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心中的一个人 晚上回到莫愁居,一进门小四就奔过来,递给我一个精美的包装袋。我打开 一看,是个手提袋,LV的呢。最新款,杂志上见过。我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这包 起码也要五六千元,五六百元的包换个五六千元的,还不错,挺划算。可是小四 接着又递给我一张信用卡,我就笑不出来了,“是祁叔叔给你的。”小四说。 我拿着卡就直奔近水楼台。 这还是我第一次到他家,一进去,我才真正领会到什么是实力,铺天盖地的 豪华不遗余力地向来访者昭示着主人的富有。不过祁树礼好像还比较有品味,他 没把他的家装饰成暴发户的样子,从色彩的搭配到家具的摆设,从餐厅比客厅高 出两个阶梯的巧妙设计到客厅整面墙的壁画,祁树礼的家豪华中透出宁静和高贵, 尤其是那铺满整个客厅的米色拉毛地毯,还有沙发对面的欧式壁炉,以及客厅和 餐厅之间起间隔作用的玻璃墙,让我不得不佩服设计者的别具一格,特别是客厅 中央旋转而上的楼梯,没有采用惯用的铁艺扶手,而是采用特制的磨花玻璃(跟 客厅的玻璃间隔刚好是协调的),连阶梯也是玻璃的,托起玻璃阶梯和扶手的是 雪亮的不锈钢,暗藏的蓝色灯光将整个楼梯照得通亮,宛如一架盘旋而上的天梯, 让人叹为观止。设计这房子的是天才!但我并不佩服祁树礼,他无非是拿钱来砸, 我相信他没这能耐设计出这样的装修风格。 “稀客啊,考儿,这可是你第一次来我家。”祁树礼从“天梯”上走下来,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拉我到沙发上坐下,我的眼睛却还在东张西望,他得意扬 扬地跷起了二郎腿,说:“怎么样,还可以吧?” 我仰着头看着客厅的巨大水晶吊灯连连点头:“行,是不错。” “我设计的,还合你品位吧?” 我惊得下巴都快磕到地上。他设计的? “我喜欢自己设计房子,别人设计得再好也难合我的意,”祁树礼起身放音 乐,是很好听的轻音乐,然后他又坐回沙发紧挨着我说,“我在美国的房子有这 房子的四个大,全是我亲手设计装修的,很漂亮,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你还有这爱好?”我把身子往旁边移了移,感觉很不自在。 “是啊,我很喜欢设计房子,我好多朋友的房子都是我帮忙设计的……也许 是小时候太想住像样的房子了,长大后又四海漂泊,更想有个舒适的家,所以我 很热衷于此,可是房子设计得再漂亮,没有心爱的女人,一个人住又有什么意思 呢?”他在旁敲侧击。 我不想跟他瞎扯,直截了当地把信用卡放在茶几上,“这卡我不能要。” “为什么不能要?”他并不意外,显然早有准备,“你的那个包里肯定还是 有钱或者手机什么的吧,我这是正常的赔偿,你别多想。” 我一点也不领情,“我哪来的什么钱,比不得你,大款,你赔的包我要了, 而且你给我的那沓钞票也足够弥补我的损失了,所以这卡你收回去。” “你不喜欢钱吗?” “我是良家女子。” 他笑了起来,“还在生我的气啊?开玩笑的,干吗那么当真。” 我没理他,目光被沙发对面的壁炉上摆着的一个小铜人吸引住了,我认得, 是希腊神话里的爱神丘比特,歪着脑袋,撅着屁股,高高举着爱之箭,那箭正对 着我,栩栩如生,可爱极了。于是我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拧起丘比特的脑 袋,“这小人我看上了,送我!”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 “你只看上了丘比特吗?”他在后面大声问。 “反正没看上你。”我背对着朝他摆摆手,径直出了门,拧着丘比特的脑袋 感觉像拧着祁树礼的脑袋一样心情舒畅。 第二天清早我还在睡梦中,高澎就在楼下喊,我们约好了今天去郊外采风的, 他那高八度的嗓门别说人,连鬼都叫得醒。我起床下楼,喊他进来一起吃过小四 煮的小米粥才出门。祁树礼的司机刚好开着那辆黑色大奔从莫愁居的侧面经过, 车窗是摇下来的,祁树礼一眼就看到了手牵手往门外走的我和高澎,他很惊讶,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高澎。我也看到了他,没理会,若无其事地和高澎往小区外走, 但在我转身的时候,却清楚地看见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愤怒,他 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很少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我顿觉背心一阵发凉。 接下来几天除了上班我就整天和高澎厮混在一起,同进同出,俨然一对亲密 恋人,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不是。我们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地依赖对方, 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谈话,拼命从对方身上索取自己需要的其实是很卑微 的安慰。我们看似如胶似漆,却又刻意保持距离。 进出莫愁居的时候,住在隔壁的祁树礼好几次都碰到了我们,但他没有再显 露声色,态度比第一次看到我们时平和得多,他甚至还主动跟高澎打招呼,高澎 不知内情,也连连笑着点头。 “你这邻居是个款爷吧?”高澎那天又碰到了衣冠楚楚的祁树礼。 “你最好少跟他搭讪,”我没好气地说,“小心他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扯谈,我能卖几个钱哪,他卖我干什么?”高澎觉得好笑。我瞪他一眼, 不耐烦地说:“反正你少跟他接触就没错。” 这天晚上,我们约在五一广场的一家餐厅吃饭,两人的胃口都很好,点了满 满一桌子菜,又要了一瓶上好的红酒。我们坐得很近,高澎主动而热情地往我的 酒杯里加着酒,四目相对时我看到了他眼中深深的痛楚,还有一种怀疑的神色在 里面。他怀疑什么? “你会爱上我吗?”他问了个愚蠢的问题。问得很唐突。 “你不是说我们在一起时不要谈感情吗?”我微笑着说,拿起酒杯同他碰杯, “怎么你反而来问我呢?是不是喝多了?” “我也不知道,真不知道,”高澎使劲摇头,点燃一根烟,神情很沮丧, “跟你接触久了,我有点怀疑自己的意志力,我们都不愿谈感情,但其实我们比 任何人都需要感情,因为太需要反而变得迟疑。” 