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不听这真相 我逃回了长沙! 在耿墨池陪他母亲去医院看病的时候,我趁人不备逃出了那栋小楼,用身上 全部的钱买了一张去长沙的机票。可能是穿得太少,我全身都在抖,还发着烧, 下飞机时已经烧得东西不辨。我晕头晕脑叫了辆的士返回城里。车子开到繁华拥 挤的五一路时,司机不耐烦了,问我到底住哪,他看我那落迫的样子只怕是付不 起车钱了。我也知道我可能是付不起了,搜遍全身只搜出一百来块钱,司机横我 一眼,鄙夷地说了句:“冒得钱就别坐撒,满街都是公交车,还充阔坐的士……” 我身无分文地下了车,头还是很晕,司机说那么难听的话我居然也不生气, 心里还没从巨大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我紧张地四处张望,生怕耿墨池追过来了, 于是又接着跑,就像有什么妖魔鬼怪追着我一样,跑得五脏六肺都快翻出来了, 我没命地跑,疯狂地跑,我想逃开,想甩掉,可是那东西还在追我,追得我无路 可逃。 “找死啊!”一辆差点被我撞上的黑色轿车盛气凌人地刹在我的身边。 “想死也别撞我的车!”司机怒气冲天地摇下车窗。 我惶恐地看着他,惊魂未定。 “怎么回事?”车门开了,一个皮鞋锃亮的男人走下车来,还没待他继续追 问,他就看到了车前狼狈不堪的我,很吃惊地扶扶眼镜,叫出声来:“考儿!怎 么是你?” 我又好像睡了很久,当我在一家酒店的豪华客房醒来时,落地窗帘遮住了所 有的光线,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我挣扎着爬起来,感觉头疼欲裂,摇摇晃晃 摸到浴室打开淋浴喷头,使劲冲,从头冲到脚,边冲边吃力地回忆,好像记起了 一点,耿墨池要带我去法国,我逃了出来,上了飞机,坐上的士,过马路的时候 又差点撞上一辆车……车?哦,那辆车,我想起来了,祁树礼!怎么每次见到他 总是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呢? 我裹着浴巾出浴室的时候,床头的电话正好响了,“喂,是考儿吗?醒了?” 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我含糊不清地应了,晕头晕脑地问:“我在哪?怎么会在 这?” “你昏倒了,我送你去医院,医生看了看说没什么事,我嫌医院太吵就把你 带到了这,我就住这酒店,在你隔壁,你好像很疲惫,所以让你一直睡到现在。” 祁树礼一口气说完,我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又问:“睡好了吗?还要不要再 睡?” “几点了?” “都晚上八点多了,你整整睡了十一个小时,怎么样,下去吃点东西吧?” 祁树礼说,“我在二楼的餐厅等你。” 尽管我出门前整理了一番,祁树礼看到我时还是很吃惊的样子。“你的脸色 还是很不好,你必须好好调养,先吃点东西,这两天一点东西也没吃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摇摇头,“我不饿,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也得吃。”他盯了我一眼,开始点菜。他只字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会在那种状态下出现在他面前,他很有分寸地保留自己的好奇,他并不急于 知道什么,因为他的神情很自信地表明他最终什么都会知道。好聪明的男人! 吃完饭,我感觉体力恢复不少。“找个地方聊聊?”他问,礼貌而分寸。 “不了,我要回家。” “这么晚了,就到这住嘛,反正房间也是开好了的。” “我不习惯住酒店,对不起。” 他马上就看出了我的顾虑,“没人会打扰你,我保证!”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我看着他,忽然也很好奇,“你怎么也住 酒店?干吗不住家里?” “家?哦,对不起,我已经没有这个概念了。”他说,脸上的表情捉摸不透, “我出去了那么多年,突然回来,不太习惯住家里,也不习惯跟家人沟通,我习 惯了一个人,我一直就是一个人!” 说完他邀我到顶楼的咖啡厅坐坐。咖啡厅是旋转式的,四周的景致一览无余。 我们靠窗坐下,城市的灯火在我身下闪烁,我的目光游离在远方,好美的夜,那 么多的灯,可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找不到家?“在想什么?”他适时打断我的 思维,笑容很温和也很克制。 “我在想,这么灿烂的世界背后是什么?” “你认为是什么?” “睡天桥的流浪汉,路灯下身份不明的小姐,喝醉酒的醉汉,卖花的孩子, 烤烧饼的老夫妇……很多很多,很多并不灿烂的人生。”我喃喃自语。 “你太忧郁!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灿烂和灰暗并存的,天堂只存在人的想象里。” 