不?” “你的画完成了吧?” “你这样干扰我的神经,我能静心画画?”。 “你翻翻日历吧,快过年了,我看外边年气挺浓,陪爸爸去购物,我要先回老 家准备准备,今年不同往年!” 柳依闻言果细翻起日历,心念“逝者如斯乎”胡涂人过胡涂日子。单县此时正 是蒸年糕的时候,大街小巷飘溢着蒸年糕的香味,在童年的记忆里蒸年糕是一件有 趣好玩的事,大人们好像也乐意做,虽然做年糕的工序十分复杂。要选好糯米,洗 净漂水,在水里泡七八天,这期间要不停换水。待湿淋淋的糯米晾干,才磨成粉, 粉要细细地筛,蒸出来的年糕才入口细滑。最末下糖浆搅和,软硬要适中,糯米浆 要不停地用劲揉压捣,直至生出“筋”,这样蒸出来的年糕才有弹性。终于可以将 糯米浆倒进大铜盘里隔水蒸它一天一夜。然而最激动孩子心的节目却是做“发糕”, 发糕的制作比起年糕快捷简单得多,蒸的时间很短,只需十几分钟就可尝鲜。柳依 忽然心血来潮,“爸爸,家里还有几斤面粉,咱们做发糕吧,冒出蘑菇的,咱们吃 掉它,裂成梅花状的,拿回家摆神案。”“嗅,我先吃几瓶‘保济丸’,别撑坏我 的肚子。”柳依正兴致勃发,才不理老爸泼冷水,她立即打电话向秀姨请教秘诀。 荷秀道:“干脆我过去现场指导吧!”柳依乐哈哈跑进画室,出来时,拿着张小画 给老爸看。“二美发糕图”,一人瘦似螳螂腰,一人突出肥胸如球,“二美”正互 相用肩托住一个巨大馒头。“这能叫美吗?丑得不能再丑了。”“爸爸,这叫漫画!” 她开心地笑,这漫画没让别人发笑却让作者发笑,能算成功吗?“哎呀!你把发糕 画成馒头,看你……”“我现在把画贴在厨房,待会蒸出来的发糕全都是梅花瓣。” 女儿格格笑得好开心跟小时候一个样。 范进贵听到一声吆喝,“牙刷一块钱三支”,非要拐进“最便一条街”不可, 柳依只有皱着眉头跟从。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在互相叫嚣,“毛巾一元一条”, “T 恤五元一件”……红字横匾叫人怦然心动“血本无归价”、“不能再跳楼的跳 楼价”、“三日清仓货”、“最后期限搬迁货”等等五花八门。范进贵本想来个抢 购狂潮,买回老家送人顶真物美价廉。柳依马上说:“爸爸,求你了,别在这儿买, 这里的东西低档得要命,跟咱们不配,万一让朋友撞见更没面子,我们快去超市, 那里的东西高档,环境优雅,这样购物舒服又有情调,反正我们有钱,不花才傻!” 范进贵吃惊得张大嘴半天合不拢,瞪着她看仿佛女儿变成怪物似的。老天哇!这到 底是不是我范进贵的女儿?本该训责她一顿列一通大道理,转而想女儿平日不见奢 华,今日说这通话无非想在父亲面前摆摆阔证明她有本事会赚钱,听她说“爸爸, 你买啥尽管挑好的买根本不必考虑价钱”之类。摇摇头作罢,嘴上仍忍不住说: “依依呀爸知道你有本事,可花钱要花在节骨眼上,当年你爷爷奶奶穷得没饭吃, 就是活活穷死的呀。”将建祖屋的计划告诉她,又提起祠堂的遗憾。柳依说:“爸 爸,我是你惟一的骨肉,建祖屋我有义务承担起来,所有的费用我来出,往后我生 的儿女要姓范,建小学的钱让老韩的公司捐,现在不是兴‘希望工程’吗!”心花 怒放欣喜若狂不足以形容范进贵此时此刻的心情。拐过弯角就是S 市最大最豪华的 超级市场,不经意撞上几个妖艳女郎,她们嘻嘻哈哈故作媚态对他卖弄风情,认为 他有意撞她们。柳依忙着咳直刺喉头的廉价香水味,怒道:“真够不知廉耻!爸爸, 她们是街头流营,正在觅食,别看她们,再看一眼保证明天患红眼病。”范进贵说 :“乖女儿,你骂她们,连爸爸都骂上,新年头旧年尾呀!好不吉利。” 父女俩大包小包提了个双手满,到了家门口,范进贵将东西一放,对女儿说: “依依,爸爸忘了买样重要东西,我趁早去啦。”说着话抬脚匆匆而去,柳依望着 老爸的背影猜来猜去想不出他还缺什么重要的没买,按理说“重要”的东西要先买 才对,何况他老一个劲说“够了,够了”,会不会是借口?他干什么去了? 范进贵赶到电影院,这里怪暗的,周围的树荫下树影婆娑,石凳上都是成双成 对的,离它不远的地方灯火璀璨,高楼林立。曾听人介绍此地是流莺的栖息地,环 肥燕瘦任君挑选,电影院设有包厢,选中目标后买好票才进去,也有买好票等客的。 范进贵顺利地搭上一位,她珠圆玉润,身段酷似荷秀,当然她不能同荷秀相比,她 哪里有荷秀的神韵!“年轻的时候她真是风情万种!贵哥回忆当年耳热的种种片段。 已经到了招待所门口,范对服务员道:”要一间单人房,不登记名,这个给你。 “将钞票塞给他,服务员心领神会,马上拿钥匙给他开门,范进贵将房门关紧。女 的开始脱衣,剩下比基尼,伸手向他要钱,”这是规矩,先付钱再做,“她说。范 进贵马上给她钱比讲好的价钱多一半。搬过靠背椅让女的站在上面,一只脚撂在椅 背上,这样她的下体便赤裸裸暴露在灯光下面,范进贵看着看着却不用手去触摸, 拿出打火机打着了火又照着来看。接着他熄了火,燃了根烟来抽,喷着烟圈再摸摸 下体,果然软塌塌地。回想荷秀的那个部位那是美艳如花幼滑如糕,看看椅子上的 那个人,外表白净好看,那样东西如此丑陋不堪,跟堆牛屎似的,大倒胃口!早听 说有七老八老嫖娼的,一定要内服外抹春药才能风流快活,又有听说在快活乡中毙 命中风换血住院的,看来这传说十分可信。他摆了摆手示意妓可以离开了,望妓走 掉,悲叹自己真的老了,岁月不饶人!但不能步”传说“的后尘仗药嫖妓。不过话 也说回来,多少也算嫖了妓,这辈子已没什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