我又给自己灌了一口红酒,咽下去,愣愣地看着他表示不懂。 高澎吐着烟,烟雾缭绕中他被酒精染红了的脸悲哀地显出一股腐朽的快感, 似乎在暗示着他混乱潦倒而无常的一生。我忽然一阵心痛,他让我看到了他内心 最真实的无奈和挣扎。他为什么让我看到?我真不懂了,拿过酒瓶给他的酒杯里 加了酒,他默默地凝视着我,伸过手握住了我放在台上的一只手。 “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他眼睛泛潮,紧紧握住我的手。 “这个世界没有不可能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好像不太适合。”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同类,同类懂吗,一样的孤独难耐,一样的自私自利,一样的 脆弱敏感,都想把对方抓住,却又怕受到伤害,都想去冒这个险,但又都怕掉进 万丈深渊。何苦呢,没必要去冒险的,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谁也不亏谁,谁也不 欠谁,厌倦了就分开,需要时就聚在一起……” 高澎低下头抿口酒,像做错事的孩子不说话了。 “一个失去了爱的女人总是希望在另一个地方得到相等值的爱,女人都是虚 荣的,可是现在我发现去勉强一份爱不亚于是自取其辱,所以……” “所以你就退缩了!”高澎抬头眯着眼睛看我,“你进我退,我进你退,我 们有点像在进行一场拉锯战呢。” “这个世界的战争归根结底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我笑着说,感觉有点 喝多了,高澎的脸在我眼前晃起来,但我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想喝多一点, 想醉……” 高澎于是又要了瓶红酒,帮我把酒加满,看着我,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一直 喝完两瓶红酒才走,直到离开餐厅的时候高澎始终握着我的手,生怕我走失似的, 这感觉不知怎的,竟让我想落泪。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常常在一起喝酒聊 天,相互凝视着,感觉世界如此喧嚣,我们如此渺小,我们不是恋人,也不是亲 人,却像恋人般不离不弃,像亲人一样相依为命。 有一天周末高澎又来找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抽了好一会儿烟后,忽然说: “我要举办一个摄影展。” 我一愣,以为他说着玩的。 他见我不信,就很坚定地说:“我要成功,必须成功,我不想再这么混下去 了,我想尝试一些新的东西,很多的东西,包括爱情……我想冒一次险,考儿, 我想换个活法,真的,我早就厌倦现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我想活出个 人样。”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轻,但我却听得很清晰,惊喜地看着他说:“我很高兴 你能这样想,我也想换个活法呢,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他点点头,搂过我的肩膀说:“我们是该努力了,老这么混下去怎么得了, 换一种方式生活,也许很不错呢。” 高澎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马上着手忙他的摄影展了,为了帮他一把我也请 了半个月的假,全心当他的助手。他负责整理作品,我负责帮他联系场馆,不忙 不知道,一忙才知搞个摄影展还真不容易,千头万绪的事情要理清,很多环节都 需要去打通,我们很累,却很兴奋,为着同一件事情奔忙,感觉距离更近了,也 更有默契了。特别是高澎,整个像变了个人,朝气蓬勃,神采飞扬,在我的建议 下他还剪掉了头发,衣着也比以前整洁得多。“真正的艺术家其实不需要标新立 异地表明自己是艺术家,你的作品足以说明一切。”这是我对他的忠告。他表示 接受。 就在我和高澎忙展览的时候,米兰却在忙她和耿墨池的婚礼,我几次在小区 里见到她往在水一方搬东西,有家电也有各种生活用品,但只她一个人忙,没看 到耿墨池,他好像并没住在在水一方,后来才听米兰说,他去北京开会了。 “才不是的,耿老师住院了!”那天在街上碰到小林,她告诉我实情。 “是吗?他……要不要紧?” “难说,我去看过他两次,情况不容乐观。”小林直言。 我没再问什么,那个人已跟我没什么关系了,他就要结婚了,病入膏肓还要 结婚,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参加完他的婚礼说不定就要参加他的葬礼,我居然 恨不起他来了,没了恨就表示没了爱,彻底干净了,很不错的一个结果。我残忍 地想,这样也好,他如此待我,死了我也就对他没什么依恋了,倒少了很多痛苦 呢。 我始终都没去看过他,坚决不去。据说祁树礼都去看过他了,也是小林告诉 我的,她有一天正好在医院碰到了祁树礼。这个人真做得出来,他去看什么呢, 看耿墨池咽气没有吗?而让我尤为反感的是,他总是很热情地跟高澎套近乎,我 劝高澎少跟他来往,高澎居然还说我小肚鸡肠,连邻里关系都处理不好。高澎那 些天一直跟我住在莫愁居,不是同居,而是同住。我们是因工作需要暂时住在一 起。高澎居然把这话都跟祁树礼说了。关他什么事,我责怪高澎。 两个礼拜后,展览如期举行,本来开幕那天我是要去的,因为在台里赶一档 节目就没去成,但我事先已赠了好多门票给同事,希望他们都去捧场。高澎也在 给周围的人送门票,连祁树礼都送了,我说送给他干什么,高澎说邻居嘛,当然 得送。他还说,开幕的那天他不去,我问是你举行的摄影展,你不去怎么行,他 说他没勇气,但他已委托了几个要好的哥们到时候帮着应酬。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根深蒂固的自卑,一点也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洒脱,越到后头越胆怯,最后连 展厅的布置也是那帮哥们帮着弄的,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胆怯。 开幕那天一切都很正常,我在台里忙到很晚才下班,跟高澎联系,想问他摄 影展的情况,可是电话打不通,他肯定是怕摄影展不成功,躲在哪个无人的角落 里抽闷烟去了。