他看着我,像是跟自己说,又像是跟我说,“考儿,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也 不会问你什么,但我要说,你所受的可能对你来说是到了极端,可在我看来,你 还是很享受的,享受你的青春,你的美貌,你的鲁莽,你的愤怒,你的冷漠,你 的癫狂……你还有大把的东西可以挥霍,不像有的人,除了那表面上的金光闪闪, 内在已全部腐烂,流着脓水爬满蛆……”说到这他点了根烟,烟雾将他缭绕,让 他的脸显得高深莫测,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脸上,我也看着他,却怎么也捉摸 不透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又接着说:“所以考儿,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苦,好像 要下地狱似的,也不要轻视自己,要告诉自己,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没 人比我高尚,也没人比我干净,因为那些在你面前道貌岸然的君子没准就是个沾 满鲜血的杀人魔鬼,你以为你很堕落吗?你还差远了,我的天使!除了没有翅膀, 你就是个干净得不沾一点尘土的天使,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你很干净,那么纯 洁,如果褪掉你的忧郁,你比任何一个天使还像天使,这么一个天使,上帝喜欢 还喜欢不过来,会让你下地狱吗?” “你好像很懂似的,你一定经历过很多事,对吗?”我傻傻地问。 “我比你大一截,丫头!” 我笑了,“你有那么老吗?我没看到你有胡子啊!” “我的胡子没长在外面,长在这!”他指指自己的心,“我的心长满了白花 花的胡子!缠在一起!外人是看不到的,你就更看不到了,谁看得到谁的心呢, 我也想看你的心啊,看得到吗,你会给我看吗?” “我的心早死了,腐烂了!” “又说孩子话,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太幼稚!什么心死了?受点伤害就死心, 如果都像你,这个世界早就绝迹了!” “你不了解的,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有的人万箭穿心也不会死,有的人一 次意外的伤害就可以致命,我不是后者,但也没有万箭穿心后还能若无其事的本 事,至少在我的承受范围之内我已经很艰难地熬到现在。” “可是到现在你还在熬啊,证明你还没有放弃嘛,每个人都向往自己理想的 生活,可是理想的生活在哪呢?谁能具体的描述出它的样子?也许你千辛万苦地 去追求,回头一看只不过是一堆烂絮,而你曾经拥有的呢,也许比你追求到的要 好万倍,别摇头,看着我,考儿,我很想看你笑,尽管我从未见你真正地笑过, 笑一笑,天大的事也都放得下,世界末日还没到呢,别自个先把自个击垮了。” “我说不过你,我甘拜下风!” “这么快就认输,不像你的个性,”他在我面前优雅地吞云吐雾,目光深邃 地凝视着我,似要剥落我的防备穿透我的内心,“我很喜欢你的个性,我说过, 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你,我就有这感觉,所以保留你的个性吧,别 轻易妥协,有时候千万次的努力会被一次妥协毁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跟你 说这些是不是不太合适?以你的年龄和经历,还有很多事是你无法看到的,这人 一辈子哪,就好比在爬一座山,从山脚下爬起,每一个年龄阶段就到达一个层次, 山脚有山脚的风光,山腰有山腰的景致,当你终于攀上顶峰俯瞰全景的时候,你 会发现你已经老了,我都还没看到全景呢,你就更不可能看到了,不过我所看到 的绝对比你看到的要远要深,你能接受吗?” “那是当然的。”我不否认。 “所以我说的话你可以不必记住,但听一听你会有收获,我很少跟别人说这 么多话,我几天加起来说的话也没现在跟你说的多,你是个例外!” “为什么?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你看,好奇就是你年轻最本能的反应!”他弹了弹烟灰,笑了,“为什么? 干吗要问为什么?还需要我解释吗?你是我最亲爱的弟弟的妻子,你们一起生活 过,他不在了,我却可以在你身上去体会去捕捉他生活的痕迹,我跟你说话感觉 就像跟自己的亲人说话一样,我很放松,说不清为什么,你就是让我很亲切,让 我有一种倾诉的欲望,你嫌我唆吗?会不会觉得我故意在你面前卖弄自己的阅历 和深沉?”“你觉得我会吗?”我反问。 “谢谢!”他很敏锐地知道了答案,跟我举举杯,“谢谢你今晚听我说这么 多,我想我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谁谢谁啊?