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我愿背十字架为主 老嵬 当我还未从我的长篇历史小说《覆巢三部曲》的恶梦中醒来,苦苦忍耐着那自 以为是世纪末的最后一声丧钟时,戏剧团的几位老朋友来邀我去酒店伴奏。开始, 我十分惊诧。怎么又把旧社会那些腐朽垃圾翻出来了呢?老实说,我并不情愿去干 那富者尊、贫者贱的玩意儿,不由得想起旧社会在青岛,年幼的我曾随姑母去过酒 吧陪美军和国军歌舞的情景,至今心头还郁结着一个疙瘩。 后来,朋友们几次催促,我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了。 一架YAMAHA—KB200型电子琴,需三千元左右,没钱买,乐器商店主动赊给了我。 当时,我担心赚不来钱,还不上这笔款,就只好自己掏腰包了。殊料,酒店伴奏收 入颇丰,不久就两清了。 渐渐地,我发现来酒店“潇洒走一回”的人,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政府官员 和各行业单位的头头,以及在他们扶持下发迹起来的所谓“第三产业”的经理们、 有求于他们的个体商贩们。同时,我又发现,他们的年龄大都在40~50岁中间,是 当年的“老三届”、“红卫兵”。他们专点低俗不堪、肉麻刺激的港台歌曲,甚至 一些早被时代唾弃了的三、四十年代的下流歌曲,伴着鲸吞龙饮、狂舞乱嚎。面对 他们令人作呕的丑陋德行,有几次我提出辞职不干,经朋友的劝解,才勉强地忍受 着污秽的折磨。 这一忍,使我陡地陷进了痛苦的反省之中。 这一忍,竟“忍”出了这部长篇小说《龙种大酒店》。 开始,我想,这些为满足“卑劣的贪欲”的“今日朱门者”的“老三届”们, 值得写吗?当我又发现,在酒店里服务的许多小姐的遭遇时,我再也忍不住不写便 不足以平心头之恨了。这些小姐的父母们也曾是当年的“老三届”。由于命运把他 们抛在贫困线上,为寻求生路,他们的子女就只好把自己的生命能量掷于她们的 “父辈”们的疯狂的蹂躏之中了。 我在两年半时间的二十几个酒店伴奏中,结识了近百名“三陪小姐”、厨师、 老板及各阶层官员和“大款”,还有为数不少的流氓。无赖。这些“食色狂”的恶 行都是相似的,而被他们蹂躏的小姐们的不幸遭遇,却各有各的不幸。 我曾目睹过小姐因坐陪不周而被打掉牙、打聋耳朵,也曾目睹过小姐因陪舞而 引发男人们的纠纷而被杀,目睹并亲历了乐队因被无端挑剔而遭各种意想不到的凌 辱,目睹过他们因分脏不均和“义气”用事而械斗、残杀等等,等等。 酒店里发生的悲喜剧,莫不与“文革情结”有关,莫不表现出“文革”时的狂 热,以及后来的困惑——彷徨——幻灭——沉寂。二十五年后又怎样了呢?看到他 们如今聚在一起怀旧时,狂呼乱嚎着革命大串连的歌儿,回忆“破四旧”(实际是 打、砸、抢)、斗“走资派”和“上山下乡”,那种欣赏自己的悲壮历程的自我崇 拜,使我产生了对我的民族的生存与发展的忧虑。 春风吹绿了大地,也吹醒了蛰伏一冬的蛀虫。 十年浩劫虽已逝二十年了,但它给人们带来的心理暴力创伤,却变成次生态或 派生态,象瘟疫一样蔓延。被久久压抑的欲望,像蹿出樊篱的猛狮吼叫着露出狰狞 的牙齿,以疯狂的态势极尽穷奢极欲。 这是一群政治暴发户,与他们的纵欲是一对孪生怪胎。他们大都在生理上、心 理上、伦理上存在着与常人文明的错位与背反。他们喝几口唱一段,夹几筷子扭几 圈,吃没吃相,喝没喝相,玩没玩相的颠狂,边打酒嗝边大把往外甩钞票的比富斗 阔,以及为争霸歌舞女而大打出手的流氓蛮相,十足地表现出一副“得胜的儿欢似 虎”。他们的道德精神的堕落,已昭示于世,这个“今日朱门者”阶层的文化品位 已低下到不能再低的水平线之下了(当他们走出酒店回到单位后,却又变成了道貌 岸然的正人君子。不能不叫人疑惑这其中的奥妙)! 我们可以毫不奇怪地回顾一下他们在“文革”中的作为:当年,他们在批斗中, 已割断了与传统文化的脐带成了文化孤儿;他们在批斗中,已割断了西学与现代文 明的联系;他们在批斗中,已被那个时代模式铸成了僵化的政治文化心态和民粹主 义道德伦理心态。‘大串连”完全荒废了他们的学业,即便“复课”后,也根本没 学什么,仍然陶醉在派性恶斗之中。所以,他们的精神世界已变成了蛮荒。他们在 专制政治的冷酷中和愚忠中,书写着自己的历史悲歌。如今,仅把“蹉跎”变成政 治财富,把“苦难”当成抓权的资本,在各自的权位上,强化着急功近利的投机心 态。 “官家一夜舞,百姓半年粮”。于是,魔鬼欢跳着频频敲响了他们的门。 