而事实是,摄影展空前成功,很轰动,轰动的不是展览本身,而 是展出的一幅作品,是幅人体肖像,尽管只露出了背部,但却全城皆惊,因为那 幅人体肖像是本省的一个名人,某电台的知名主持人。 第二天,报纸、网络、铺天盖地,全在头版头条报道了此次惊世骇俗的裸露 事件,我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才知道的,所有的同事全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 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我疯了似的给高澎打电话,高澎比我疯得更 彻底,他说展厅的布置是交给他哥们办的,那件作品他本来是拿出来单独放着的, 结果在搬运作品到展厅的时候,被误搬了过去…… 我劈头盖脑一顿乱骂:“你神经病啊,这么隐私的东西你居然拿去展览,当 时不是说好了我要留着老了看吗,谁叫你拿出去的啊?” “对不起……”高澎除了“对不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那件作品以艺术的角度看根本算不上裸露,当时拍这张照片时,我背对 着照相机,只露了个侧脸,手很自然地放在胸口,而且是半身像,感觉是露了, 却什么也没露出来,这就是高澎摄影技巧的高超。他虽然很纳闷那天我怎么突发 奇想想拍人体,但以专业的角度,他没有拒绝,拍的时候也很小心谨慎,甚至是 有点羞涩,拍完后好半天他都不敢抬头看我。后来他说,以前他也拍过人体艺术, 却从未像拍我这样紧张,我他妈活回去了,他自嘲地跟我说。照片冲印出来后我 去看了一次,很唯美,一点也不色情,其实艺术与色情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关键 在于尺度的把握了。高澎把尺度把握得很好。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不考虑后果,凡事只凭一时兴起,头脑一发 热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为此吃亏上当了不知多少回还是不知悔改。我的本意是想 趁着年轻拍一张这样的照片留着做纪念,等将来老了看,一定会很有意义很刺激。 我想象着我白发苍苍地坐在摇椅里,看着墙上挂着自己年轻时的身体模样,我会 心生感慨,人生大半风雨走过,无论幸福与否,我毕竟年轻过,青春过,就是这 个意思。我从小就是个感性的人,把什么都想得很美好,却不知道在世俗的世界 里,并不是所有的人思想都那么单纯,这张照片如果是个普通的模特来拍,放在 展厅里也就是赢得几句赞美而已,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引来排山倒海般的非议,因 为我不是个普通人,是公众人物,拍这样的照片简直是有违伦理,“毒害”青少 年,报纸上就是这么说的。 而事情一出,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的人生从此改写。果然,当天我就被电 台停职,勒令回家写检讨。台长老崔在会上铁青着脸,这一次他没有保我,也保 不了,因为我“败坏”了电台名声,罪无可赦。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虽 然以前也经常“出名”,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出得这么彻底这么狼狈,这不是我想 要的结果,而让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来电台接我回家的人竟是祁树礼,毫无疑问, 他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摄影展的当天他并没去,据说是把票给了手下的人,就算 手下的人没告诉他,报纸、网络肯定也会告诉他的。 坐在祁树礼的豪华大奔里,我一语不发。他也是。但他的样子很骇人,绷着 脸,眼睛也没看我,额上青筋在很克制地轻跳。他在克制! 到了莫愁居,他就没理由克制了,一进门就冲小四喊:“马上去放水,给小 姐洗澡,里里外外洗干净!” 小四吓得半死,战战兢兢地奔上楼。 祁树礼是把我拽下车的,进了门他把我朝客厅的沙发上一推,又冲上前揪起 我的衣领,对着我就是两巴掌,我顿时被打得眼冒金星,还没哭出声,他又是两 巴掌甩了过来,我当即被打得趴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堕落,你想堕落是吗?”祁树礼拉起我又扬起了手,凶神恶煞的样子恨不 得把我撕碎,我闭上眼等着他的巴掌,但是他没有再下手,猛地推开我,挥舞着 双手咆哮如雷,“你真让我失望,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他指着我浑 身发抖,气得说不出话。 这时屋外下起了大雨,室内光线瞬间暗了下来,祁树礼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 根地猛抽烟,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阴沉,样子像是痛不欲生。小四放好水后,我 上楼洗澡,洗完澡进卧室僵尸一样的躺在了床上。祁树礼进来了,他已恢复平静, 但神色疲惫,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我,眼睛里是冷冷的痛楚和失落。 “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活得开心?”他满眼泪光,一动不动地看住我, “如果堕落能让你开心,我可以跟你一起堕落,我带你去美国,那里是堕落者的 天堂,你想怎么堕落都可以,可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跟高澎这种人渣鬼混?你 就是这么糟蹋自己的吗?” 我瞪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淌在了枕边。 他站起身,走到我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如果没有人爱你,我可以 给你爱,我的爱只对你敞开,你为什么宁可拒绝我的爱而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他就那么值得你付出吗?