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我笑。轻松了不少。 “你看,你笑的样子很美嘛,对,就这么笑,我喜欢!”祁树礼点点头,看 着我,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泛着无边的光芒,我也看着他,不知道那光芒来自何 处。这个男人很深沉。我在心里这么感觉。 可是一回到阔别数月的家,我的情绪很快又崩溃,抱着米兰哭得稀里哗啦, 把她那套价格不菲的宝姿洋装蹭得全是鼻涕眼泪。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人不人鬼不鬼,”米兰一点也不同情我,啧啧直摇 头,“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白考儿!” 一听这话我哭得更伤心了,想想这些年的混乱无常,说不清过去看不到未来, 我真恨我自己,为了一个耿墨池,把自己搞得如此落泊灰暗。 “哭什么哭,你以为全世界就你凄惨啊?”米兰的脾气不知怎么变得很坏, “樱之比你更凄惨!” 我马上止住哭泣。“樱之怎么了?” “离婚了!”米兰没好气地叫。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快! “什……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前天。” “我走之前都好好的,怎么说离就离了呢?” “什么叫好好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张千山搭上那个女人已经不是一天两 天了。” “那樱之她现在……” “搬回娘家住了。” “毛毛呢?” “判给了张千山。” “那怎么可以?”我叫起来,“毛毛可是樱之的命根子。” “那有什么办法,樱之的单位几年前就买断了,没有抚养能力,孩子当然只 能判给张千山,”米兰愤愤不平,又很难过,“房子、大部分存款也都给了他, 樱之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说着她抬眼看我,略带嘲讽地说:“现在你还觉 得你凄惨吗?” 我不知道怎么和父母交代,当他们问起我这三个月的去向的时候。“我没事, 就在上海进修。”这是我事先编好的谎话,冯客回上海时我也是这么叮嘱他的。 但是细心的母亲来长沙见到我后还是起了疑心。我知道她是专程来看我的(我不 敢回去见她),无论她如何盘根问底,我就是死不开口,最后送她回去的时候在 火车站她还是问:“你是不是又和那个姓耿的男人在一起?” “哪有的事,我跟他已经分手两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又在糊弄我!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不是跟他鬼混,怎么会弄成 这样?”母亲早就心知肚明。 “妈,我……真的没有……” “你还想骗我,你这几天老是在吐……” “我胃受凉了……” 母亲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我,站台上的风很大,白发翻飞的母亲那么无助 地看着我,恨铁不成钢的悲伤让她暗黄的脸更显苍老。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上 了车,连头都没回。火车缓缓在我面前驶过,我奔跑着搜寻车窗里母亲悲伤的面 容,可是看不到,她在躲着我,是我伤了她的心!最后我只好独自伫立在站台凄 冷的寒风中,掩面痛哭,那一刻,我从没这么觉得自己亏欠父母过,从没觉得过! “你的子宫壁本来就很薄,又做过一次手术,如果再做,恐怕以后很难再怀 上,就是怀上了也保不住。”这是回长沙后当我检查出自己怀孕后医生给我的忠 告。 妈妈,我在心里说,我怎能将这件事告诉你?!我开不了口!所以我才不敢 回家,我知道只要一回家,你就会知道一切,我不想让你再为我操心,因为你已 经为我操了半辈子的心。可是现在你还是知道了,我可怜的妈妈,生了这么个不 孝的女儿,想必你已经绝望了,连我自己都绝望了,还有什么理由让别人给予我 希望? 走出车站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这应该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 雪。长沙火车站广场那座标志性的老钟沉闷地叩响着灰暗的天空,我仰望苍穹, 头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也是一片混乱和苍白,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让我辨不清 前面的方向。事实上,我又什么时候看清过人生的方向,我走路从不看方向,跌 得鼻青脸肿都不吸取教训,现在好了,跌进万丈深渊了。 