经历过那场长达十年的浩劫之后,“老三届”、“红卫兵”们原来的乌托邦受 到世纪新潮的冲击,他们曾受压抑的欲望开始萌动、兴奋、飞腾;在新的人格尚未 建立之前,他们困惑、迷惆,急欲寻求一个放松的环境来消解自己的焦虑和抑郁, 急需填充新的内容。于是,依原来的人格发生了病变,“权、钱”成了他们任意屠 宰别人感情的武器。他们的命运经历着世纪交替地碰撞,而今又无法战胜和超越自 身的人性弱点和心理误区。 既然疯狂的政治运动可以把他们变成“驯服工具”,那么,改革开放以来的宽 松的政治环境又可以使他们的“补偿心态”得以膨胀、发酵,在“食色”的强力诱 惑下,成为一种破坏社会经济秩序和政治秩序的疯狂的逆反力量。所以,心理学家 里德说:“在个人中见到的那种破坏力总是同他的生命力扩展中受到的压力成正比。” 面对这些已参与我们社会目前许多领域、许多行业的政权运作的“老三届”们 的表演,一些想堂堂正正做“人”的人,(尤其是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二十多岁的 人),也负荷着“蝉蜕”的痛苦,人的精神经历着一场艰苦的蜕变历程。目前,全 国被惩治的腐败分子,大部分不正是这些人吗?所以,切不可忽视这些人的心理能 量。 恩格斯说:“人创造了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了人。”如果说,昔日的社会 文化环境创造了他们的政治疯狂,那么,今日的酒店文化环境又创造了他们的食色 疯狂,使他们由昔日的禁欲而变成了纵欲,由此打开了尘封心灵深处的“黑匣子”。 这是历史的必然。“文革”浩劫粉碎了他们的某些价值观念,今日的商品大潮 又冲刷了他们的伦理观念和人生价值取向,在社会变革之前,他们手足无措地想要 “认识自己”,又不知道“我是谁”,只好在迷惘与无奈中用疯狂的酣歌恒舞和暴 殓天物的纵欲,来填充空虚与无聊。 贫乏的文化知识使他们的理智逐渐退化,“卑劣的贪欲”使他们的良知黯淡、 混灭、麻木,自我意识萎缩了。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个“混混儿”的惰性气体,围 绕在龙种大酒店这个舞台上,串连成一个个“东不管西不管酒管,兴也罢衰也罢喝 罢”的多层网络。 我开始为他们立档案、制分类卡片,天天记录着他们的行为细节、场面细节, 冷静地剖析他们的生物性和心理上的特点,日久天长,竟将这些众生相勾联成一副 横截面的生存图景,向读者展现了他们的生命在酒店里无聊地躁动、扭曲、萎谢, 他们囗雨龙云地在女人身上尽情地欢娱后所显出的空虚与失落,接着又去寻求新的 刺激的那种恶性循环,难道不是一种自我“心理暴力”吗? 不要把《龙种大酒店》看做有什么道德力量去摇动读者心旌,它仅是一幅描绘 人的存在的图画。应该看到这些“老三届”、“红卫兵”当年被政治风暴刺激得膨 胀了表现型角色,如今又变本加利地变成了病态的享乐心理、玩世不恭的态度、对 社会的破坏情绪,是“文革”历史衰落景观的继续。 这些“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头上,他却看着高兴,拿‘残酷’做娱乐,拿‘他 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鲁讯语)的“老三届”们,至今依然怀恋着当年“造 反有理”的政治游戏。当年他们“曾恨朱门深”,那是因为他们想“占有”而不能, 如今成了“朱门者”,便要加倍地占有物上施暴。他们有权、有钱,便把一切生命 都看成了“物”,可以随心所欲地去蹂躏那些无权、无钱的“生命”。他们往“占 有物”体内射精,并非意味着创造生命,而是为了排泄过剩的精力,龙种大酒店便 成了他们这种卑劣行为的垃圾场。 他们也是不幸的一代。当他们大骂“文革”给他们带来的不幸的同时,却又把 这一“不幸”移植给了别人,自己拚命地“过把瘾就死”。他们看黄带、喝蓝带、 搂着下一代,在这里编织着许许多多奇谲悲哀的故事,融汇着人世间的许多困惑与 无奈、迷惘与挣扎。应该看透这些现象,看到“老三届”掌权后的人格被扭曲的来 龙去脉。我引用了马克思给拉法格信中的一句话,“我播下的是龙种,而收获的却 是跳骚。”也是很无奈的。我力图让读者诸君去感悟它的深远意义。 著名法兰克福学派的心理学家艾·弗洛姆在《人心》一书中曾说:“在热爱生 命的人看来,男女是人的基本的两性,同样,在恋尸癖患者看来,存在着另外一种 完全不同的‘两性’:那些拥有屠杀权的人和缺少这种权力的人;换言之,即是有 权者和无权者、杀人者和被杀者。”“在这种人看来,人最伟大的成就不是创造生 命,而是毁灭生命。”