甚至可以让你为他堕落为他作践自己吗?” “他”指的是耿墨池。 我闭上眼,心如死灰。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没有印象,只知道他最后离开 的时候俯下身子在我的额头轻吻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你,我是真 的很爱你。然后他摸摸我的脸,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的房间,出门的时候我好像 还听见他说了句,我绝不放过那混蛋,你等着看好了! 樱之得知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莫愁居,一进门就抱着我哭。“怎么会 有这样的事情?天哪,你怎么可以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考儿,你不开心我是知 道的,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伤害到很多人,你要我们怎么面对你,你这个样 子让我们好难过……” 我看着她哭,一点悔意的表现都没有。樱之的眼泪没有让我心软,但接下来 的事情却让我意识到这件事情有多严重,电台迫于舆论的压力,毫不客气地给了 我最严厉的惩罚。我被开除了! 台长老崔在电话里显得很痛心,他说:“考儿,你一直是我的爱将,我很欣 赏你,也很器重你,这你是知道的,但我没想到你会出这种事情,彻底毁了自己 ……虽然我很想给你一次机会,但事情太恶劣,我没办法跟其他的同志交代,所 以……” “我能理解,不怪你们。”我在电话这边打断老崔,不想让他为难。 “我很舍不得你,考儿,你实在太优秀,”老崔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有 时候我甚至把你看成了自己的女儿,你的每一点进步都让我无比欣慰和骄傲,现 在出了这种事……没有人比我更难过……我真的很难过,也很自责,你走到这一 步,作为你的上级也作为你的长辈,我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怎么能怪您?”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原以为老崔会痛骂我一顿的,他痛骂我一顿我心里也 许更好受些,可他偏偏跟我说这些,让我无地自容又痛心疾首。 “考儿,人难免会犯错,尤其是你这个年龄阶段的年轻人,所以还是想给你 留条后路,你现在虽然不再是电台的人了,但你可以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继续给 电台写稿,你的文笔一直是我很欣赏的……你要继续写,可以写自己也可以写身 边的人和事,你一定可以走出这件事情对你的影响,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 懂吗,孩子!” 老崔的最后一声“孩子”让我几乎失控,我挂掉电话后泣不成声。他叫我孩 子,就像父亲叫女儿那样的叫我孩子,女儿犯了错,做父亲的比女儿自己还要难 过,我躺在床上流了一天的泪,除了老崔,没有人能让我正视自己的错误,虽然 我并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 这下我算是真正成了“名人”,离开电台很多天事情还没有平息,媒体就这 件事展开的口水战愈演愈烈,最后上升到社会伦理了,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炮 轰下,我简直连婊子都不如,为了博取公众的目光,不惜出卖“色相”。这样的 话听多了看多了,我反而平静下来,一点罪责感都没有了,我就是“出卖”色相 又怎么着,我“出卖”的是自己的色相,关那些人屁事,真是荒唐可笑!但是与 此同时,也有异样的声音在媒体响起,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讲的,为我说话,说我 敢于表现,敢于与世俗抗争,值得称颂云云,对此我不置可否,只是对这说公道 话的人心存感激,后来才知道说这话的人就是冯客,他在北京也知道了此事,专 门撰写文章声援势单力薄的我,还专门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安慰我说:“这事算 什么啊,我现在当导演,有时侯为了剧情需要也得拍一些不可避免的镜头,正常 啊,艺术嘛,哪能这么轻易地就给人扣帽子,上纲上线。你别为那些人的屁话怄 气,告诉你考儿,我在北京听到这事时就很佩服出这事的人,后来知道此人就是 你,呵呵,我乐坏了,想想也是,这世上除了你白考儿还有谁能做出此等惊世骇 俗的事呢?” “你才是屁话,我现在这样你很高兴吗,身败名裂你知不知道!”我在电话 里骂他说风凉话。 “没事,跟你说考儿,现在是公众的承受力不够成熟,我敢保证,这事过去 几年后,你会被公众奉为圣母,成为倡导女性风尚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我在电话这边哈哈大笑:“只怕是水母吧。” “管他水母圣母,我对你只有一个字,服!” “服你个头。” “我是说真的,等这事过了后,到适当的时候我会以你这件事为素材拍一部 女性电影,如果你愿意,我还准备邀请你自己来演自己。” “神经病!” “现在你骂我神经病,等将来这片子火了后,你就不会骂我神经病了,你会 恭我为……” “圣公,倡导女性风尚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没错,就是这理儿!” 没错,的确是这理儿!冯客的话很起作用,把我困顿的思想一下给打通了, 我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了,也不生气了,无非就是丢了工作嘛,说不定将来还真被 奉为水母呢,就像冯客说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高澎,我反而很担心他,这事闹 开后他就销声匿迹好几天,不用说,他在为这事深深自责。我真怕他出什么事, 因为我知道,他比我还脆弱,在他洒脱不羁甚至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隐藏的是 一颗极敏感脆弱的心,他能走出这件事情的阴影吗? 