这事我也不敢告诉米兰,让她知道了,不晓得会把我骂成什么样。我强打精 神照常上班,可是很明显,我无法集中精力,做节目的时候老是出错。好在老崔 并没有责怪我什么,只是关心地问我是不是又病了,如果病了就回家休息一阵子 再回来上班。但我不敢回家,白天米兰去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 会让我感到无端的恐惧。我怕我又会疯掉!到了晚上,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失 眠的恶疾这次来势更加凶猛,比在上海时的情况还严重,加上强烈的妊娠反应, 我面色萎黄,迅速地消瘦下去。难怪母亲察觉出我在撒谎。 米兰是个人精,也很快察觉出了什么,我也只得对她搪塞说最近胃病犯了, 很难受。米兰半信半疑,却也没再深究,她现在很忙,一天到晚兴冲冲的,根本 无暇顾及我快崩溃的情绪。我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但肯定不是在忙工作。我的猜 测没有错,她还在攻克祁树礼的城堡,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可是好像进 展不大,虽然她把祁树礼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但这位祁先生还是没有给她任何 机会,我感觉他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没有明确地拒绝她,一直自诩拥有一颗智慧 头脑的米兰不知道怎么还没觉察出这点。也难怪,恋爱中的女人智商通常降到零, 最简单的问题往往都想不转,冰雪聪明的米兰无疑也是如此。 那天下班回到家,我跟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忽然问:“你说,祁树礼这 个人很难对付是吧?”“干吗问这个?”“我今天碰到他了,”米兰眼睛空洞地 盯着屏幕,神情好像有点沮丧,“我跟他打招呼,他好像爱理不理的。” “我说过要你别太认真的!” 我给她泼冷水。我已经不止一次给她泼过冷水,虽然是我把祁树礼介绍给她 的,但当时我只说是“介绍”认识,并没有表明是要她跟他发展男女关系,而且 她自己也应该知道,以祁树礼的实力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呢,他会看上一个虽然 有几分姿色但也只有几分姿色的小记者?我见过祁树礼的几个女下属,清一色的 白天鹅,一个比一个高贵优雅……说实话,我很替米兰捏把汗。 可是米兰不甘心,她虽然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她的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交战, 放弃还是继续对她而言只是一念之间,就像天堂和地狱,往往也只有一步之遥。 电话响了,正是祁树礼打来的,说他最近要回美国一趟,临走前想约我见个 面。“很想看看那个湖,你能陪我去吗?”他问得很小心,生怕我受伤似的。这 反而让我没法拒绝(他总是这样,在发出邀请前就切断了你回绝的路),所以我 只好答应。“明天我接你一起去。”他有些意外的欣喜。 我连忙推辞:“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他约你做什么?”米兰知道祁树礼约我有些不悦。 “他说想看那个湖,要我陪他去。” “想看为什么不自己去看呢?”米兰的脸色很阴沉。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拉下脸。 “没什么意思,”米兰别过脸,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心点就是,这个人很 厉害,别到时候被人家盯住了想甩都甩不掉,他可不是耿墨池那么好对付。” “他好不好对付我好像比你更清楚,这话应该我来提醒你吧?” “你……”米兰瞪着我气得说不出话。她噌地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往卧室冲, 重重地摔上门。“别高兴太早,谁先死在他手里还不一定呢?”我听见她在里面 喊。声音很恶毒。 我又是一夜没睡。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雪,我看着窗外漫天雪花心底一片 悲凉,米兰说得对,谁先死还真不一定,至于死在谁手里那倒是其次,对我而言, 死在耿墨池的手里的可能性比较大,祁树礼,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让我死。 早上我起来的时候米兰也起来了,她冷冷地甩给我一句话:“过两天我就搬 回去住,这阵子打扰你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本想说句挽留的话,但我说了句“随你吧”就出了门。