(《人心》P.28页)《龙种大酒店》里的龙家四兄弟和赵钱、 孙、李……们,正是这样的一群“恋尸癖”,同时,他们又是一群“自恋狂”,他 们爱他们的权位、财富和阴茎,于是,才有了“卑劣的贪欲”,也才有了全国公款 吃喝连续三年每年突破一千个亿! 《龙种大酒店》力图从“食色”这一人类欲望的焦点的文化视角切入,写这些 “小人得志猛如虎”的“老三届”在各自权位上的卑劣心态和腐败行为,以及他们 是否深刻反省自己,这不仅仅将会把知青文学推上一个新的历史高度,而且,如何 认识和对待他们,我非常赞同作家冯骥才在《一百个人的十年》一书中说过的话: “在终结‘文革’的日子里,我们不是唤醒仇恨,展示悲苦,揪住历史的辫子去和 一个政治的尸体较量,而是勇敢地面对自己,清醒地面对过去,去从廓清的晨昏中, 托出没有云翳的属于明天的太阳来。”这里有这样一个问题,即怎么样“廓清”。 作家是人类的良知,只要他敢于直视社会人生,就会陷入“人身上最黑暗最深 刻的激情”所表现了的最“卑劣的贪欲”(恩格斯语)的世界。这是人类灾难的渊 薮。回避它,就等于对人类犯罪。于是,我找到了最坚实的创造基调,把这些“曾 恨朱门深”的“今日朱门者”的“老三届”的生存情况,他们对生存的感知,他们 的命运置于我的创作思考的焦点上了。 但这决不是简单而又肤浅地表现“今日朱门者”的“老三届”们的腐败行为, 而是通过他们的变态的“食色狂,来剖解历史遗留在他们心灵上的“造反有理”的 阴影,那股政治激情的嬗变。别看他们昼夜在酒店里歌舞升平,其实,那正是一种 精神荒芜的象征,是他们精神崩溃的表现,空虚和无聊把他们折磨得发了狂。 创作过程中我常常捶胸顿足地想:只要人类的超负荷的贪欲存在一天,世界就 不会有一天太平。画出酒店众生相精神荒原废墟的存在的图,作家要担负着替他们 忏悔的痛苦的任务啊! 我曾读过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戈尔丁的《蝇王》。那原意“魔鬼”的含义,不是 宗教上的意义,而是指人的欲念,人的邪念的本质。正如他自己宣称:“此书的主 题是企图把社会的缺点归咎于人性的缺点,”社会的好坏以“人性的好坏为转移。” “我认为,人们的贪婪的本性,内心的残忍和自私,隐藏在一条政治的裤子里。因 此,我认为,人类出了毛病不是某个例外的人,而是普普通通的人。我相信人类的 情况是一种道德病态的产物,我当时所能从事的最好的工作就是追溯出人类病态的 本性。”我同意他的观点,不过,在“追溯出人类病态的本性”,亦即鲁迅说的 “揭出其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时,作家的心要承受着巨大的磨难和鞭挞呀! 所以,俄罗斯大作家赫尔岑说,“我们不是医生,我们是病痛。”正是这个意思。 我在创作日记中曾写过:“揭出他们的‘卑劣的贪欲’,旨在净化人类的人文生态 环境,所以,我觉得我在咀嚼他们的恶癖时,担负着秃骛的职责——为人类的生存 与发展清除这些腐尸。既然如此,就不可能不去坦率地、真诚地面对现实。” 我记着希腊有这样一句格言:“神要谁灭亡,就先叫他丧失理智。”相信读者 诸君会从中感悟到一种历史审美的升华的。 高尔基在《童年》一书中,曾对由于“吃”而积淀的人性恶习说过一段话: “回忆起野蛮的俄罗斯生活中这些铅样沉重的导事,我时时问自己:值得讲这些吗? 每一次我都重新怀着信心回答自己:值得。因为这是一种富有生命力的丑恶的真实, 它直到今天还没有消灭。这是一咱要想从人的记忆、从灵魂、从我们一切沉重的可 耻的生活中连根拔掉,就必须从根儿了解的真实。”我的《龙种大酒店》也是这么 一种需要“从根儿了解的真实”,需要“连根拔掉”的生活的丑恶。而这,得需要 我承受着被那些伤心惨目的景象唤起的羞耻心、愧作感所带来的痛苦的磨难啊! 我想起了耶稣曾对他的门徒说过的话:“若有人要跟从我,就当舍己,背起他 的十字架来跟从我。因为凡要救自己的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 必得生命。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什么换生 命呢?”(《马太福音》第十六章)我想,作家在替人类生存与发展清除腐尸后, 也必为人类丧失掉自己的生命,但也会从人类那里得到永生。 “我愿背十字架为主。” 因为我创作《龙种大酒店》纯粹是一种自我审判。 就这个意义而言,作家对人类自身的“心理暴力”所造成的不幸的思考和探索, 将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