我打他手机,停机,又打他工作室和公寓的电话,也无人接听,我开始慌张 起来。正想去找他,他却来找我了,没有进莫愁居,而是给我打了个电话把我叫 下了楼。当时正是晚上,他穿了件黑色皮夹克,操着手在湖边的梧桐树下等我。 风很大,他的头发被吹得很乱,昏暗的灯光下,我感觉他明显的消瘦了,神情疲 惫而沧桑。我问他怎么不进屋,他说不了,只有几句话跟我说。 “你想说什么?”我怜惜地看着他。 “对不起,考儿,是我害了你,真的很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可我……”他猛吸一口烟,低头看着满地的落叶,始终不敢看我。 “我说过责怪你的话吗?我是成年人,有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但是,你丢了工作……” “那有什么关系,工作丢了可以再找嘛,”我笑着看他,用尽可能轻松的语 气跟他说话,“我真的没什么事,我现在挺好的,倒是你,别为我担心了,你又 不是故意的,你还是应该振作起来,你答应过我的,要跟我一起努力,我们要好 好地活着。” 高澎吃惊地看着我,不能相信事到如今我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得好,没有人爱我们,我 们只能自己爱自己,自己珍惜自己,你懂不懂?”我握住他冰冷的手,竭力想给 他安慰和鼓励。 高澎激动不已,猛地把我拽入怀中,“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答应你,答应你……” 高澎离去的时候已是深夜,我在黑夜的风里目送他离开,落叶纷飞,他的身 影是清晰的,脚步也是稳健的,我很欣慰,没有任何的颓废和气馁。我坚信自己 没有看错,他是带着希望离开的,没有任何要放弃的暗示或兆头,那个初秋的夜, 那风,那落叶,那路灯,永远的定格在了我的心中…… 可是两天后他却派人送来一封信,当时我正坐在湖边的休息椅上晒太阳,自 从丢了工作我每天只做两件事,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我打开信只看了个开 头就哭了起来,他在信里说:“考儿,我最亲爱的公主,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 不敢去向你道别,怕见到你忧伤的脸就改变主意,因为你是那么的柔弱,善良, 让人忍不住想去保护你疼你爱你。可是我没资格,因为我现在还是只青蛙,而青 蛙之所以还是青蛙,是因为没有找到真正的爱和希望。所以我走了,去寻找属于 我自己的爱和希望。最近老是梦见西部的沙漠,我想老天是不是在暗示我,那里 才有我要寻找的东西。罗布泊,听说过吗?被人誉为死亡沙漠,我要去的就是那 里,别以为我是去找死,不会的,有你的爱和祝福,我肯定会走出罗布泊,从而 走出囚困自己多年的活棺材,我会带着微笑来见你的,亲爱的公主,也许我永远 成不了你心中的王子,可是没有关系,你没有把我当做蛤蟆我就一直很感激,请 相信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诚挚地祝福你,祈求上帝保佑你,给你人世间最美 好的幸福,让你从此没有忧愁没有悲伤……” 高澎你这个坏蛋,这只死青蛙,你答应了的,我们要相互扶持,未来的路要 一起走过的,你怎么能不辞而别呢?你答应的事怎么能反悔?你一直是言而有信 的人,为什么唯独这次背信弃义?! 我生气极了,哭得一塌糊涂,这个家伙,文笔真好,他真应该去当作家!罗 布泊,死亡沙漠,老天,他怎么去那种地方?!可是我没有办法挽留他,就如没 有办法拯救他一样,真正能拯救他的只有他自己,这么一想,心里才好过了点, 罗布泊,他应该能走出来的,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走出罗布泊他才真的解脱和 自由,被痛苦的往事囚住这么多年,他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爱和希望的,我应该相 信他,不是吗? 正在这时,祁树礼从外面回来,一身笔挺的西装,高昂着头,仍然是盛气凌 人的模样,看到我在抹眼泪,径直走了过来,巨人般站在我面前问:“你在这哭 什么,高澎走了?”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是我要他走的。” “什么?” “是我要他走的,我要他不要再影响你,带坏你……” “混蛋,关你什么事啊,我本来就坏,不用他带坏!” “我是为你好,不想你跟着他一起堕落。” “我本来就堕落!” “那好啊,跟我堕落吧,我带你去美国堕落……” “你听着,如果高澎有什么闪失,我决不饶你!” “他一大男人能有什么闪失?” “他去了罗布泊你知不知道?” “哦,有点远,死亡沙漠吧。” “你也知道是死亡沙漠啊,如果他不能活着回来,祁树礼,你听着,我这辈 子都不会原谅你,我会跟你拼命!” “好,我等着。” “好,你等着!” 日子过得缓慢如阻塞的河流,每天看着太阳落下山,月亮爬上来,我忽然意 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快被时光这架机器打磨成雕塑了,没有思想,没有喜 忧,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吸天地之灵气,取万物之精华,结果修炼一个月 下来,我悲哀地发现,我不是雕塑,我成了精了。 其实做妖精也挺好的,我整天据守在自己的“盘丝洞”里,并非无所事事, 我像蜘蛛吐丝一样地写文章呢,还拿到报上去发表,是老崔提醒我的,你可以试 着写点东西,别停下来,人生的好风景还在后面等着你呢。晨报的编辑我原来就 认识,在他那发了几篇文章后,就建议我在他们副刊开了个专栏,名字可以自己 取,谈谈时下新女性的另类生活,时尚的、保守的、怀念的、质疑的都可以写, 文章不求长但求精,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同意了,想了好几天,才想出专栏的 名字。于是赶紧给编辑打电话。编辑问叫什么名呢,我说叫“妖精日记”。中! 就这名。编辑想也没想就拍了板。 我心里那个高兴啊,颇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第一个电话就打给樱之, 谁知接电话的却不是她本人,是个男人,我一愣,正欲问对方是谁,对方却先发 话过来:“你是考儿吧,我是你周大哥,找樱之什么事啊?” “周由己!”我吃惊得大叫,“怎么是你?