一 出门我就后悔昨晚把话说得那么刺,可我死要面子,心想等过些日子大家都平静 了再去跟她解释,请她吃顿饭,这么多年来每有矛盾我都是这么摆平的。她也是。 十几年的友情呢,岂是一个祁树礼就能破坏的,对此我很有信心。 因为下雪,火车晚点,等我赶到湖边的时候,祁树礼和他的车已在风雪中僵 成了一道风景。他就靠在车前,穿了件黑色呢大衣,戴着墨镜,心事重重地望着 平静的湖水抽烟。我注意到了他的脚下起码不下十个烟头。“对不起,火车晚点, 我来晚了!”我看着满地的烟头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能冒雪来这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看住我,墨镜下的脸莫名地透着忧伤。 雪依然在下,湖边一片安祥,没有行人,没有喧哗,只有平静的湖水宽容地 接纳着从天而降的漫天雪花,那些雪花轻盈地落下,坠入湖中瞬间即逝,湖面腾 起一层白雾,缭绕着,将湖边的树温柔地包围,那些寂静的树迎风而立,含蓄优 雅地朝湖面挥舞着白雪皑皑的树枝,好像在召唤湖中沉睡的幽灵,起来,快起来, 下雪了,快来看雪啊……我别过脸,不能控制地颤抖。 “你很冷吗?”他问。 “还好。”我苍白地笑。 “对不起,选这么个天约你出来。” “没事,下雪天来湖边,很美啊。” “是啊,很美的湖!”他面对着湖迎风而立,突然问了句,“真的是这个湖 吗?怎么偏偏是这个湖?”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今天来这吗?” “为什么?” “今天是他的生日。” 我的嘴巴张成了个“O ”型,祁树杰的生日?我居然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不 止是他的生日,连他这个人我都很少想起了,我的心里梦里全是另一个男人。我 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庆幸成功忘掉过去呢,还是应该对这么快就忘掉有过四年婚姻 生活的丈夫而惭愧。 “宿命,真的是宿命,我没想到他会选择这里,他肯定是记得的,他记得小 时候我们在湖边的玩耍……”祁树礼并没有责怪我忘了他弟弟的生日,自顾自地 说,“那时候他真是个孩子,整天追在我屁股后面跑,他在追,小静也在追,我 们一起跑,跑累了就下湖摸鱼,夏天的时候,我们最喜欢下湖,他胆子小,想游 到深处去又不敢,小静的胆子都比他大,老是要我把她从深水里拖回来……有一 次,小静就跟他打赌,说他是无论如何不敢游到湖中间去的,他不甘被嘲讽,真 的游了过去,可是还没到湖中间他就突然抽筋,整个的沉了下去,是我把他救上 来拖回岸边的。小静吓坏了,我也吓坏了,他却我看着我们嘿嘿直笑,爸妈知道 这事后狠狠地揍了我们一顿,从此禁止我们下湖,他对我是感激的,不止一次地 说,哥,我欠你一条命……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会把自己的命留在这湖 里,臭小子,他应该知道那命不是他的,是我的,他要结束为什么不先问问我肯 不肯,他应该跟我打个招呼的!臭小子!” “小静是谁?”我忽然问。结婚四年,我从未听祁树杰提过这个人。 “小静?是我们的妹妹!”他背对着我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到他 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也不能算是妹妹吧,因为她和我们并无血缘关系,是我父 母收养的,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才五岁,阿杰九岁……” 我立即变得激动起来,祁树杰,我真庆幸忘了他,我是她结婚四年的妻子, 他却从未对我提起过他们家还收养过一个女孩子,他为什么瞒着我?凭直觉我都 想象得到这个女孩给他的人生带来过异样的影响,否则他不会对我只字不提,而 祁树礼却以为我知道这一切,满怀深情地跟我叙起旧来,我压抑着没出声,竖起 耳朵听。 祁树礼说,他们三兄妹曾在一起度过很愉快的童年,而日久生情,祁树杰长 大些的时候,对那个小静开始有了想法,经常为她打架,每次都被别人打得头破 血流……后来祁父病了,去世的时候祁树礼刚考上大学,祁家的生活立即陷入困 境,祁母没有工作,累死累活的也养不起三个上学的孩子,祁树礼很懂事,瞒着 家人退学去做工赚钱,他一直不敢回家,怕母亲伤心,直到祁树杰也在第二年考 上大学,他才拿着一年的血汗钱回了家,要给弟弟交学费,还要给小静买她最喜 欢的又一直买不起的电子琴,他真是很高兴地回到家的-可是回来却已是物是人 非,什么都变了,小静不在了,她被祁母偷偷送了人,连祁树杰都不知道!祁树 礼疯了似的跑出了家门,从此再也没回去,他打听到小静被收养她的人家带到了 国外,至于是哪个国家却无从知道,他不管,拼命地赚钱,想要出国去找小静… … “我终于找到了一条出国的捷径,当船员!”祁树礼还是背对着我,完全陷 入了往事的回忆,越说越难以自控,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了,“我义无反顾地跟 着我不认识的人上了一条装满中国劳工的外国船,阿杰来送我,他抱着我哭,我 也哭,船开了,我都还在哭……我清楚地记得阿杰那天穿了件灰色的夹克,他已 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小时候追在我屁股后面跑的那个毛头小子,我问他,万一我 们都找不到小静怎么办,他又哭了起来,他说如果真找不到,他就一辈子不结婚, 他说得很认真,我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因为我知道他一直就想娶小静……” “找到小静了吗?”我看着他问。 “如果找到了,你还会是祁树杰的太太吗?” 我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树礼转过脸,深邃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他的头顶和身上已落满雪花,站 在我面前像尊雕像。“你很像她,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像,不是长得像,而是感 觉像……你应该就是阿杰心中的小静,所以他应该很爱你,你们应该生活得很幸 福……” “是吗?”我打断他,理智回来了,“那我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苦衷?”我冷笑。不愧是亲兄弟,任何时候都忘不了维护自己的弟弟。我 算什么?一个替代品?被忠诚的丈夫蒙蔽了四年的傻瓜?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他啊,给了我如此忠诚的婚姻,让我幸福地做了几年 他梦想中的妻……”我叫起来,心里的伤口又要撕裂了,“我还应该感谢你才对 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荡气回肠的亲情和爱情, 让我明白我这个天下头号大傻瓜做了四年的替代品居然还浑然不觉,让我血淋淋 地看到,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美丽的欺骗,人性如此卑劣,都只顾保护自己的心灵 不受践踏,隐瞒自己认为最应该隐瞒的真相,别人的心,别人的自尊,别人的感 情通通都可以踩在脚下踏成烂泥!什么婚姻,什么责任,什么一生一世,通通一 文不值!荒唐!可笑!无稽……” “你太激动了!考儿!”祁树礼的冷静也到了头。 “我不能不激动,聆听这么一个动人的故事,知道这么一个荒唐的真相,我 做不到无动于衷,更做不到一笑而过,我没那么潇洒,我的心是肉做的,不是铜 墙铁壁!”我越说越激动,心中的剧痛让我更加虚弱和愤怒,“如果你是我,你 同样做不到,我不相信你被一个看上去很美的故事蒙蔽了四年还会心存宽恕!现 在要我来宽恕他,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过,解救他的灵魂,那谁来解救我啊?他 可以一了百了,我也想啊!他可以自持高尚的情操美丽的心灵上天堂,那我就活 该下地狱吗?我是活该的吗?” “考儿!” “别叫我!我不想听到你们祁家的任何一个人这么叫我!” “那你是不是要我把他从水里揪起来,揍他一顿,鞭打他,痛骂他?”祁树 礼也火了,指着湖水冲我吼,“他已经不在了!他的命就在这湖里!无论你怎么 咒骂他通通都听不到,如果他听得到,我现在就可以下去叫他上来,让你发泄你 的愤怒,你的委屈,你的绝望,你的恨,你的……”忽然他停住了,因为我已完 全失去了控制,嚎啕大哭,跪在雪地里死劲揪自己的头发。 “考儿,考儿,你怎么了?”他叫起来,连忙将我从雪地里拉起,拥进他宽 厚的胸膛,我感觉到一双大手在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以为你知道的,对 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你这些,我只顾自己倾诉,忽略了你的感觉,也 忽略了你的承受力,考儿,我不是存心的,相信我,我没想过要伤害你。” 我在他的怀中哭得声嘶力竭,崩溃的情绪一时很难平静。 “看着我,考儿,”他松开我,扶住我的肩头,声音也变得哽咽,“站在你 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比你轻松多少,想想看,这个人在国外奋斗了那么多年,千辛 万苦地回来,却已是物是人非,最亲爱的弟弟不在了,父亲不在了,小妹也杳无 音信,唯一的亲人是他母亲,可是他看着他母亲除了恨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感情, 但他还得面对他母亲,因为那是生他养他的母亲,他无法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 他的处境比你更艰难,更痛苦!” 