你怎么在樱之家里?” “我们早就在一起了,你不知道吗?”周由己在电话那边呵呵地笑。 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过来吃饭吧,她今天买了不少菜,刚才还在说要把你叫过来呢,正好你打 过来了。”周由己说。 我跳起来,扔下电话抓起手袋就往门外冲,心想这个死樱之,她可真做得出 来啊,这么大的事连我这个最好的朋友都没告诉。 一进门,就看见樱之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端菜出来,周由己开了门后则拿着遥 控器又坐回沙发上看电视,一点也没把我当外人,更没把自己当外人,好像那就 是他的家一样。我叉着腰不服气地到处转悠,满室都是饭菜香,阳台上晾着两人 的衣服,内衣和内衣贴在一起,卧室的床上摆着两个枕头,床头放着烟灰缸,挂 衣架上挂着的也是两人的睡衣。我忽然间感动得想哭,这才是个家的样子啊,有 男人有女人有生活,这种感觉已经离她很远了,现在樱之又重新回到生活应有的 模式中来,除了高兴,我还能说什么呢? 吃完饭,三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电视里正在放中央台的《今日说法》,我眼 睛盯着电视,踹了一脚周由己,说:“你这淫贼,动作还真快啊,一声不吭就把 我们樱之给套住了。” “我们不用套的。”周由己一本正经地说。我明白过来,气得又是一脚, “混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的嘴里有没有象牙她最清楚。”周由己死不正经地拍了拍樱之的大腿。 “你就不能说点正经的吗?”樱之白他一眼。 “两口子要那么正经干吗,你说是吧,考儿,”周由己看看我,又指指樱之, 一副死不正经的样子,“晚上做功课的时候她就说我不正经,现在我什么都没干 她也说我不正经,你说你们女人是不是很难伺候?” “你还说!”樱之的脸涨得通红。 我笑得合不拢嘴,觉得他们真是绝配,虽然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配。我把这 想法告诉周由己,他一脸诧异,很夸张地瞪着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们配?” 我没反应过来,笑道:“一个正经一个不正经,取长补短,是很配啊。” “不是取长补短,”周由己把脸凑过来,纠正道,“是长短尺寸刚合适,确 实很配!”我当下会意,笑得趴倒。 聊完天我起身告辞,樱之送我下楼。“什么时候的事?”我搭着樱之的肩膀 问。 “半年多了。”樱之低着头很不好意思。 “很好,你们挺合适的,都是老同学,知根知底。” “他缠了好长的时间了,我一直没答应,后来看他那么坚决,再说反正都是 一个人,在一起就在一起吧,而且他人挺好的,对我很好。”樱之说。一脸幸福。 “你是该重新开始了,我很高兴。” “那你呢?你也该……”樱之话没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张着嘴不知所 措。我笑着拍拍她的肩,很肯定地说:“我会重新开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等着吧,我会成为本地头号妖精。” 樱之吃吃地笑:“你本来就是妖精了。” 我摇摇头:“那还不够,我要引领众姐妹,冲破男人给我们设的囚笼,活出 自己的风采,让那些个臭男人滚一边去,我们就是妖精又怎么着吧!” 接下来的日子真是精彩极了,白天到处闲逛,美容院、商场、健身房、哪里 女人多我就往哪凑,美其名曰是享受生活,其实是为自己的专栏收集素材,晚上 回到家,泡上杯咖啡,放点音乐,专心致志地“吐丝”写文章。我有太多的东西 想表达了,太多太多,堵在胸口让人窒息,有时候我真想有把手术刀剖开自己的 胸膛,看看堵在里面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现在好了,笔可以取代手术刀,可以彻 底地剖开自己解放自己,也可以成为我向这个世界表达爱恨怨憎的武器,而且是 最锋利的武器。于是“妖精日记”空前成功,一发不可收拾,我写的东西越来越 受到读者欢迎,居然可以收到读者的来信了,给我写信的大多是女人,我说出了 她们的心里话,让她们感觉如遇知音,我就是她们最纯粹的代言人。 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老崔这时候又适时地给我指明方向,建议将“妖精日 记”结集出版。好主意!我把这个建议告诉报社时,编辑想都没想又拍了板。 书很快就出来了,畅销一时。 正如我跟樱之预料的那样,我成了最负盛名的“妖精”,而“妖精”这个原 本有些贬义的名词也渐渐向中立发展,妖精成了很多女性时尚、前卫、独立、自 强不息的代名词。用编辑的话说,我引领了一个潮流。 那天跟编辑吃完饭回到彼岸春天,在池塘边意外地碰见了耿墨池,想必已经 知道了我的事,他看了我一眼,深深的一眼,很复杂的一眼,想说什么,却什么 也没说,因为米兰正依偎在他身边。 “我们的婚礼定在元旦,你一定要参加哦。”米兰一副幸福新娘的样子。 我点点头,没看她,看的是耿墨池,可能是刚出院,他又瘦了,瘦得让人心 痛。但该心痛的人不是我,应该是米兰,举行婚礼后又要准备葬礼,我一点也不 羡慕她。 耿墨池用他惯有的冷漠扫视我,都病成这样了,还忘不了他的傲慢。我却是 一副刀枪不入的德性瞅着他,心想反正我已经是身败名裂了,你怎么看我都无所 谓。 “你们去哪度蜜月?”我忽然问。 “蜜月啊,不急的,我们另有打算。”米兰答。 “什么打算?” “我们准备在婚礼后去日本,墨池应邀要到日本去参加一个中日音乐交流活 动,正好日本的医学也比国内先进,他过去可以一边看病一边从事交流。” “去多久?”我不动声色地问。 “两年,主要是教学,还有其他一些交流活动。”米兰俨然成了准老公的代 言人。 耿墨池却双手插在西装下的裤袋里,好像事不关己一样,潇洒平静地在一边 观望着。天,他还是那么迷人,哪怕是病入膏肓他的光芒还是扑面而来挡都挡不 住。我失神地看着这个伤透我心的男人许久都说不出话,他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这一走也许就是永别! 他显然看到了我眼中的绞痛,顿了顿,忽然说:“你多保重,希望你过得好。” “谢谢!”我看着那张曾经抚摸过无数次的冷峻的脸,平静得连自己都害怕, 可是折转身,泪水就夺眶而出,止都止不住!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还有几天就是元旦了!