我泪眼朦胧地瞪着他,没有说话。他见我有所安静,又继续说:“我们无法 改变什么,或者挽回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我们如何地抱怨,或者痛断肝 肠,失去的终归已经失去,他是我的弟弟,你的丈夫,我们都爱过他,他也曾给 过我们爱,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考儿,原谅一个已经不在的 人,对你真的那么难吗?原谅他其实也是给自己一条生路,解脱自己,也释放自 己吧,要知道,困住你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你自己……” 我垂下眼帘,止住了哭泣。他拂拂我额头的乱发,拍拍我肩头的雪,又帮我 束紧围巾,然后牵着我走向他的车,边走边说:“别想太多,好好过,我希望你 过得幸福快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己折磨自己。”他帮我打开车门,将我送入 车内,又说:“我这次回美国有很多事要处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要 好好保重自己,希望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一个全新的你,做得到吗?” 我没回答他,目光落在那边,一棵落叶松下。树下直愣愣地站着一个人。耿 墨池!我差点叫出声。他穿了件咖啡色短大衣,系着米色围巾,一动不动地站在 那树下,想必站的时间不短,头上和肩上已落满雪花。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 我们的距离不到二十米。 “是你的朋友吗?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不用,开车吧!” “OK!”祁树礼关上车门。车子缓缓从湖边驶过。从他的面前驶过。漫天的 雪花还在飞舞,我看着他的身影在车窗外徐徐往后倒,就像倒一盘录影带。我疲 惫地闭上眼,脑子里一片混乱。 回到家已是傍晚,米兰正在梳妆打扮,看样子又有约会。这就是她的风格,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影响不了她约会的心情。她曾说过,一个女人有没有价值很 重要的一个标志就是有没有约会,照她的说法,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因为自 从祁树杰去世,我极少被人约过。耿墨池就从不约我,他要见我总是一句话“你 快点来,我的时间不是等人的!”。祁树礼倒是经常约我,但我甚少应约。我看 着描眉画眼的米兰,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我们的友情就这么不堪一击?只为了一 个祁树礼? “我明天就搬走。”米兰边化妆边跟我说。 “你要搬就搬吧,随你。”我还是那句话,心里却很痛。 米兰冷冷地扫我一眼,开始涂口红。“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么久。” “没关系,大家都是朋友。”我也冷冷地说。 “是,我们是朋友!”米兰语气很冲,涂完口红又开始涂指甲油,刺鼻的味 道立即让我的胃一阵翻腾。我跳起来就往卫生间冲。等我出来的时候,米兰的妆 已经化好,光艳照人地坐在沙发上上下打量我,“你最近好像老是吐哦。” “胃不太舒服,可能是受寒了吧。”我心虚,不敢看她。 “是吗?那你得多注意了。”米兰起身朝门口走去,样子像是心知肚明,临 出门了又甩下一句话,“有麻烦最好尽快解决,别到时候小麻烦弄成大麻烦。” 毫无疑问,她已经猜到了,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她呢?猜到了就猜到了吧,只 要那浑蛋不知道,我想我还是有能力解决好这件事的。这是我第二次怀孕,第一 次是因为跟祁母怄气,我自作主张把孩子做了,祁树杰为此恨了我很久,也许现 在躺在坟墓里还在恨我,怪我没给他留个后,可是很奇怪,我居然一点也不后悔, 真的,从来没后悔过,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到现在也不知道。而这次呢,我 却意外地有些迟疑,其实很好解决的,往手术台上一躺就可以了,可是我却在迟 疑…… 电话响了。这个时候会有谁来电话? 我迟疑着抓过电话,还没开口,对方就自报家门:“耿墨池!”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