元旦又怎 么着?那个婚礼跟你有什么关系?死心了,彻底死心了!想什么都没用了,不是 吗?可是这样一想更加睡不着了。 没办法,我只得起身披了件毛衫到卧室外的露台透气,月华如水,虫声蛙鸣 声此起彼伏,我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水中的倒影,忽然悲从中来,此刻湖中 倒映着月亮的脸,亮汪汪的,感觉是那么真实,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但是触得到 吗?这不正是自己现实爱情的写照吗?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现在不仅仅是远了, 而是不可能了,爱情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水中的倒影了。 我抬头把目光放得远一些,呆住了,对面的露台上站着一个人,一袭白睡衣, 正动也不动地望着这边。我跟他就那么相互望着,好久都没有动一下,夜色很深, 寒气阵阵袭来,我支撑不住了,抱着双臂开始发抖,可是比手臂抖得更厉害的是 我的心,他居然还能这么坦然地面对我,过几天就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他 怎么能够这样的镇定自若!天哪,那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颗心,变化无常, 比这水中月还不可靠,看看这湖啊,你想不起那个玛瑙湖了吗?那是我取名的湖, 是我的前世!我用一湖的泪水从前世等到今生,原以为真的等到了你,可是我等 到了吗? 我哭了,不能不哭,开始是小声地哭,后来就放声大哭了,悲怆的哭声在寂 静的夜空回旋,而露台对面的那个人却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这 边,雕像般冷酷坚硬。 而他还是站在那边一动不动,很近的距离,近到仿佛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和 心跳,可是我知道,我到不了他的岸,就如天上的月亮与水中的倒影永无可能相 聚一样。为什么才发现这一点呢?太迟了,已经太迟了,发现太迟时,我已坠入 万丈深渊,我现在已经在深渊了,而对面那个人却还若无其事地在岸边冷眼观看, 他在看,一直就在看,就像天上的月亮看着水中的倒影一样。 耿墨池失踪了,就在婚礼这天。 我没有参加他的婚礼,樱之去了,回来说整个婚礼都没见到耿墨池,米兰派 了很多人去找,豪华气派的婚礼在一片猜疑中草草收场。樱之情绪激动地跟我说 着这些时候,我正坐在自家露台的藤椅上晒太阳,眯着眼,一脸漠然。他失踪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无动于衷地跟樱之说。 第二天,耿墨池还是没消息,米兰沉不住气了,终于找上门来询问他新婚丈 夫的行踪。我冷笑说,你自己的丈夫不见了,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米兰在我那 磨了好一会儿,我没搭理她,曾经亲密无间的我们早已相对无言,她也自知曾经 的友谊已无可挽回,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对于耿墨池的突然失踪我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他历来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他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从来不需要理由,也从不顾及周围的人,米兰这回也算是领 教到了这位伟大艺术家的自私和自负,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但她却是真的急疯 了,发动她所有的关系网来寻找,但一切都无济于事,耿墨池就像是从这个世界 消失了般音讯全无。她又上门来找过我几次,哀求我告诉她耿墨池的行踪,我发 火了,坚持说我不知道,事实上我也确实不知道,他去哪里又有什么理由告诉我 呢。直到四天后,米兰报了警,警察也来找我询问情况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 重性,耿墨池的心脏病已恶化,他的突然失踪会不会跟此有关呢,或者他是被绑 架了,最近城里已发生过几次绑架案,耿墨池是鼎鼎大名的钢琴家,又是别墅又 是名车的,特别是在米兰的显摆下他的身家未尝没有被歹徒窥视的可能,一想到 这,我浑身的汗毛就竖了起来,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也不是他应该得到的结 果。虽然他是将去之人,但他一生清傲,死于病魔终究要比死于肮脏的罪犯之手 干净得多,我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整日望着在水一方,期望那边的灯火能亮起, 自从他失踪后,米兰就没再住在那了,在水一方已经好几天陷入可怕而凄凉的沉 寂。 我连“妖精日记”也没心思写了,也没心情晒太阳晒月亮,用很多文学作品 中的一话说,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问的人都问了, 我们伟大的钢琴家还是音信全无,我忽然恨他不起来了,想必他也是没有办法才 逃避。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自食其果吧,一想到这我又开始恨他了。 元旦后的第六天,我又在外面乱撞到很晚才回来,刚到家门口,就看见祁树 礼坐在湖边的椅子上晒夕阳,太阳快落山,所以他只能晒夕阳。我没理他直接往 家里走,自从高澎离开后,我跟他本来就不算友好的邻里关系已经降到冰点,平 常见到他,我看都不朝他看。前阵子他去了美国,多日不见,看样子刚回来,瞧 他悠闲自得地坐在那抽烟的样儿,再想到高澎说不定还在罗布泊乱撞,我就恨得 牙根直痒,经过他身边时感觉闻到的不是烟味,而是美利坚的味道。 他见我不理他,笑吟吟地主动跟我打招呼:“考儿,很久不见,去哪了?” 我昂着头答:“做小姐。”气死你! “怎么说话的,你就这么想做小姐吗?”他闻到火药味有些不悦。 “有什么办法呢,我没工作,吃了上顿愁下顿,不做小姐做什么。” “你不是在做妖精吗,做得挺好的,干吗要做小姐呢?”显然他也看了我的 “妖精日记”。真是意外啊,没想到我还有男性读者,而且还是日理万机的祁树 礼。我瞅他看我的眼神,好像站他面前的真是妖精,可是我看着他刀枪不入的样 子,觉得真正的妖不应该是我,而是他。无所不能,千变万化,铁石心肠,我纵 然再修炼个五百年只怕也赶不上他。 我还是没理他,自己进了屋。他大摇大摆地跟了进来。小四见到他惊喜万分, 忙奔进厨房泡茶去了,这死丫头,祁树礼平常没事就喜欢跟她套近乎,还送东西, 她早就被收买了,我一有点风吹草动她就马上报告给祁树礼。 小四去泡茶的间隙,他已经在沙发上稳坐如泰山了,一抬头,差点跳起来, 因为正对他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人体艺术照,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可能是受高 澎的影响,我现在做人做事比以前更加出格,就是这张照片让我身败名裂,我就 偏把这照片挂在客厅里,看吧,大家都看吧,无论你们怎么看我,白考儿还是白 考儿,你们夺走我的名誉,却夺不走我对自由生活和信念的坚持! 不过说实话,这照片真是拍得好,无论站在哪个角度看,都流淌着艺术的光 华,你看照片中的女子,绿色森林的背景下,露着玉背,春光乍泻,曲线优美, 侧着的面孔眉眼盈盈,丝绸一样光亮的秀发零乱却别有风情地散落在脑后,瀑布 一样的垂下,让若隐若现的玉背更显白皙,散发着无穷的魅力。我每天都要端详 照片好几次,越看越喜欢,简直不能相信照片里的人就是自己,我真是爱死高澎 了,把我拍得这么美。 祁树礼盯着我的玉照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他看看我,又看看照片,好像很难 将两者联系在一起,而且我的这个壮举显然就是针对他的,我存心想让他看,堕 落的白考儿堕落得多彻底,堕落得像天使,像精灵,眉目如画倾国倾城。 “这就是那张照片?”他饶有兴趣地问。 “正是。”我得意洋洋。 “很美嘛,像仙女。” “正是。” “那小子还是蛮有水平的。” “正是。” 他笑了起来,暧昧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考儿,你还真是另类,可是 照片摆在这让人有点想入非非啊,呵呵……” “你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光身子。” “我是见过女人光身子,不过没见过你光身子。” “我光身子的样就是这样啊,怎么,看不惯?” “哪里,是意犹未尽,如果可以,你能把这照片送我吗?” “送给你?” “对,上次你拿走我的丘比特……” “想得美,就那小铜人也能换我这花容月貌?” “别小看了那小人哦,可是名师设计,很昂贵的……” “我也是名师设计啊,我是我爸妈设计的,能设计出我这么出类拔萃的女儿, 你说算不算名师?” “算,算,当然算,”他连连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那你说说看,你想要 什么,只要是我有的,我都可以拿来给你交换。” “交换这照片?” “是。” “切,省点吧,我交给谁也不会交给你。” “那你准备交给谁?耿墨池吗?” 他不说还好,一提到耿墨池我心里就乱了套,又像只无头苍蝇要乱撞了, “你知道耿墨池去哪了吗?”我忽然问。 他一愣,冷笑道:“笑话,我怎么知道他上哪了?” “你不是对他了如指掌吗?” “我是对他了如指掌,但同时也对他的新婚充满祝福,巴不得他带着美丽的 新娘远走高飞,你说我有兴趣打听他去哪了吗?” 我快怄死,真是昏了头,找他打听耿墨池不亚于是自取其辱,正如他所说, 他巴不得耿墨池远走高飞呢,最好上月球,只要还在地球,他就不会放松警惕。 “不过,好多天没听到他弹琴了,还真有点不习惯。”祁树礼紧接着发表感 慨。 我嘲笑道:“是吗?他不见了,你挺想他的吧。” “有点,我这个邻居其实人还是不错的,跟他住对面还能免费欣赏音乐,要 不是因为你,我说不定已经跟他煮酒论英雄了。” “最好还来个桃园结义。” “不排除这种可能。” “我真是小看了你,心胸宽广如大海。” “你本来就小看了我,我的心里全是你。” 他这么说着,目光又被那张照片吸引过去了,神情专注,含情脉脉,脸上透 着无限留恋,我听得他说:“你小心,改天我说不定把这照片偷走。” “你偷得了我的人,偷不了我的心。” “偷人?”他反问。 我一个激灵,意识到又说错话了。 他却在呵呵地笑,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张照片,端详着,忽然念起来:“昔日 心中的一个人,正如现在的你,轻轻地转身,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他会作诗?老天,他会设计房子,还能作诗,真是让我 受惊不小,这个男人还真是非人类! “你这诗念得不错啊。”我由衷地赞叹。 “是诗中的人不错。” “我都有点崇拜你了。” “是吗?”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耿墨池,我早就跟你煮酒论英雄了,甚至也来个桃园 结义拜把子……” 祁树礼的目光暗淡下来,愣愣地看着我,不再说话,想必心里也在感慨,如 果没有耿墨池,他或许已经得手了……可是人生本就埋伏了很多个“如果”,你 想要去掉都不可能,如果当年没有嫁给祁树杰,就没有后来的是是非非;如果祁 树杰没有寻死,我就不会认识耿墨池;如果没有认识耿墨池,我还有今天的伤痕 累累吗?祁树礼当然也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他显得很无奈,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 又能如何,顶多偷走墙上照片,如此而已。 他一声不吭地离开莫愁居,走时还在留恋地张望墙上的照片。 “你不会真想偷走吧?” “是有这个想法。” 我当下决定过两天就摘下来挂卧室去,看你还偷不偷得着。因为在外面奔波 了一天,我很早就睡了,半夜的时候,被一阵电话声吵醒,我抓起电话还没“喂” 出声,电话那边就先说话了:“是我,你还没睡吗?” “耿墨池!”我尖叫。 “别这么大声,你不怕吵着别人吗?”他不紧不慢地说。 “你……你上哪去了,你……”我又气又急,这边为他都翻了天,他却是一 点事都没有,我语无伦次地说:“你太过分了吧,你简直……” “别的话少说,你到我这来一趟,我们见一面。” “你……在哪?” “落日山庄。” -------- 虹桥书吧